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生活其中的這個世界為我們提供了各種各樣的符號,對這些符號的辨讀與翻譯便是廣義的閱讀。在生活中,我們每個人無時無刻不在閱讀這些符號,閱讀自身以及周圍生活的世界。農民閱讀大氣與植被,漁夫閱讀水流與船只,樂手閱讀音符和樂譜;嬰兒閱讀母親的眼睛,情人閱讀彼此的身體,商家閱讀顧客的表情。從這個意義上說,“閱讀,幾乎就如同呼吸一般,是我們的基本功能。”[1]而這一切廣義的閱讀形式,和我們要討論的閱讀即對書本上的文字的閱讀一樣,是辨讀與翻譯、發現和領會符號意義的過程。
盡管如此,我們這里所討論的閱讀,還是僅僅特指一般意義上的對文字符號的閱讀和領悟。毋庸置疑,這個意義上的人類的閱讀行為是隨著文字這一套符號系統的產生而產生的。雖然和人類的全部歷史相比,文字的出現是非常晚近的事情,但人類文明的發展史告訴我們:閱讀行為一經產生,便成為人類最重要的學習方式,并從此成為人類發展個人經驗、交流彼此情感甚至傳播文化、傳承文明的重要方式。正如阿爾維托·曼古埃爾在其博大精深的《閱讀史》中所言:“在文字社會中,學習閱讀算是一道人會儀式,一個告別依賴與不成熟溝通的通關儀式。學習閱讀的小孩借由書本之途徑得以參與集體的回憶,熟稔此一社會的共同過去。”[2]
事實上,人類交流信息和傳承文明的方式經過了漫長而又復雜的演變。在文字產生之前的漫長歷史進程中,原始人類曾經用手勢、表情及呼叫來表達意義和交流信息。語言的出現,把人和動物從本質上區分開來,口傳文明時期的人類以口傳身授的方式將文明的薪火一代一代地傳承。但是聲音會受到時空的限制,導致語言承載的信息得不到有效的傳遞和積累,“結繩記事”和“契刻記事”便是文字產生之前的上古先民幫助記憶和保存信息的方法,“上古結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周易系辭下傳》)這是中國古籍文獻中對“結繩記事”和“契刻記事”的諸多記載之一。由結繩而契刻再到圖畫,最后終于衍生了文字。據考古發現,華夏民族是在距今3000多年的殷商時代孕育和發展了相當成熟的漢字;至于古巴比倫和亞述,約在公元前3200年就產生了最古老的象形文字,它是后來楔形文字的前身,而楔形文字是公元前2000年前后這一地區在國際交往中使用的文字;埃及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產生了文字;而印度的文字最早產生于公元前2000年前后的哈拉帕文化時期。總之,文字大約產生于四、五千年之前,而人類的歷史,早在300多萬年前就拉開了帷幕。
然而,文字和書寫對于人類歷史來說卻具有非凡的意義,對此,阿爾維托·曼古埃爾有一個相當精當的表述:“史前文明的最早遺跡就已顯示,人類的社會一直都在設法克服地理的阻隔、死亡的大限、遺忘的侵蝕。而僅就這樣一項動作——將一個符號銘刻在一塊泥制刻寫板上——最早的不知名的作者,突然在這似乎不可能的技術上獲得了成功。”[3]文字出現以后,人類社會便開始了自己的書寫史和閱讀史。值得注意的是,一直以來,并不是人類社會中的全體成員都能學習書寫和閱讀,有很多人無法“人會”和“通關”,被排除在文字社會之外。從書寫材料的不斷變革到十五世紀中期谷登堡成功地用他所發明的鉛字印刷術制作出世界上第一本鉛字書籍《圣經》,書寫在其漫長的發展歷程中走的其實是一條不斷在時間和空間領域擴大其傳播范圍的道路。