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義盛

《梅杜薩之筏》是早期浪漫派的油畫杰作。在這幅巨著上,法國畫家席里柯真實的記錄了當時一次駭人聽聞的惡劣的政治事件。
1816年7月16日。那天海上風平浪靜、天高氣爽,一艘名為“梅杜薩號”的巡洋艦,滿載著400余位特殊的乘客,匆匆忙忙的離開法國港口,駛向非洲塞內加爾的圣路易斯。那兒有不久以前英國移交給法國的一塊殖民地,正等待著新的統治者。剛剛復辟兩年的波旁王朝,為了顯示自己的“天威”,立即派人去“保衛海外疆土”。船上有新任塞內加爾總督及全家,一營海軍官兵、部分文職人員。此外還有60名不同領域的科學家。船長肖馬原雷本是一位貴族、?;庶h人、無能之輩,在政治上善于見風使舵,1789年革命后,他迫不及待的投靠不可一世的拿破侖將軍!反革命復辟后,他又回到了波旁王朝。王朝為了安撫舊部,收買人心,封賞這個早已離開海軍二十余年的貴族,賜以船長之職。任人唯親的腐朽專制,自然會留下禍害的根苗。這位愚鈍的船長也許是為了回報主子的知遇之恩,急于“建功立業”,巡洋艦一出發就命令加速前進,不久就與隨行的船只失去聯系。
巡洋艦行至卡納福內斯和維爾德角之間的阿爾根淺灘,那是著名的高危險地區,所有的航海圖都做有明顯的標記。但由于船長的無知,未能及時地采取措施,不幸中途擱淺,釀成大禍。人們立即陷入恐懼和慌亂之中。
雖經一番努力,但一切都無濟于事。官兵們全部一籌莫展。船長也失去信心,最后下令棄船。他和總督以及隨行的全家、海軍軍官們依仗自己的權力,首先擠上唯有的六艘救生小船,倉皇逃命,把余下的147名普通船員和士兵拋在狂風巨浪之中,任憑惡劣的大自然裁決。后來一個幸存者,外科醫生薩維格尼在回憶中不無感慨地寫道:“當那六艘救生船駛出我們的視線時,簡直令人無法相信,我們就這樣被那些有權有勢的官員無情的遺棄了。”
為一線生機而進行的斗爭,把災難中的人們緊密地團結起來。他們利用船上的桅桿、木料、鋼絲和一切可能利用的東西,扎成長寬約15×8米的木筏,試圖駛向最近的小島。即使不成,也能延緩時刻,等待援救,總算這是一線希望。這就是畫題《梅杜薩之筏》的來源。
當遇難者拼命擠上這每人不足半平方米,基本與海面持平的木筏,稍稍安定下來時,新的危機又出現了。首先是不可缺少的食品,在慌亂中搬上木筏的只有一箱餅干,現已所剩無幾。淡水幾乎沒有,各人隨身所帶的一點,早已喝得干干凈凈?,F在真正能喝的也就是幾桶白酒。什么時間才能得救,人們心中無數。更令人不安的,還是經過一天的風吹浪打、艱苦的搏斗后,坐在木筏四周的人已被又咸又冷的海水泡得四肢麻木,難于支持,已有27人先后落入水中,無法再游回來。
在這種缺乏組織和沒有精神支柱的情況下,新的失望必然帶來新的瘋狂。初登木筏時,由于對上級的恐懼和習慣性的服從,水兵和水手們自覺地坐在木筏四周,中間自然是官長們的領地。現在情況變了,求生的欲望,迫使這些下層人自覺或不自覺的擠向中心,威脅到官員們的安全。官員們一貫養尊處優,惟我獨尊。面臨目前的形勢,他們唯一的選擇就是鎮壓。官員們身上還有短槍,而水兵早已手無寸鐵。原有的步槍,上筏時為了減輕重量而被留在艦上。于是長官們捏造罪名,聲稱海員和水兵有的因喝酒過多而失去理智;有的因恐懼、失望而導致瘋狂,試圖掀起暴亂,破壞木筏,屠殺上司。這樣,所謂“自衛反擊”就合情合理地開始了。結果又有65人在他們的“合法自衛”下喪生。
