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立凡
“黃河清,圣人出”是論證修建三門峽大壩時的一條論據,當時因簡體字正在草創階段,被誤讀為“怪人出,黃河清”,足發一噱。如今這座吸附在中華民族母親河上的龐然巨怪,其危害連當時主張修壩者也不得不承認了。
“更立西江石壁,截斷巫山云雨,高峽出乎湖”的圣訓,五十年代也被當作主張修筑三峽大壩的一條依據,但被毛澤東自己擱置了,到今天才成為現實。千秋萬代后,后人如何評說,誰也不知道。
“圣人出,黃河清”是封建時代的人文思維,帶有讖緯迷信色彩,在嚴肅的科學論證面前,本來上不得臺面。但當時的某些參與決策者,竟然將這種腐朽觀念奉若神明。蘇聯專家不會懂得這個掌故,肯定是中國人才會搬出這種錯誤的人文思維作為武器,為錯誤的技術思維開路。該工程縱有為萬世師表作證的好處,渭河流域數百萬人民何負于袞袞諸公?當時沒有問責制,如今要想問責,主要決策者已經不在了,剩下幾個望風希旨的技術官僚和科學“泰斗”,在責任上“他顧左右而言王”,肉爛嘴不爛。
“更立西江石壁,截斷巫山云雨,高峽出平湖”是領袖的浪漫詩思,也屬于人文思維的范疇,但老人家在1958年聽李銳陳述了幾條國力上難于承受的理由后,修建三峽大壩的進程就戛然而止了。毛澤東是極為關心自己歷史地位的人,不想冒被歷史論罪的風險,詩思不得不讓位給史思。那時還沒有“超限戰”和“恐怖主義”的概念,如今卻不能不佩服他的精明,因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三峽大壩和美國黃石公園火山、日本大陸架一樣,都是生態戰爭中的“死穴”。
三門峽工程的議案,是在“學習老大哥”的政治經濟背景下,于1955年經一屆人大二次會議全體代表一致舉手通過;在此前后雖出現過黃萬里等的反對聲音,卻于1957年隆重開工。同期埃及政府實施了雄心勃勃的阿斯旺水壩工程,也留下另一個失敗的例證。
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環保理念已成為世界文明主流。在既有三門峽和阿斯旺的前車之鑒、國內也存在眾多反對意見的背景下,三峽工程議案于1992年被七屆人大五次會議以1767票通過,反對177票,棄權664票,贊成票數之少,在人大歷史上是空前的。
回顧三峽工程決策的歷史,也不能不反思我國教育和人才選拔的體制。上世紀五十年代,中國的教育盲目效仿“老大哥”,搞“院系調整”,將各院校原來的教育體系打破,組成文科院校和理工科院校。這種改造的目的,是將莘莘學子培養成一部大機器上的“標準件”,除了自己的專業之外,對其他知識門類知之甚少,知識面狹窄。當時政治運動頻繁,文科被認為是危險學科,長期不受重視,其后果是培養出一支“有知識缺文化”的技術隊伍。
國家機器需要“標準件”,“獨立思想者”如黃萬里教授者流,在歷次政治運動中紛紛落馬,或被棄置不用,形成了人才選拔上的“精英淘汰制”,這就為好用聽話的“標準件”人選創造了條件。經過“文革”對文化、道德的摧殘,急功近利的技術思維逐漸占據上風,也就不足為怪了。
人文源于經驗,技術源于實驗,本是不可偏廢的兩只車輪。傳統儒家文化追捧“形而上者謂之道”的人文理念,鄙薄“形而下者謂之器”的技術實踐,造成我國封建社會科學技術的長期停滯。1949年以后反其道而行之,人文科學又出現了滯后的局面。這種狀況對于施政決策的影響,是單純技術教育背景培養的人才,往往缺乏人文思維;人文教育背景培養的人才,卻不免會喜歡技術思維(指廣義上的技術思維,或曰“行政技術”)。改革開放以后很長一段時期宣傳“摸著石頭過河”,固然有“中國特色”的探索性,也不乏技術“實驗”的意味。
