七日七夜

劼　人

“你今天無論如何要吃點東西！已經七天七夜了啊，如果還不吃……會出事的。”關欣站在齊腰深的水里，舉著一只草綠色的軍用飯盒，對騎坐在碗口粗一條樹杈上的秀麗苦苦哀求。

“還能出啥事？大不了是個死。為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我死得其所！”秀麗的話雖然說得大義凜然，卻有氣無力。她已經七日七夜沒吃什么東西了。

“為什么要自尋死路呢，難道不珍惜你只有二十八歲的寶貴生命？”

秀麗一聲冷笑：“哼！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二十八歲，董存瑞、黃繼光、邱少云、劉胡蘭……他們死的時候還不夠二十八歲呢。”

“你這個比喻不恰當。他們是被敵人殺害的，而你……”

“我也是被……或者說……”

“怎么，莫非你把我看成敵人啦？”

“至少是你逼的。如果不是你們支左支了右，我會絕食嗎？還共產黨員呢，狗屁！”

“不許你這么說！說我個人什么都行，就是不能這么說。難道你不是共產黨員嗎？為什么要昧著良心背離黨性原則說這種話！什么左派右派？都在一個村里生活著，抬頭不見低頭見，都在為社會主義建設做著貢獻，為什么只憑一句話就非要把他們打倒再踏上一萬只腳呢？”

“這是一句話的問題嗎？這是一句話的問題嗎！這是路線問題！路線問題是當前最大的政治！說你……說你糊涂你還不愛聽。什么‘在一個村里生活著，實話告訴你吧，我跟劉三喜還在一個家里生活著呢。他是我丈夫。可我不能因此就不分敵我。那不，劉三喜就在那棵樹上狼吞虎咽著你送來的大餅饅頭呢。如果他肯說我是正確的，他是錯誤的，我馬上就吃飯。怎么樣？”

“嗚嚕嗚嚕……”另一棵樹上的劉三喜嘴里正嚼著什么，雖然搭了腔，關欣和秀麗卻誰也沒有聽清楚。關欣把手里舉著的軍用飯盒掛在樹杈上，從舟艙里取出一只軍用水壺，劃著水走過去，將水壺遞給樹上的劉三喜，說：“三喜同志，來，喝點水，別噎著。咽下去再說話。我還真不知道你們倆原來是兩口子呢。兩口子干嗎還鬧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真是的！你給咱說，大聲說：秀麗是正確的，你劉三喜是錯誤的。男子漢大丈夫嘛，讓自己老婆一步又何妨，真是的。說。”

劉三喜努力咽下口中的食物，接過關欣手里的軍用水壺，咕咚咕咚灌下幾口水，先對關欣笑著說：“關排長，如果這一壺是酒，多好！”然后抹抹嘴，直視著妻子，大聲說：“吳秀麗你給我聽清楚了，我劉三喜堂堂七尺男兒，豈能向你這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代表屈膝投降！”

關欣怔住了，無所措手足。他忽然覺得胃里一陣難耐的翻騰，眼前金星亂迸，只好緊緊地閉起雙眼，抱著劉三喜腳下那棵大樹，以使幾乎完全失控的身體不倒在水里。

秀麗卻并未發現這一切，她幾乎是幸災樂禍地說：“怎么樣關欣同志，你聽清他說的什么了吧？我早就說過，他們這一派個個又臭又硬，更不要說他們的頭頭兒了。不讓你們部隊介入文化大革命真是個錯誤，以致你們都不食人間煙火了。這大概就是你們分不清左右的原因所在。”說到這兒，她探手摘下掛在樹杈上的軍用飯盒，一手抱著樹杈，一手將飯盒高高舉過頭頂，惡狠狠地喊道：“打倒黑爪牙劉三喜！”喊罷，用力將飯盒向三喜惡狠狠地擲過去。但是，也許因為她太衰弱了，只不過一斤左右的飯盒，未能砸到高高在上的劉三喜，卻不偏不倚地砸在蜷縮在樹下的關欣頭上。關欣光著的腦袋登時起了個包。飯盒蓋子開了，噴鼻香的雞蛋掛面瀝落在關欣光著的脊背上胸脯上。關欣“哼”了一聲，撒開雙手，慢慢沉入水中……

下了七天七夜的暴雨終于停了。太陽笑容可掬地注視著這片渾濁的汪洋。汪洋中飄浮著一葉小舟。小舟里置一只小方桌。方桌上擺幾樣供品。供品旁豎一幀年輕英俊的戰士頭像——那是關欣。全村人，不論左派右派中間派，一律垂首站在尚有二尺深的泥水中。劉三喜和吳秀麗跪在小舟旁，放聲大哭。只是，他倆一個在小舟左側，一個在小舟右側。秀麗從懷里掏出一沓子紙——那是一份訴訟狀。她七天前就準備好了，要上京告御狀，告關欣他們這支支左部隊不支左支右的“罪行”。但雨下起來了，沒走成。暴雨傾盆而至時，她家的房子搖搖欲墜，她卻不顧一切地沖進去。她什么東西都沒拿，只將這份訴訟狀揣在懷里。

劉三喜見秀麗掏出一沓子紙，一躍而起，沖過去。泥水飛濺成一道彩虹，直指秀麗。他手指著秀麗的眼窩罵：“你雜種操的還有沒有點良心！人家已經……你還要告狀？”正這時，部隊首長來了。三喜和秀麗不吵了，要求把他們倆帶走，送上軍事法庭。首長卻說：“已經解剖過了，關欣同志胃里一無所有。這就是說，他是餓暈后被淹死的。自打救災開始，他每天就是給受災群眾送飯送水了，自己基本上沒吃過東西。也就是說，致他于死地的主要原因不是那一飯盒。你們回去吧。”

秀麗一把將訴訟狀撕得粉碎，扔在水中，緊緊抱住三喜，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