刻寫了文字的甲骨、青銅、石頭甚至樹葉和樹皮可以閱讀和我們身處的這個時代——兼論阿爾維托·曼古埃爾《閱讀史》印我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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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生活其中的這個世界為我們提供了各種各樣的符號,對這些符號的辨讀與翻譯便是廣義的閱讀。在生活中,我們每個人無時無刻不在閱讀這些符號,閱讀自身以及周圍生活的世界。農民閱讀大氣與植被,漁夫閱讀水流與船只,樂手閱讀音符和樂譜;嬰兒閱讀母親的眼睛,情人閱讀彼此的身體,商家閱讀顧客的表情。從這個意義上說,“閱讀,幾乎就如同呼吸一般,是我們的基本功能。”[1]而這一切廣義的閱讀形式,和我們要討論的閱讀即對書本上的文字的閱讀一樣,是辨讀與翻譯、發現和領會符號意義的過程。
盡管如此,我們這里所討論的閱讀,還是僅僅特指一般意義上的對文字符號的閱讀和領悟。毋庸置疑,這個意義上的人類的閱讀行為是隨著文字這一套符號系統的產生而產生的。雖然和人類的全部歷史相比,文字的出現是非常晚近的事情,但人類文明的發展史告訴我們:閱讀行為一經產生,便成為人類最重要的學習方式,并從此成為人類發展個人經驗、交流彼此情感甚至傳播文化、傳承文明的重要方式。正如阿爾維托·曼古埃爾在其博大精深的《閱讀史》中所言:“在文字社會中,學習閱讀算是一道人會儀式,一個告別依賴與不成熟溝通的通關儀式。學習閱讀的小孩借由書本之途徑得以參與集體的回憶,熟稔此一社會的共同過去。”[2]
事實上,人類交流信息和傳承文明的方式經過了漫長而又復雜的演變。在文字產生之前的漫長歷史進程中,原始人類曾經用手勢、表情及呼叫來表達意義和交流信息。語言的出現,把人和動物從本質上區分開來,口傳文明時期的人類以口傳身授的方式將文明的薪火一代一代地傳承。但是聲音會受到時空的限制,導致語言承載的信息得不到有效的傳遞和積累,“結繩記事”和“契刻記事”便是文字產生之前的上古先民幫助記憶和保存信息的方法,“上古結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周易系辭下傳》)這是中國古籍文獻中對“結繩記事”和“契刻記事”的諸多記載之一。由結繩而契刻再到圖畫,最后終于衍生了文字。據考古發現,華夏民族是在距今3000多年的殷商時代孕育和發展了相當成熟的漢字;至于古巴比倫和亞述,約在公元前3200年就產生了最古老的象形文字,它是后來楔形文字的前身,而楔形文字是公元前2000年前后這一地區在國際交往中使用的文字;埃及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產生了文字;而印度的文字最早產生于公元前2000年前后的哈拉帕文化時期。總之,文字大約產生于四、五千年之前,而人類的歷史,早在300多萬年前就拉開了帷幕。
