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步升
丫環是個男性公民,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大學畢業后分配來局機關工作,與他一同分來的另外十幾名大學生,大多進了省屬各廳局領導崗位,留在本局的,有的進了局班子,頂不濟的也掌握一個重點處室,只有他,20年了,仍是一介白丁。
丫環也曾得意過,80年代的大學生是很吃香的,剛上班,面臨退休的老局長就近水樓臺,親自作伐,把在大工廠工作的小女兒嫁給了丫環。丫環家在農村,一朝魚躍龍門,身價倍增,在有些處長還擠筒子樓時,他就順利住進了兩居室。蜜罐里長大的媳婦什么正經本事都沒學到,高干子女的壞毛病一樣不少,而且都登峰造極。丫環心想,有一得必有一失,好事不能讓一人全占了,做飯洗衣服收拾家務,以及后來帶孩子,他成了無所不能無所不包的模范丈夫。這還罷了,新婚的熱乎勁過后,他的臉上經常有指甲印,舊傷未平,新痕又添。人都知道是咋回事,還要問:你臉咋了?他囁嚅道:不小心,劃的。人們接口說,劃得不錯,做工精細,線條剛勁有力,入皮三分,符合國際標準。他的臉給機關生活帶來了無數樂趣。
有人說他像一個受主人虐待的丫環,大家都覺得像,就都叫他丫環,連剛上班的小年輕也這樣叫,時間一長沒人叫他本名了。開始人這樣叫他,他或裝作沒聽見,或給人一個惱臉,后來聽順耳了,誰一口叫,他都會響亮地應一聲。家庭地位影響了丫環的社會地位,每一輪晉升都輪不到他,事實上,沒有哪個領導想起過他。他所在的后勤處,處科級干部都比他小10歲左右,而這些娃娃上司都畢業于一般院校,他上的可是名牌大學。剛恢復高考的那幾屆招生,錄取率不到百分之一,哪像現在,考大學比過去考高中還容易。心里一百個不服氣,言行上還得一千個服從,誰讓人家是領導呢。
丫環的媳婦原在一家大型國營企業工作,企業不景氣了,她下崗在家。巨大的落差,讓她看見什么都不順眼,最不順眼的就是丫環,她認為,她人生所有的不幸都是因為嫁給了這個廢男人。她嫌他窩囊,后來連覺也不給他睡了,她跟別的她認為不窩囊的男人睡覺。四十上下的女人了,居然也有不窩囊的男人跟她睡,還不止一個,有時候在外睡,有時候就睡在家里,偶或調度不開,幾個男人同時來了,這女人大有行情看漲之勢。都在家屬區過活,風聲飛快傳大了,成為公開話題。開始,同事捎言帶語說,丫環,好酒不怕巷子深,你家藏著什么寶貝,門庭若市啊。丫環笑笑,不說話。既而又說,丫環,你的氣色不錯,晚上不干活,就是省人。后來,話就說透了,說丫環,鬧了半天你真是丫環,男人當丫環,老婆雇短工,這日子,滋潤!丫環笑不下去了,人們就不說什么了。
有天早晨,局黨委正在開擴大會,通信員急呼呼推開會議室門,叫局長親自接電話,說是街道派出所打來的,非局長接不可。電話說本局機關干部張有功嫖娼當場被抓,要局里拿5000元罰款領人。局長想了想說,你們搞錯了,我們沒有這個人。民警說沒錯,這人是帶著工作證的。局長還要爭辯,通信員悄聲說,沒錯,不就是丫環嘛。局長放下話筒,令人火速去認罰領人。
丫環大搖大擺喜氣洋洋回來了,像一個得勝的將軍。局長責問他怎么會干這種丟人事,丫環不卑不亢,大談馬斯洛需要層次理論,并把他的不名譽行為定位為自我實現的需要。局長猛然發現,這個被他遺忘的干部,知識面很寬,口才極佳。了解了一些基本情況后,他認為局里對待張有功同志是不公正的,他走到今天這一步,組織上也有責任。他與班子成員一合計,決定先給丫環一個處分,體現有錯必糾原則,再給他一個副處調研員頭銜,體現給干部出路政策。文件下發那天,人們議論紛紛,嘴損的人把江湖上流傳的“四大閑”說給丫環聽,說什么老板的老婆領導的錢,下崗工人調研員。丫環哈哈一笑說,管他閑忙,反正是副處。這幾天他沒回家,今天他帶著任命文件回家了,他把文件往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媳婦面前一拍,高聲大氣地說:做飯去!媳婦看了文件后,真的去廚房了。他二郎腿蹺起看電視了。這是自結婚以來第一次,他看電視,媳婦做飯。這頓飯很豐盛可口。
吃完飯,媳婦問他干壞事的錢哪來的,他得意地說,攢的,攢10年了,我早就想有這么一次。他嘆息著補充道,其實,人只要想通了,就那么回事,以前老想著顧臉,可誰都想傷我的臉,我見誰怕誰,我在把臉皮徹底撕破那一刻起,反倒覺得可以跟任何人平起平坐了。我計劃把咱家這臺彩電賣了,搞個年輕漂亮點的女人,這一次錢不夠,那個女人才小你5歲,劃不來。媳婦忍了幾忍,火沒出來,眼淚卻出來了。哭完,她真誠地說,有功,咱好好過日子行嗎,我們年齡都不小了。丫環淡然回道: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