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祥
前清時代,對舞文弄法、協助當事人辦訴訟打官司的人稱作“訟師”,相當于今天所說的律師。
江南某地有個吳訟師,為人機詐多謀,能言善辯,在當地從事訟師行當多年,幫人家辦了不少訟事,幾乎件件都妙算如神,出奇制勝,自然也就馳名遠近,獲利多多,人送他個外號叫“吳鐵算”。
卻說當地有一富商“李拔毛”,貪婪成性,其為人由外號可知。這李拔毛發跡之前,曾從街鄰劉寡婦手里借過180兩銀子,用于經商。后來他發達了。而劉寡婦日子卻越過越不濟了,自然就拿著借條三天兩頭緊催著追討。可那黑心的李拔毛推來托去,就是不肯還債。貧困難支的劉寡婦又氣又愁,無法可想,最后竟趁著黑夜在李拔毛家的大門框上上吊而死。
次日黎明前,李家的仆人發現了門框上吊著個死人,不禁嚇了一大跳,趕緊連滾帶爬地報告了李拔毛。李拔毛一聽也嚇得夠嗆,讓仆人引著打上燈籠到大門口一看,吊死的竟是債主劉寡婦。李拔毛一想大事不好,這點兒銀子還真惹出人命官司來了,我得盡快想法兒擺平。怎么弄?找吳鐵算吧。于是他吩咐仆人們誰也別碰那吊著的尸首,趕緊去請吳鐵算來。
誰知這吳鐵算到了李家,一看這場面,什么也沒說,一頭扎到客廳里就與李拔毛的管家擲色子玩去了。那邊李拔毛可受不了啦,急火火前來扳著吳鐵算的肩膀說:“哎呀老吳,你這是搞什么鬼名堂喲!我家出了人命官司,請你來幫個忙,你怎么還在這兒賭上啦?”
吳鐵算扭身瞅一眼李拔毛,慢條斯理地笑笑,并不搭言。李拔毛更急了:“得了吳大爺,您老人家就別賣關子啦,快給出個主意吧!你看那死人吊在我家門外,待會兒天一亮我可怎么交代呀?這……”
吳鐵算又一冷笑,仍然慢吞吞道:“你害怕了不是?要是害怕,你讓人把那死人解下來不就妥啦?”
“解下來?”李拔毛在情急中來不及多想,也沒法去想什么,就趕緊吩咐仆人們把門外那死人解了下來。
死尸落地之后,李拔毛自然還是如坐針氈,束手無策。而那吳鐵算卻正玩得吆五喝六,興致勃勃。李拔毛抹一把額頭上的冷汗,再向吳鐵算問計。吳鐵算一雙鷂子眼盯住他,問道:“李財主,你真地膽怯了?那好,那就勞您大駕再把那死尸吊起來吧!”
“你……你……你在耍我?”李拔毛臉色變了,喘氣開始粗起來。“吳鐵算,我再問你一遍,我的事兒你到底想管不想管?”
“嘿,瞧你說的!干我們這行的,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只要給錢,誰的事我都一樣管,何況你李財主啊!”
“可我就鬧不明白,這死人又解又掛,就能替我消災啦?”
“沒錯!我本來不想多說,看你這顢頇勁兒,我還真得說上兩句。李老板,要講做生意,我不敢跟你比,可這打官司辦案子,你可就搟面杖吹火啦。不是我吳鐵算吹牛皮,幾十年來在這地面上包攬訴訟,大江大河我見得多了,今天還能在一河溝兒里翻了船?你要是信得著我,趕緊按我說的辦;否則,在下這就告辭了!”
“哎……吳大哥息怒,吳大哥息怒!我這實在是有點兒亂了方寸啦!',李拔毛這才定下心來,向身邊的仆人吆喝一聲:“還不快去辦!”
仆人們答應著出去了,吳鐵算這才捋著老鼠須說道:“然后,你們就緊閉大門,睡你的太平覺去,就當是什么也不知道。明白啦?”