然而,文字和書寫對于人類歷史來說卻具有非凡的意義,對此,阿爾維托·曼古埃爾有一個相當精當的表述:“史前文明的最早遺跡就已顯示,人類的社會一直都在設法克服地理的阻隔、死亡的大限、遺忘的侵蝕。而僅就這樣一項動作——將一個符號銘刻在一塊泥制刻寫板上——最早的不知名的作者,突然在這似乎不可能的技術上獲得了成功。”[3]文字出現以后,人類社會便開始了自己的書寫史和閱讀史。值得注意的是,一直以來,并不是人類社會中的全體成員都能學習書寫和閱讀,有很多人無法“人會”和“通關”,被排除在文字社會之外。從書寫材料的不斷變革到十五世紀中期谷登堡成功地用他所發明的鉛字印刷術制作出世界上第一本鉛字書籍《圣經》,書寫在其漫長的發展歷程中走的其實是一條不斷在時間和空間領域擴大其傳播范圍的道路。刻寫了文字的甲骨、青銅、石頭甚至樹葉和樹皮可以算是人類社會早期的書籍,當然,竹簡、木牘以及繼而出現的縑帛更接近于今天的書籍形式。顯然,這些書寫載體要么不便攜帶要么不便保存,而作為當時最輕便的書寫材料的絲織品價格則十分昂貴,一般普通知識分子難以使用。這些都不利于知識、經驗和信息的大面積和跨世代流播。中國的蔡倫于東漢和帝永元元年(公元105年)造出了質量較好的紙,比縑帛便宜得多的紙張開始作為一般中下層知識分子的書寫材料,“洛陽紙貴”的故事告訴我們,公元3世紀,紙被普遍用作書寫材料。到南北朝時,紙抄本書籍風行全國,簡帛被紙質寫本所代替。而印刷術的發明,其意義和影響更是“既直接又深遠,因為,很多讀者幾乎立刻就了解到它的偉大優勢:速度、文本的統一性、價格相對便宜。”“突然間,自從書寫發明以來的第一次,迅速而大量地生產閱讀材料成為可能。”[4]于是,不可避免地,印刷物的普及把知識從少數人手中移交給了普羅大眾,把書籍這種曾經價值昂貴的稀世之物變成了廉價的商品,或者說,正是谷登堡印刷機的出現,少數人的特權變成了大眾的技能,宗教的神圣語言變成了日常交流的語言。
我很想談談在書籍更容易取得,并有更多人學會閱讀和學習書寫的時代之前,文字所承載的信息是通過何種方式盡可能多和盡可能大地擴大它的流播范圍實施它的傳播功能的?以傳播學的視角對阿爾維托·曼古埃爾的《閱讀史》進行閱讀,我們可以發現大聲朗讀和圖像閱讀成為那些時代普及文字信息的重要手段。我們知道,文字出現在口傳文明時期(人們以口傳耳受的方式進行傳播)和印刷文明時期(人們以獨自一人一卷在握的默讀方式接受傳播)之間,所以最早發生的文字一定還會帶有口傳文明的習性,阿爾維托·曼古埃爾說:“從蘇美爾人最初的刻寫板開始,書寫文字的目的就是用來大聲念出”,因為大聲念出的話語,“帶有翅膀,可以翱翔;相比之下,書頁上的沉默文字只是靜悄悄不動,一片死寂。”而且,據阿爾維托·曼古埃爾考證,“《圣經》的原始語言——阿拉姆語和希伯來文——并未將閱讀活動與言說活動加以區分;兩者都用同一個名稱來表示。”[5]不知是否因為文字慣性地帶有口傳文明的習性,還是因為口傳作為一種具有高度交互性的集體儀式賦予公眾的意義等原因,到中世紀以及印刷文明出現前期,大聲朗讀仍然是一種重要的公共閱讀方式。大聲閱讀的特點是文本的喜悅由大家共同分享,而不是屬于個人,這和宗教時代的時代精神是互相交融的,在這個時代,個人的煩惱與欲求必須受制于集體的需要,“孤獨和隱私被視為是懲罰;這里沒有一般人所謂的秘密;任何種類的個人追求,不管是智性上或其他方面都受到強烈的壓制”,[6]我們知道,印刷術發明之前,讀寫能力并不普及,而書本則屬于少數富有者的財產,閱讀書本便成為一小撮讀者的特權,那些一心巴望著熟悉某一本書籍或某一個作家的普通民眾,其聆聽朗讀的機會便遠遠大于將珍貴的書籍一卷在握,于是通過大聲的朗讀,文字的傳播得以通達那些不具備讀寫能力或者具備了讀寫能力但卻無法擁有書籍再或者既具備了讀寫能力又擁有書籍但卻不愿意做一個(僅僅是一個)孤獨的讀者的諸多民眾,文字由此在更大范圍內實現了它的傳播功能。總之,“朗讀儀式無疑地剝奪了聽眾的閱讀活動里所固有的一些自由——選擇一種語調、強調一處重點、回到一處最愛的段落——但它同時也給予這多變的文本一個值得尊敬的身份、一種時間上的一致感和一種空間上的存在感,而這在孤獨的讀者那善變的雙手中是鮮少出現的。”[7]