現在幸存者僅有28人了。鎮壓的結果,是筏上出現更多的空間,官員們也有更多的酒和海水勾兌,起碼能暫渡時光等待外援。但饑餓問題始終難以解決。那位名叫薩維格尼的外科醫生,后來寫文章回憶道:“在殘存的28人中,只有15人在體力上還能熬過一段時間。其余13人在與‘叛逆者的搏斗中,不是遍體鱗傷就是失去理智,經過長時期的反復考慮,我們決定把他們推下海去,這樣不僅能騰出更多的地方,還能為生者提供一定的食物?!?/p>
到了事件發生的第三天,筏上能吃的東西早已一干二凈,人們又饑又渴,實在難熬??实膯栴}暫時還可以用白酒兌海水緩解,集下來的尿水也可暫應燃眉之急。吃的問題最為嚴重。茫茫大海,對這些一貫養尊處優的官員來說,真是無物可尋。兩天的饑餓,已經把他們弄得忍無可忍。于是他們把目光投向筏上的尸體,和奄奄一息的傷殘者。這樣,一幕難以置信的悲劇,人吃人的事發生了。官員們在達成默契后,公舉懂得衛生知識的外科醫生薩維格尼,在尸體和傷員中進行挑選,把無法食用的全部推下海去,對可食的傷員一律斃命。飽餐一頓之后,把尸體截成肉條,掛在筏上風干,以備來日之用。
到第12天,船上的殘存者僅僅剩下15人了。但時間總算給他們帶來了希望。一雙雙眼睛突然發亮起來。有人興奮地大喊:“船!船!船!”人們順著喊聲所引的方向望去,果然在遠處的海面上,隱隱約約地出現一個帆頂,或者桅桿。當時還不知道,這就是派來尋找他們的“阿爾古斯號”海輪。但總算給這些接近死亡、奄奄待斃的受難者帶來一線希望。大難不死的外科醫生薩維格尼后來回憶到:“船還離得很遠很遠。我們僅僅能辨出桅桿的頂部。但這總算是十多天贏來的一點期望??謶值男拈_始浮現出一線生機。人們掙扎著,盡量撐起身來,從略高于海面的木筏上,順著指引的方向吃力地望去。由于距離太遠,是船是艦,我們一時難以弄清。唯一的辦法,就是竭盡一切可能,讓看不清的船只及早發現我們的存在。希望給垂死的人帶來力量。他們把喝空的酒桶堆積起來,由人扶著站在上面,舉著各種顏色的手巾、衣物、布條不斷的揮舞,希望對方能及早發現我們?!?/p>
所有這些都在油畫上得到如實反映。畫面中的桅桿近處,那個側身而立,左手指向遠處,回過頭來正激動的對身后的三個人說著什么的中年男子,就是薩維格尼外科醫生。他好像是最先有所發現的人。那個站得最高的黑人青年,是現存者中唯一一個下層人物,其余都是軍官、文職官員和科學家。他之所以能幸存下來,是因為小伙子天性善良、服從上級,從來不敢造反。再者,筏上的一些雜活還需要有人處理。這個黑人名叫簡·查爾勒斯,是他首先爬上堆砌的酒桶,高高地站在上面,拼命地揮舞手中的紅色衣物。下邊還有個壯漢在竭盡全力支撐著他,使他成為三角形、或者說金字塔構圖的頂端,眾所期望的焦點,整個遇難者注意集中的地方。而畫面右側的那幾個人物,同樣在小伙子身后掙扎著,高高地伸出求援之手,形成一個以黑人為終極點的動向,如果加上最右邊那個伸著手的人,又是個小的三角形。小黑人就是這兩個三角形的頂點,通過他把觀眾的視線引向海洋的遠方,背景深處那個若隱若現的帆頂,突出了人們期望之所在。畫面通俗易懂,一目了然。只有前景那個烏谷利諾式的人物,還處于激烈的思想斗爭和麻木不仁之中。他貌似壯大,但缺乏人性,是波旁王朝和黑暗勢力的象征。難怪休·昂納所著的《世界美術史》(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版)認為,這幅畫是封建復辟后,法國封建革命處于波濤洶涌,前途未卜的象征,但很有希望。又如歷史學家丁·朱什萊于1847年指出:“法國本身,我們整個社會也浮在木筏上。當時的革命風云又聚集在法國上空”。