閑話少敘。天色大亮時,有人見到李家門外吊著死人,就趕快報告了里正(村長)。里正前來看了,也不禁大驚,就急忙敲開李家大門,告知李家人并問他們,這死人吊在門外到底怎么回事。李家早有準備,就按照吳鐵算的叮囑,一問三不知。里正就帶上李拔毛去縣衙報了案。
不多時,縣吏率領差役們來到事發現場。死者劉寡婦的娘家人也來了,見到劉的慘狀就大哭呼冤,認定劉是因為到李家索債不得,冤憤而死,其罪責全在李拔毛,請求官府為劉做主申冤。于是縣吏命人當場驗尸。結果發現:死者的脖子上有兩道勒痕。這個情況就意味著,死者是先已吊死或被勒死,而后又被移吊在這里的。因此可以推斷,這是移尸謀陷,嫁禍于人。于是,縣吏當場喝令差役們把劉的娘家人給拘起來了,這就是所謂“反坐”。
回到縣里,李拔毛自然就獲無罪釋放,得意洋洋地回了家。到家二話不說,就給吳鐵算點了100兩銀子——狠狠地“拔”了一“毛”。
至此,聰明的讀者早已明白,當時吳鐵算為什么一會兒讓把死人解下來,—會兒又讓把死人吊上去。
事隔不久,吳鐵算又在省城玩了一手漂亮活兒,這使他愈發聲名大振。
原來,有一候補知縣被巡撫賞識,卻得罪了將軍。將軍就總想找機會整治一下這小小芝麻官,怎奈縣官不歸自己管轄,無由下手。將軍就又想借巡撫之手,可誰知巡撫偏偏對那候補知縣百般回護,不肯下手。將軍十分惱火,索性要將巡撫、知縣一塊兒收拾。
轉眼元旦到臨,大小官員齊集一堂例行朝賀大禮。禮畢,將軍靈機一動,歪點子就來了。他給朝廷上了一道奏折,彈劾那知縣朝賀失儀,罪當大不敬,又彈劾巡撫身為一省長官,竟也對此黯然失察,委實難辭其咎。奏折一上,果然見效,諭旨下來,將巡撫狠狠訓斥一通。巡撫十分窩火,但也無可奈何。
也是湊巧,一日,巡撫的一隨從在街上酒樓吃請,半醉半醒中就把這事抖出來了,滿座為之嘆息。忽聽鄰桌一人笑道:“依在下看來,這事不過是‘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
這人是誰?吳鐵算。
當時眾人聽他口出大言,不由一怔,所有的眼睛都盯住他,問道:“此話怎講?”
“我是說,只用八個字,就能把事情擺平!”
“哪八個字?你講!”
“要講不難,你得拿銀子來。”
“小意思。你開個價!”
“3000兩。”
“好大的胃口。你得等我稟明撫臺大人,再作定奪。”
隨從回去稟告巡撫。巡撫答應,倘若八個字果真見效,銀子如數支付。吳鐵算就把那八個字端了出來:“參列前班,不遑后顧。”并說,若將這八個字加在奏折中自我辯解,保證巡撫平安無事。巡撫尋思一番,點頭稱善,就照此寫入奏折。
折子報上,不久上頭諭旨果真換了口風,嚴辭詰責將軍,緊接著又撤了將軍的職,降職外調。而巡撫與知縣二人卻都平安無事。
這八個字為什么就有這扭轉乾坤般的力量呢?只因為它從人的方位著眼說話,簡單明了地辯清了事情的真偽;朝賀典禮時,巡撫、將軍等地方軍政大員,按規定當然居于前列,其他官員按官位大小以次相排,知縣小官,自當列身最后。這樣,將軍、巡撫等大員是不可能看到后面的官員們的。如果看到了,那只能說明他本身已經不守規矩,已經“失儀”。所以那八個字就是在申明自己嚴守儀規,不曾有違。朝廷一看,是那么回事,所以這是非就顛倒過來了。三千兩銀子拿到手不說,這省城內外誰不知道吳鐵算刀筆的厲害!