除了大聲朗讀,中世紀,圖像書曾經十分盛行。它起源于一些宗教人士想象讓不識字的信徒通過欣賞教堂和書本上的繪畫來閱讀宗教教義的心理,顯然,圖像書的出現和流播實現了他們的愿望,實際的情形是:“圖畫對于不識字者的效用,就像書本對于讀者一樣。”[8]我們自己在閱讀活動中一定也有過類似的體會,假設我們閱讀的是不曾學過的文字,自然無從明了書中內容,但是如果這本書中有插圖,那么我們雖然讀不懂文字,但通常還是可以找到文字的意義。正因為當時閱讀能力是少數富有者的特權、書籍是少數富有者的財產,所以這些圖像書籍后來
被冠之以《窮人圣經》之名。富人閱讀文字,窮人閱讀圖像,這確實十分有趣,圖像便是這樣從一個重要的側面實現了文字更大面積的傳播,并達成了某種程度上的政治民主,因為“對目不識丁者來說,由于無法閱讀文字的東西,看見圣籍呈現在一本以他們可以辨認或‘閱讀的圖像書上,一定能夠誘發出一種歸屬感,一種智慧與智者、掌權者分享上帝的話具體呈現的感覺。”[9]然而,圖像作為一種任何人(包括受教育者或未受教育的人)都可以了解并加入共享的語言,也被很多人認為是給具備閱讀能力但卻精神貧弱、缺乏進一步的求知欲的人看的,這一點我們也很容易理解,用阿爾維托·曼古埃爾的話來說,每一個文字都具有“多樣的意義,讀者可以根據作者的隨文注解或讀者自己的知識來摸索,以逐步獲得更深入的領會。”而且,從閱讀方式來看,對于文字書冊,“讀者可以用任意方式來閱讀,讀個一小時或一年,中斷或延遲,跳過一些段落或囫圇吞棗。但是,閱讀《窮人圣經》書中的插圖頁幾乎是一種瞬間性的動作,因為‘文本是以圖像的方式整體呈現,沒有語意上的逐漸變化,而且圖案中的敘事時間必然與讀者自己的閱讀時間一致。”[10]正因為以上原因,中世紀的圖像書成為一種供給物質上貧困或者精神上貧弱的人閱讀的文本。
綜上所述,在印刷術發明之前,在讀寫能力作為少數人的特權、書籍只為少數人所特有的時代,大聲朗讀和圖像閱讀成為文字信息的重要補充,成為向更多的民眾實施普及性的傳播的必要手段,并且借由此種傳播方式,政治上的平等和觀念上的民主得以在某種程度上實現。有趣的是,這兩種方式都需要讀眾(大聲朗讀的聽眾或圖像閱讀的觀眾)的高度參與而不是深度參與,深度參與屬于獨自默讀文字的那些孤獨的讀者,而這種讀者只是在印刷術發明之后的大眾閱讀時代才得到了培育的土壤從而大量地生成。
應該說,我們的社會是經由谷登堡印刷機的發明而進入大眾閱讀時代的,在這個時代,越來越多的人掌握了閱讀的能力,并且擁有了書籍,隨著經書慢慢地被束之高閣,世俗讀物開始出現與興盛,更為大眾化的傳播形式普及到人們的客廳與臥室。“人們從聚集在一起聽講故事、說唱或聆聽經文的場所散開,回到自己的家中獨自閱讀書籍。””吱學作品提供了當時閱讀的主要內容,比起傳統的經書或經典,文學性的作品廣泛而深入地發掘了個人內心經驗,發展和完善了個人內心世界,對此,耿占春先生有精辟的表述:“在閱讀社會,我們的內心世界是被漫長的閱讀過程所塑造的。