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

卜大中

我周圍的朋友，愈來愈喜歡談論神秘的事物。從人人瑯瑯上口的占星算命，到紫微、八字、摸骨、占卜、通靈、前世今生……在我們這個“現代”社會流行得一塌糊涂。人人都說，世紀末到了，神秘主義抬頭了。

西洋神秘主義曾在三個時期大盛，都在一個時代的結束之際。第一次在第三世紀末，剛好在古典時期結束時；第二次在十七世紀末，是文藝復興及其余緒的末期；第三次應該在本世紀末，是科學理性時期進入尾聲之時。

一個時代的結束，代表一個主流核心信仰和價值的沒落。神秘主義從來很難成為主流，卻總能逮住機會，見縫插針、遇洞灌水，治療當時人類空虛的焦慮，并填補價值與信仰的真空。它起的是暫時替代心靈填充物的作用。

其實，也未必是“暫時”，神秘主義一如道家，在儒家顯學下從未間斷地以非主流意識形態的身份，真實地影響人們的生命價值。西方即使在宗教宰制一切的顛峰期和后來理性主義的高潮期，神秘主義也一直在民間有著遠比想像大得多的市場。

現在臺灣流行的算命文化，其實就是企圖破譯既定的信息與符碼和人事的對應關系。不同的術，其取得信息和籌碼的途徑也不盡相同，如占星術，其信息來自星位的變化；易卦符號的信息，則只有術士通過卦眾和簽詩才能破譯。

算命成為信仰，必須有三項文化前提才能成立：①必須相信天人感應確實存在；②必須某種程度地接受宿命論觀點；③相信超自然力量有其人類無法感知的邏輯和秩序存在，并懷疑人類自身的能力。經過我對相信算命的朋友們的觀察，他們都接受這三項前提。

中國古代占卜術流行與社會對人的價值的發現有關，有三個時期是古中國人對自我價值的認識最活躍的時期：戰國———諸子百家爭鳴，競相詮釋人性；魏晉———九品中正制和月旦人物的風氣盛行；隋唐———科舉取士，使人可借由科舉測定自我的價值與社會地位。于是，這三個時期占卜術也大盛。

現在的臺灣女性一方面主體意識覺醒，因而在與男性的感情生活上更不穩定而難測；另一方面就業情況普遍，也急于追求權力位置與社會地位，對于前途充滿不確定感。在這種自我價值發現與追求成就的焦慮下，算命問卜遂成為女性最著迷的一件事。或許，女人或多或少都有神秘而敏銳的直覺，能感知男人邏輯推理計算不到的事，因此更容易進入神秘世界；或許，每個女人的基因密碼里也都有女巫的集體潛意識或集體祖先記憶，因此她們特別熱衷于神秘方術；再或許，算命也是一種心理治療吧！

皮納卡布若爾（ＪｏａｏｄｅＰｉｎａ－Ｃａｂｒａｌ，人類學家）在《歐洲文化中的異教遺存問題》一文中，討論歐洲史上把異教徒的神只當做惡魔的歷史。他指出歐洲人類學派過去三十年來一直在探討“異教迷信”背后的“理性”，也就是所謂的“哲學關懷”，其中，“泛靈論”就是相信世界充滿各種鬼魂和人類及動物的祖先與靈魂，它們附著在地球上的各種物體和力量當中。此外，地球上也有許多暗藏著命運“明牌”的物體（如龜殼、牛骨、星象、生辰、卦象與測字）。這些信仰只有農民或無知者才相信嗎？非也，作者認為現代都市的民眾和菁英分子都多少奉行傳統上被歸類為泛靈論的習俗和信仰，包括一些信仰一神論的基督徒。

所以，神秘主義不是膚淺的迷信，它其實是心靈與文化互動的結果，也是實證科學碰觸不到的地方。現代的理論物理學已假設事物間有些人類觀測不到的關聯可能存在，例如：北極一頭北極熊跳進海里，與法國南部一列火車出軌，也許有某種物理的關聯。

科學不需要神秘主義；神秘主義也不需要科學；但是，人們兩種都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