幾年過去,吳鐵算年歲漸高,積蓄更厚,體質也不如從前,就打點行囊回
到了原籍。他想靜下來歇一歇了。
可偏有人還是時時找上門來。
單說鄰村康店子有一農夫康老三,他老婆索有外遇。康老三戴著綠帽子,自然十分難堪,就想尋機了斷一番。一天,康老三對老婆謊稱要去縣城的舅舅家看看,三天以后回來。他老婆一聽,表面不動聲色,心里卻喜不自勝。康老三前腳一走,他老婆的相好后腳就到了。
剛到上燈時分,這一男一女便急不可待地上了床。正要寬衣,卻聽得“咣當”一聲響,門被撞開了,一條大漢手拿尖刀闖了進來。二人驚懼看去,那大漢不是別人,正是康老三。康老三口里噴著酒氣,揮刀上前朝那男人便刺,卻被那人一閃身撥開,順勢一推,醉醺醺的康老三便跌倒在地。那男人便乘機一溜煙兒逃去了。康老三氣得七竅生煙,借著酒勁兒,便把老婆殺了。
第二天酒一醒,康老三又悔又怕,心想這奸夫沒有捉到,卻把老婆殺了,沒個證據,按王法不得償命嗎!這可怎么好?于是就去找吳鐵算討主意。
吳鐵算聽了康老三的一通訴說,沉吟片刻,說道:“事已至此,我看也只有這一個辦法可以轉圜了。”接著他就給康老三出了個“絕招”:趕緊回家去,這兩天晚上都別關門,屋里點上燈,然后拿刀藏在屋門后。一旦有人進屋來,不分青紅皂白上前就殺了他,就用他來頂替奸夫,這場官司就可以擺平了。
讀者也許要問:這招數實在缺德且不說,可也行不通啊。一是殺一個人就要償命,再殺一個人不更要償命么?二是哪個愣二爺沒事兒大黑天往人家屋里闖啊,那不是比守株待兔還可笑嗎?
不。要是這樣,那還叫什么吳鐵算!按照那時候的法律,大凡是通奸案,受害方只要能將奸夫奸婦同時拿獲,本夫可以格殺勿論,不用抵命,《水滸》中武松替哥哥武大郎殺了西門慶、潘金蓮就是一例。另外,這一帶鄉間有個風俗,就是人們夜間走路走得困乏時,經過誰家,無論相識還是不相識,只要家里還沒關門,燈也亮著,走路的人就都可以進去休息一會兒。這是民風淳樸的一種表現。所以,吳鐵算才會給康老三出此“絕招”。
康老三依計而行。當晚,他大開院門屋門,挑亮燈火,手拿菜刀躲到了門后。
直等到二更將盡。果然見一人打著一只小燈籠走了進來,康老三心頭一跳,趕緊握刀藏好。那人進了屋門,就往凳子上一坐,把燈籠放在桌子上。還沒來得及開口尋呼主人,康老三便從背后揮起菜刀……
天快亮時,吳鐵算隨康老三前來看尸,并商議下一步棋走法。到了康家,吳鐵算就著燈光近前一看,不禁大叫一聲“兒啊”,登時就背過氣去,跌倒在地,再也沒有起來。
原來,這無辜的被害人不是別人,正是吳鐵算的獨生子!這獨生子在外地經商,現在剛剛回家來,經過康莊子,走得累了,就想隨便找個人家歇息一會兒,沒想到竟鬼使神差地趕在康老三這兒了……
康老三聽得吳鐵算只叫了一聲“兒”就昏倒在地,知道是事情趕在點兒了,他使勁去搖晃吳鐵算,又掐他的人中,都毫無作用,試試鼻息,一點兒也沒有了。
康老三當然不認識吳鐵算的兒子,而片刻之間,他卻要了吳家父子的命。康老三感到禍惹大了,索性到縣里去自首,聽憑處置。
縣里審知此案詳情之后,認為吳鐵算純屬咎由自取,不預同情,康老三則因故意殺人而后自首,被判斬監候。至于那個奸夫,后來也被逮捕,被判徒刑三年。
責編章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