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怡雯,女,廣東梅州人,1969年生于馬來西亞。臺灣師范大學國文系畢業,現任元智大學中語系講師。曾獲中國時報散文獎、聯合報散文獎、九歌年度散文獎、新加坡金獅獎、星洲日報花蹤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中央日報文學獎、華航旅行文學獎等。著有論述《莫言小說》,散文集《河宴》、《垂釣睡眠》等。入夏之后,我幾乎禁足后陽臺。自從兩盆茂密的薄荷被毛蟲吃光,剩下貓廁和洗衣機的陽臺就失去吸引力。除了把換洗衣服扔進洗衣機,或是給貓倒水加貓餅不得不到那里,我連洗好的衣服都懶得掛。反正家里就兩個人,一個不做,另外一個必得接手。隨著溫度攀升的,是夏季憂郁。陽光愈亮,我的心愈暗,像個拒絕亮光的暗房,做什么都提不起勁,對甜點失去興趣,開始昏睡發呆,清醒時腦子停不下來,毛蟲、飛蛾、蜘蛛和蚊子蟑螂頻密出沒,我便知道,憂郁的藍色夏季,又來了。
今夏必有大事。上百條毛蟲已經警告過我。
記得那天起床后給薄荷澆過水,我竟然脫口稱贊,啊,你們長得真是鮮美。說完意識到可笑,暗罵自己神經,你哪根筋不對了?臨出門一如往常摘了幾片薄荷葉帶去學校泡茶,和聰明的牛羊一樣,我只取嫩葉。那時候一切都很正常吧,我確定沒有瞄到毛蟲的蹤影。
那么,我離開后的那個下午發生了什么事?誰在薄荷叢林下了蠱?晚上到后陽臺收衣服,迎接我的,赫然是光禿禿的薄荷以及四處蠕動的毛蟲,我當場倒退了幾步,呆了幾秒才發出高分貝的尖叫,啊!
如今回想,那場面委實魔幻寫實。印象中,毛蟲屬于“慢”行動物,爬行速度遲緩,生長速度也慢,跟蚊子蟑螂等快行動物很不一樣。也許那是孩童時期殘留的錯覺,對于不耐等待的小孩而言,大概沒什么東西算是快的吧!可是毛蟲只用了一個下午,就完成繁殖和成長,而且把我辛苦培植兩年的薄荷瞬間吃光。那驚人的生長和嚙咬速度,除了魔幻寫實,實在找不到更好的解釋。
我好像突然掉入馬爾克斯的小說里。
這分明是都市,高速公路旁的鋼筋大樓,不是鄉村,更非神秘的雨林。那么,這場景是在哪里?我無法相信眼睛所見。崩壞怎么如此迅速?完全沒有預兆,我來不及準備,就被一百只蠕蠕攀行花盆、窗架、磚瓦的毛蟲嚇得神志出竅,剩下一具空殼面對現實。
殘敗的枝枝節節,荒蕪空洞的陽臺,那場面令人聯想起斷簡殘垣,同屬完整世界的頹壞,小時候對付毛蟲用火燒,擦支火柴,點燃卷實的報紙,活炙毛蟲。在臺北多年,早已淡忘自己的殘酷本性。這次大概驚懼過度,加上憤怒,只用了一個多小時,一百多只毛蟲便成焦尸。我訝異于自己情緒轉換的迅速,冷靜且冷血,以及瞬間爆發的暴虐能量,事后對著遍布的蜷曲蟲尸,以及彌漫的微焦氣味,我問自己,你在做什么?
燒死毛蟲幾乎是本能反應,碰到毛蟲皮膚會過敏,所以它們就得死。至于那是飛蛾或是蝴蝶的幼蟲,無暇細想,可是我得承認,殺死毛蟲無濟于薄荷的再生。我害怕有卵殘存,把薄荷連土帶根拔起,全都扔到垃圾堆。如今我的心和陽臺以及清掉的花盆一樣空洞,剩下殘留的微弱殺戮快感,以及更加微弱的,說不出來是罪惡或是嫌棄自己的不快。
那些毛蟲,跟我一樣喜歡薄荷的味道吧!