閱讀是一種個人化的行為,它要求個人的獨處狀態,要求安靜的環境與心態。閱讀使我們向我們自己的內心深處走去。閱讀書籍、尤其是閱讀文學書籍的過程,是自我內心分裂與豐富的過程,在每一部小說的閱讀中,尤其青少年時代的閱讀,我們都在小說中尋找自己的影子,尋找自己的另一個自我的可能性,對人物產生強烈的認同感,在其中產生自我投射,產生自我的‘鏡像或‘映像。個人‘鏡像自我的階段是在文學作品的閱讀活動中產生與生根的。這個自我的確認、自我的投射都是文學話語活動的產物,是想象力的敘述活動的結果。閱讀文學作品的過程是一個人自我對話的過程,是自我質詢、自我探索的復雜的內心活動。閱讀產生了近現代特有的內心生活樣式。”[12]
發掘內心經驗,發展內心世界,耿占春先生指稱的這種近現代特有的內心生活樣式表現的正是讀者對文學文本的深度參與。但是,這種內心生活樣式、這些孤獨的讀者群落受到了我們今天所處時代的嚴峻挑戰,我們今天所處的時代的確是一個具有多重身份、多重性格的時代,我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側面對它加以解讀。其中最值得一提的便是最近一、二十年來電子媒介和網絡技術的迅猛發展和不斷普及,這是人類傳播史上一次空前的革命,它極大地改變了文化傳播的方式,改變了文化自身的形態,如今,它已經成為人們社會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成為普通人日常交往的一種重要方式。如果說蒸汽機標志著人類社會進入工業社會,那么,網絡也催生了一種嶄新的社會模式,“網絡社會的到來代表了人類經驗的一種巨大變化,尤其是由于網絡自身所具有的時空抽離性、互動性、平等性、開放性等特點,為社會生產方式和經濟形式的創新提供了豐富的契機,并成為支配和改變我們社會的重要源泉。”[13]
美國學者馬克·波斯特說:“當語言從口傳包裝和印刷包裝轉換到電子包裝時,主體與世界的關系也就被重新構型”,”誠然,網絡社會在改變我們的經驗方式和生活模式,型塑一種新的社會形態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改變了聯系主體與世界的重要渠道——閱讀——前文已經提及,閱讀便是對世界提供給我們的符號(一般特指文字符號)的辨讀與翻譯。通過互聯網這樣的互動媒體獲得知識和信息的網絡居民或網絡漫游者日益增多,和通過電影、電視等播放媒體閱讀世界的觀眾,通過文字符號辨讀世界的孤獨的讀者并存,并且和觀眾一起,逐漸擠占傳統讀者的時空領域。有學者認為,網絡在很大程度上推進了民主的進程,傳統意義上的作者——“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作者、代表啟示的真理的作者不再存在,網絡虛擬的閱讀空間為人們提供了一個狂歡的場所,在這里,人們可以相互約定一套符號系統,在博奕中尋求合作的機制,在協商中追求意愿中的平等,并以此消解從前那種以上界或外界的力量、以圣言的方式向下界實施啟示或頒布命令的機制。網絡這樣一種隨著電子科技手段的高度發展出現的新事物內里隱含著巨大的哲學意義,正如麥克盧漢在其《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中所表達的一樣,科學技術和人性、和人文精神并不對立,能夠進入人類社會空間的技術一定是合乎人性的,是自然人力量的有效延伸。