倚重技術思維來施政決策,后果往往難保周全。其不足之處,是往往偏重于對付眼前的具體問題:以為憑一點或數點技術上的完美設計,就足以解決大系統上的所有問題;以為靠技術上的修修補補,就能彌補整個體制上的缺陷;以為靠法制架構上的嚴密防范,就可彌補道德上的內在真空;以為有了半個到一個世紀的總體設計,就可以應付未來的一切發展變化。
重大決策中的人文思維和技術思維,都是不可或缺的思路。人文思維側重于宏觀,技術思維側重于微觀,但前者的外延更為廣泛,足以將后者包容在內。技術論證上可行的項目,從歷史、人文的角度未必可行。二十世紀是能源世紀,三門峽、三峽工程的建設論證,也以獲取廉價能源為重要論據。二十一世紀是環保世紀,涵蓋了從人文到自然的多學科思維,從經濟上將環境資源列為社會成本,重視可持續發展。
精密的技術思維如果能與沉穩的人文思維結合,思維模式就會相對完整。黃萬里教授是一位科學家,但由于家庭和教育上的背景,人文修養是很深厚的,其詩詞流傳不廣,文學水平卻不低。他堅決反對在江河主航道上修高壩大庫,就是一種務實技術思維與深遠人文思維結合的可持續發展觀。
萬里長城和大運河都經歷了毀圮和淤塞的過程:長城已是歷史陳跡,廢了還有文物、旅游價值;大運河雖然還在使用,但效益已遠非昔比。任何工程的使用壽命都有極限,三門峽和三峽豈能例外?三門峽工程不足四年就現世現報,水利工程逐漸變成了“水害工程”。在難以逆轉的生態災害形成之后,如何恢復生態,能否拆除這個廢物,就成了誰也負責不了的“老大難”。誰又能夠想象,將來三峽工程正式退休以后,后代子孫該如何為它老人家送終?
黃萬里在有生之年,看到自己對三門峽的意見不幸言中,痛心疾首,反復叨念:“他們沒有聽我一句話!”晚年病重昏迷中喃喃呼出:“三峽!三峽,三峽千萬不能上!”帶著無盡的遺憾離開了人世。如今三峽工程竣工,庫區清污成本和長江航運成本劇增,已是不爭之事實。大壩表面出現了八十來條裂縫,潘家錚院士辯稱:“不會破壞結構的整體性,也不會影響到機組和工程的安全”;張光斗院士則模棱兩可地評價說:“不是一流工程”,“施工質量不好。可是也不是很壞。所以我們的評價叫總體上良好,總體上還是良好的,換句話說它也是不好的”;張院士的“老搭檔”錢正英老部長,則早在1999年就說“論證究竟行不行,還要經過長期的實踐考驗”,底氣遠遠不及當年豪邁。
我這個沒學過水利的人,只好憑單薄的常識觀察:任何違反自然的事情,大自然都會給予報復。大江大河是地球的大動脈,一座橫亙在主航道上的大壩,截斷巫山云雨,高峽出“斜”湖,改變了生態上的大系統。一大盆水潴留于此,不可能不蒸騰、侵蝕和污染,對于氣候、生態不可能不發生影響。
據三峽工程防汛辦提供的氣象資料顯示,“今年4月份三峽壩區天氣復雜和劇烈變化程度為近50年同期所少見”,請看《中國三峽工程報》的報道:
今年4月三峽壩區氣候反常。氣溫并沒隨夏季的到來逐漸上升,反而呈下降趨勢。4月末平均氣溫不足12攝氏度,4月中旬周邊山區還出了較大范圍的降雪,月內有3次降溫過程,溫差升降劇烈、顛倒錯位的現象嚴重。另外,4月份全月降水量為236.5毫米,破壩區近10年降水量最高紀錄,破宜昌地區近118年同期降水量最高紀錄。