據回憶,木筏得救的當天,就像巡洋艦出海的那天一樣,天氣晴朗,萬里無云。但畫家并沒有據此做教條式的如實描寫,而是讓畫面布滿烏云,狂風巨浪,把剩下的一塊帆布吹得鼓鼓脹脹,給畫面增添了不少戲劇性的效果。這就是名畫之所以有名的地方。不管畫家有意無意,他巧妙地把當時的時代、人民的遭遇和愿望緊密地交織在一起,天衣無縫。但遺憾的是,那個善良的黑人小伙子雖然后來得救,但上了阿爾古斯號海輪后,由于第一頓進食太多,造成胃部不適而死去。同時死者還有其他4人。那就是說,最終幸存者僅僅只有10人,包括那個外科醫生。
其實災難并不可怕,怕的是人們對災難所持的態度和采取的行動。幾年前一部名為《泰坦尼克號》的外國影片,同樣表現一次震驚世界的沉船事件,死難者多達一千余人。但他們在災難面前的臨危不懼,相互關愛,譜寫了一曲光輝的英雄主義和集體主義的贊歌,一直為世人所稱道。在梅杜薩事件中,船長和官員們不僅玩忽職守,而且臨危脫逃,把乘客和士兵們丟在狂風巨浪之中,孤立無援,任憑惡劣的大自然肆意宰割。再加上腐敗的波旁王朝,為了自己的聲譽而千方百計封鎖消息,致使本來可以得救的人們失去了應有的援助,造成人吃人的慘劇。更可恨者,獲救的人們不但沒有得到應有的安撫,反而被波旁政府加以“危言惑眾”的罪名(因為他們如實地講述了遇難的經過),有的被解職,有的甚至罰做苦役。外科醫生和另一名幸存者———繪圖員科列阿德(畫中是站在外科醫生身后的第一人),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為了揭露事實真相,才把這一事件寫成回憶錄,在1816年9月號的巴黎《論戰》雜志上發表。頓時輿論嘩然,迫使當局不得不免去一位部長的職務,脫逃的軍官們也受到一定的處分,此事成為波旁王朝復辟后的一大政治丑聞。
席里柯(1711-1824)是十九世紀杰出的法國畫家,他創作態度嚴肅,“對法國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藝術的發展具有極大的影響”(簡明大英百科全書第六卷738頁),他在創作中,除了反復閱讀薩維格尼的文章和各方面的報道外,并在他們的幫助下重建梅杜薩之筏,把模特兒擺在上面摹畫。為了使人物更加真實服人,栩栩如生,他還在醫院租住一間特大的房子作為畫室。他多次到病房去觀察和描繪各種病人,直至臨近死亡的病號。最后他還求得醫院的允許,把剛剛斷氣的尸體搬回畫室,觀察和描繪人體死后短期內皮膚的色彩變化,以期求得最大的真實。不過,歷史的真實并不等于藝術的真實。如據外科醫生回憶,由于海上連日的暴曬,人們的皮膚不僅變得鮮紅,而且布滿裂紋。但在席里柯的作品里,人們不管是生者還死者,一個個不僅皮膚光滑,而且宛如生人,特別是前景上那幾具尸體;也沒有畫出一條條風干的人肉。對于天氣,畫家也并非如實描寫。
最后必須一提的是,席里柯在將作品送交1819年沙龍展出時,才發現他最初為了強調木筏的漂流感,使得構圖不夠穩定,缺乏應有的紀念性。于是急忙又把畫拿回畫室修改,讓木筏盡量前移,使之更接近畫幅的下邊緣,再在前景的左右兩側各增加一具尸體,使構圖出現應有的穩定感,成為一幅完美的名畫。足見藝術家的良苦用心。
該畫展出后,波旁當局敏感到這是揭露海軍的無能,但又不敢公開指責,于是買走這幅畫,以免造成更大的影響,另外再拿出六千法郎,向席里柯訂購一幅以《圣經》為題材的油畫作品,怕他更多卷入社會活動,節外生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