沁涼的薄荷和茶葉一起沖泡,加點冰糖,即使不冷藏,也是最美好的夏天飲料。薄荷的清香適合喚醒被夏天烤昏的靈魂。空蕩的陽臺令人失落,因為害怕再面對上百只毛蟲,也不愿再發動一次大屠殺,我不敢再種薄荷。陽臺光線充足,薄荷茂密得連枝葉都垂到墻腳。除了混土時添加過一次古早肥,平時薄荷只喝清水,所以味道才那么純粹清涼,也因此特別具有生命力吧!可是,薄荷翠玉透明的綠到了毛蟲身上,怎么顯得如此渾濁可厭?毛蟲是因為轉化了薄荷的能量,才擁有不可思議的成長速度嗎?
薄荷死了,毛蟲也都死了,可是它們死時的痛苦掙扎還留在腦海。我給其他盆栽澆水時,總會仔細觀察有沒有蠕動的身影。家里和研究室最近開始駐進一種迷你飛蛾,很小,只有尾指指甲那么大,不細看以為是吃太飽、飛行速度緩慢的大蚊子,我用電蚊拍打死了幾只。學會辨別之后,我也懶得打它們,反正不礙眼,干脆讓它們成為墻壁的小掛飾。
壁上的小掛飾近日又來了不速之客,那是長一厘米左右的繭。起初用衛生紙使力一擦,立刻把那些灰溜溜的惡心東西捏成小云吞扔進垃圾桶,連看也不想看。可是這些怪東西老陰魂不散,滅了又生,以不急不緩的速度繁殖著,隔一兩天,各個角落總有新繭,像從墻上長出來似的。有一次詫異的發現,這東西會挪動哩!湊近細看,竟是迷你飛蛾的嬰兒。
我吃了一驚,不免懷疑它們跟毛蟲的關系。它們不像毛蟲猙獰,小小的倒也不討厭,只是當研究室開始出現這些飛蛾時,卻令我心里發毛。我斷定必與毛蟲有關。向來對昆蟲沒有好感,一見就撲殺是從小養成的習慣,只是上回的毛蟲大屠殺太慘烈,想起總有不悅的陰霾,像是晴空突然飄來一片烏云,研究室發現飛蛾的蹤跡,總令我納悶。難道有卵躲在背包偷跟我到學校?這樣一想,我立刻把大布包丟進洗衣機。無所不在的飛蛾令人不舒服,好像讓什么陰謀算計著,跟城市不搭軋的昆蟲涌到城市里,有什么預警嗎?為什么它們不回去鄉下或叢林?
夏天光線洶涌,從每一寸縫隙,每一個角落鉆進來。我討厭這種被盯梢的感覺,一起床就把書房的落地窗簾密實拉上。芒種剛過,夏至未臨,樹的綠和天的藍已被太陽燃燒成會燙人的顏色。那天下午我在客廳讀一本裝潢雜志,忽然聽到今夏第一聲蟬鳴,之后數日未聞,不禁有些惘然。那蟬該不是被人類捉走了?心里慢慢沉積一些情緒,竟與火燒毛蟲的不快相似。
我記得生命里的第一只蟬,是祖父從柴房里捉來的,薄薄的翼和特大的嗓門,祖父用拇指和食指夾住,剪了條綿線把它系在柴房的矮門。它用力往空中飛去,掙扎一陣叫一陣,發出緊急的求救。垂死的徒然掙扎啊,我很快就走開,留下—群圍觀的鄰家小孩,沒有追究它的下場。
它必然鳴叫掙扎至死。
蟬鳴不久,我夢見祖父。他躺在床上,身體萎縮得厲害,問我,是不是七月要回來?我極為惶恐,清楚的應答,一定回。毛蟲出現是四月,家里陸續傳來祖父的病情,接著是那聲落單的蟬鳴。六月上旬的夢里,有五位女子欲攜他返唐山,還好清楚聽到他—口回絕。
我的夏日憂郁日漸濃重。家里的飛蛾愈來愈多,表面上不得不與它們共處,心里卻期待搬家,從現實竄逃的意念從來沒有如此強烈。我把這些奇異的現象理解為暗示。可是,那曖昧的暗示又是什么?一種被盯梢的束縛像無所不在的夏季陽光,令人焦躁不安。那一連串的暗示行列里,包括那只令我毛骨悚然的特大號蜘蛛。
想起它爬行的樣子,我仍忍不住顫$,從頭皮開始一陣一陣發麻。在墻角結網的小蜘蛛,我倒是巴望它們幫我消滅擾人安眠的蚊子,可是那雙在天花板橫行的怪物有巴掌大,隨時都要撲下的樣子,我連厭憎都不敢,只有懼怕。