三峽庫區地質環境復雜,暴雨、洪水頻發,自古以來就多滑坡。三峽大壩壩址附近區域為堅硬的花崗巖,向上游則多以碎屑巖、碳酸巖為主,包括侏羅紀遺址的粉砂巖。地質容量、環境容量的天然不足,僅國土資源部查明的滑坡就有2490個。近兩年我國南北氣候反常,今年重慶地區大雨滂沱,多處發生山體滑坡。這些現象是否與生態上的變異有關,雖有待專家們繼續觀察論證,恐怕也無須久待。
我國從傳說中的大禹時代起,歷朝歷代都是執著的“治水政府”。唯有東方專制主義大皇權,才有本事調動巨大的人力、財力、物力,進行大規模的治水工程,令西方資本主義小政府自愧弗如?;突驼兊墓赶旅?,也暗藏著巨大的黑洞,以黃河為例,歷代河道官員都是肥缺。中飽私囊的后果,是連年決口的“豆腐渣工程”,最終成為一條“地上懸河”。
張奚若教授在1957年曾批評說,當前有四大傾向:“好大喜功,急功近利,輕視過去,迷信將來”。毛澤東對此耿耿于懷,在廬山會議上說“我們就是要好社會主義之大,喜社會主義之功”,自以為“人定勝天”。堅持“好大喜功”的結果,是“規模不經濟”,釀成“大躍進”的經濟災難和“文化大革命”的政治、經濟雙重災難。
重大決策不應當是實驗。上述兩場以中國社會發展為代價的烏托邦主義大實驗都失敗了,浪費了二十年的發展時間。三門峽工程的生態大實驗,毀壞了黃河這條母親河,學費至今沒有交完;三峽工程是一座更大的生態實驗場,誰來對長江這條中國最大的母親河負千年的歷史責任,如今只好拭目以待。
改革開發以后,隨著經濟增長和國力加強,“好大喜功”的心態也隨之飆升。一面是“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各層各地多以求大為榮,相互攀比,利益驅動,“政績工程”層出不窮,盡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廢物點心”。另一面是中國的“基尼指數”在1995年就已超過美國,貧富差距越來越大,數千萬百姓的溫飽尚未解決;盲目開發造成農民大量離開土地,“房吃人”成為嚴重的社會問題;等等,等等……
關心民瘼,愛惜民力,是基本的為政之道。有遠見的政治家,皆知今日自己之所作所為,將來都要寫進歷史。只有路易十五這種昏君,昧于歷史而不畏也,才會說出“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那樣的昏話,害得他兒子上了斷頭臺。
現實中的問責制管不了的人和事,自有歷史問責制來管。有權者可因無知而無畏,有知者可因媚權而無恥。短視的技術思維與深遠的人文思維相比,最大的誤區在于:只顧眼前之事,不知敬畏歷史。毛澤東在三峽工程上有自知之明,低頭側身悄然閃過,在劫難逃者只怕另有其人。
補記:本文完稿待發期間,國家防總于9月1日剛剛宣布今年汛期結束。次日起川渝地區突降特大暴雨,形成了一次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809萬人受災,181人死亡,50人失蹤,三峽船閘停航4日。開縣、達州及千年古鎮磁器口等皆被洪水淹沒;重慶北碚、萬州鐵峰山、宣漢縣天臺鄉等地區發生山體滑坡。其中萬州鐵峰山滑坡3平方公里,一座500多人居住的場鎮變為廢墟……
在表彰軍民英勇抗災,呼吁健全預警機制的同時,人們也開始關注三峽地區的生態變化。中華民族應該引發另一種思考——如果三峽工程的決策重視了人與自然的和諧,這樣慘烈的災害是否可以避免……
(2004年9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