不管人們怎樣理解,今天這個世界和以往時代的不同是顯而易見的。馬克·波斯特以信息方式的不同來區分人類文明的不同階段,他認為口傳文明階段的特點是符號的互應,印刷文明階段的特點是意符的再現,而電子文明階段的特點是信息的模擬。這樣的概括無疑是十分準確的,但就交互性這一點而論,今天這個電子文明階段似乎在某種程度上回到了原初的口傳文明階段,有很多學者注意到了這一點,尤其是在網絡上,在網絡閱讀活動中,人們高度參與的狀態可以和從前人們在聆聽圣言、閱讀圣像時的高度參與狀態用同樣的方式加以分析。我在《閱讀史》中就發掘出了兩個可以對此加以解析的既新鮮又頗有意義的角度,第一,我們知道,在口傳文明階段,人們主要是通過用耳朵聆聽的方式來接受信息的傳播,而在印刷術發明之后,隨著掌握了書寫能力和閱讀能力的人群的擴大,隨著書籍的大幅度普及,人們主要是通過獨自用眼睛看的方式來進行閱讀活動。兩相比較,用眼睛看顯然比用耳朵聽更便于記憶,便于批評,便于回味和反思,所以在不同審美感官的等級中,眼睛一直居于上位。然而,從前的人們在閱讀活動中,往往是“欲達到完整的理解,不只需要用眼睛,也需要整個身體的配合:隨著句子的韻律擺動,并將圣言喃喃念出,免得有任何神意在閱讀中不慎流失。”[15]這樣的閱讀情形在獨自閱讀書籍是印刷文明時代較為少見,那時的閱讀通常是由眼睛而大腦、而心靈,然而在今天的電子文明時代,這種情形再次出現。網絡多媒體、超文本、超鏈接一方面要求新型讀者調動身體的不同感官,另一方面也為他們同時使用多種感官進行閱讀提供了可能性。身體的高度參與顯然削弱了心靈的深度感悟。第二,在印刷術出現之前,卷軸是人類社會主要的書籍樣式。和印刷文明時代的書籍相比,卷軸的表面積十分有限,文本的組織只能依據卷軸的容量來進行區分。閱讀書籍的時候,讀者幾乎可以立即地輕易翻撥到其他各頁,因此保有一種文本的整體感,阿爾維托·曼古埃爾把它稱之為“一個在閱讀過程中讀者通常將整個文本握于手中的事實所構成的感覺”;閱讀卷軸的時候,讀者顯然無法獲得這樣一種整體感。(說到文本的整體感,我不由得聯想到在網絡上看到過的一個flash作品,題名為“原始人怎樣觀看三級片”。匿名和隱形的原始作者把一次性交的動作分解為多幅圖畫,畫在大片巖壁上,原始讀者在巖壁前飛速地奔跑,從第一幅到最后一幅。顯然,是題材的刺激導致原始讀者以飛奔的方式進行閱讀,從而獲得文本的整體感。倘若題材缺乏刺激機制,原始的書籍樣式便只能給原始讀者提供一些缺乏整體感的文本。)另外,現代書籍的四個邊白使得讀者可以十分容易地對文本的內容加以注解和評論,而這些注解和評論顯然建立在讀者閱讀時深度卷入的思考和體會之上;閱讀卷軸時,這樣的參與要困難許多。有趣的是,到了今天這個電子時代,“我們的電腦熒幕已經返回到這種古代的書籍格式,只能靠著往上或往下卷動卷軸來顯示部分的文本。”[16]電腦熒幕不僅是在缺乏整體感上和古代卷軸具有相同的不便之處,實際上,網絡世界看起來為新型讀者提供了一個隨意、廣泛發表意見,充分參與和交流的無限空間,但是和在書籍的邊白上發表意見相比,通過點擊的方式進入的這個發表空間和文本本身的聯系顯然要微弱許多,無論外在的形式關聯還是所發表意見的內容關聯。
身體的高度參與削弱了心靈的深度感悟,文本的非整體性更是幾乎銷蝕了原始讀者和新型讀者深度卷入的可能性。只有印刷文明時代,才能生成和培育近現代讀者的閱讀個性。而電子文明時代雖然在“信息的模擬”這一時代特性上和口傳文明時代的“符號的互應”特性有所區分,但在閱讀特性和審美品格上卻充分地體現出口傳文明時代以“符號的互應”為核心的一系列相似性特征。