它被掃把掃下再擊斃時,我躲在書房大叫,趕快清理掉連掃把也扔了。它跌落的那塊瓷磚一連幾天我都不敢踩。這只黑色的大蜘蛛令人覺得邪惡,即便死了,不死的黑色陰影仍在天花板兀自爬著?不像蟑螂,僅僅是猥瑣。猥瑣只是乞人憎,這樣反而好,我見了二話不說就打。
毛蟲的龐大陰影躲在夏日陽光照不到的角落,落單的蟬鳴令我掛心,那些逐漸增加的飛蛾變得格外擾人,還好慣常出沒的蟑螂不必落入象征和隱喻,否則真會逼人瘋狂。蟑螂這鬼祟的家伙雖然令人憎恨,它如常出現,倒是令人安心。每間住了一年以上的房子,都會有這號地球的元老級生物,我相信歷經大滅絕的蟑螂一定比人類長壽。
那天到相熟的家具店聊天,剛從員工變成老板娘的年輕小姐說,家具一定得挑有腳架的,否則蟑螂躲進去打不到,會整晚睡不著。我發現女人特別厭惡蟑螂,還在馬來西亞時,蟑螂一現身,我就知道災難來了。母親會翻箱倒柜打蟑螂,即使把家翻過來也在所不惜,總之,蟑螂非死不可。以前到臺大女一舍避暑,室友們一旦發現蟑螂,又是尖叫又是卷報紙,一人打,四五個人高聲吶喊,比看NBA還激動。別的寢室也好不到哪里,齊聲尖叫時,大概就是上演蟑螂追殺令。不知道它們為什么和女人結下梁子,千惹萬惹,千萬別惹女人。我相信吃蟑螂干治哮喘的民間偏方,也一定是女人的好主意。想想那些橫尸的毛蟲,蟲蟲們該對女人提高警惕了。
港劇《男親女愛》的編劇令我十分好奇。他真是個怪人哪,竟讓劇中的男主角余樂天養蟑螂當寵物。這只叫小強的蟑螂還和主人彼此兄弟相稱,余樂天不時跟它傾訴心事,仿佛它還真聽得懂,簡直匪夷所思。
我腦海浮現的畫面是:編劇他家的廚房、衣柜、書架、書桌,甚至身上,處處憩著蟑螂,或坐或臥,甚至像我的貓那樣袒胸露腹而眠。《艾莉的異想世界》里那人養了一只青蛙,已經挑戰我的極限。養蟑螂?天哪,這世界,究竟怎么了?蟑螂未出現,我早已備妥“蟑螂棒”,委實沒有辦法體會把蟑螂當朋友兄弟的崇高境界。只要天氣變熱,我們家里一定卷好貼穩一堆結實的報紙,名為“蟑螂棒”,專門對付出沒的蟑螂,以達到“快、狠”的效果。打多了,當然也一定“準”。
打蟑螂從未有愧疚感,就像打蚊子,只有除之而后快的勝利喜悅。老實說,如果蚊子不吸血,又或者吸了血不癢也不留痕跡,可以考慮不打。可是干擾寶貴的睡眠,也只好開殺戒了。中壢的蚊子打從冬天就很猖獗,我跟學生一致同意,今年的蚊子特別賊,全都停在天花板,椅子加電蚊拍,還不一定能電死它。每晚睡前要徹底巡房子一遍,上床后,只要蚊子在耳邊“嗡”一下,立刻下床找蚊拍,否則今晚必不得好眠。蚊子讓我養成走路望天花板的習慣,好幾次蚊子沒看到,卻一頭撞在墻壁撞得眼淚直流。可想而知,蚊子—定拍腳叫好。
讓隱喻和象征出現在文學里就好,現實生活就不必那么曲折了,一切都應該簡單而干脆,像打蟑螂蚊子那樣———死了就是死了,不必在心上烙痕,否則只有徒增生命的負擔。如果昆蟲都像毛蟲和蜘蛛那么復雜,死了還給人類留下謎團,那么,活著何其艱難。
陽臺的夾縫里還殘留毛蟲的灰燼,我假裝沒看見。本來要給客廳露臺的植物換土,也一直拖著。蹦得過緊的神經實在禁不起驚嚇,按照毛蟲開啟的魔幻寫實路向發展,盆里那兩條肥碩的蚯蚓,極可能幻化成兩條蛇冒出來。何況,我的能量,也只夠用來惦記那只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