今天,人們用“讀圖”二字來概括我們的時代在閱讀生活中體現出的某種特性或者說某種品格,比如說,耿占春先生就用閱讀書籍這種行為來理解和定義自身的文化特性,以區別于閱讀圖像的一代新人類。這些新人類顯然是電子時代的產物,正如馬克·波斯特所言:“人類創造了電腦,接著電腦又創造新類型的人”[17]人類閱讀圖像,但他們此種閱讀活動的時代基礎和印刷文明之前閱讀圖像的讀者明顯不同。當時圖像的出現源于社會上具備讀寫能力的人群的匱乏和貧弱,圖像幫助文字擴大了它的傳播對象和傳播范圍,今天這個時代,人們普遍地具有書寫和閱讀能力,以及擁有書籍的巨大可能性,今日圖像的出現便不再具備舊日圖像在傳播學以及在政治領域推進平等和民主的功能和意義,相反卻一方面因為圖像書籍和電腦等電子設備的價格相對昂貴,很大程度上體現了貧富的差距和社會的不平等,一方面保留了它在精神上的相對貧弱(理由如上所述),今日閱讀圖像的一代新人類便成為中世紀那些“‘精神貧弱、缺乏進一步的求知欲而自滿于這些圖像”的“學者或教士”[18]。
這就是我們身處的這個時代的閱讀狀況和閱讀特性。這是一個技術手段能夠而且已經為人類提供無限量的資訊與娛樂的時代,當然,在這個時代,還是存在著一些傳統意義上的閱讀文學作品的孤獨的讀者。或者正是因為如此,仍舊有一些人文學者對我們這個時代的人文前景十分看好,當代歐洲最著名的小說家之一翁貝托·艾柯2003年11月1日在埃及亞歷山大圖書館發表了一篇題為《書的未來》的長篇演講。在他看來,既然書寫的發明曾經被認為會殺死人類內在的記憶能力,減弱人類的精神力量;既然印刷術發明之后書籍的出現曾經被認為會殺死教堂,字母會殺死畫像;那么,電視圖像或其他電子設備的出現被認為會殺死印刷的書籍也就很容易理解了,這是一種人類永恒恐懼的范例:即一種對新技術成就將殺死我們認定的珍貴而有益之事的恐懼;這也是一種人類永恒偏見的范例:即任何新的技術發明或許都弱化了人類的力量,盡管其表面上是被取代和加強了。而且,書籍出現之后,口傳、圖像等等方式依然和書籍一起作為人類知識和經驗傳播的重要媒介,所以艾柯說:我屬于那種始終相信印刷版圖書仍有其未來的人。阿爾維托·曼古埃爾在其《閱讀史》中也寫道:“一種科技的發展——譬如谷登堡的——是提升了而非消除它應該取代的東西,這真是一種頗值玩味的現象,令我們發覺到自己很可能會忽視掉或認為不重要而置之不理的舊式美德。在我們的時代,電腦技術與電子書籍CD-ROM的增生,就目前的統計顯示,并沒有影響到舊式書籍形式的產銷。那些視電腦發展為混世魔王的人,讓懷舊支配了經驗。譬如,1995年,就有359437本的新書(小冊子、雜志與期刊不計)被添加到收藏量已經十分龐大的國會圖書館。”[19]
在許多樂觀主義者看來,文學在探究心靈和人性方面,在摹寫生存狀態方面,在張揚想象力方面,在文明的傳承與塑造方面具有最為寬廣的表現力,是最為強大的人類情感工具,其生命力既古遠又蓬勃,所以即使在已經進入電子閱讀的今天,盡管作家的寫作技巧在不斷提高,大眾的閱讀趣味也日新月異,但經典文學作品的價值亙古不變。理論上如此,文學自身的歷史也是如此。是這樣嗎?我們只能對于我們身處的這個時代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