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自強
無論村民自治或者鄉村民主是“糟得很”還是“好得很”,大量的人力、物力已經被卷入到這場“動員”中來。它也因此催生了大批研究者和所謂的研究成果,盡管許多研究只是對國家有關法律和政策的同義反復。無可否認的是,在這一過程中也有意想不到的收獲。筆者正在拜讀的仝志輝的博土論著《選舉事件與村莊政治——村民選舉參與的行動邏輯》,就是這一“意想不到的收獲”之一。既然稱之為“意想不到的收獲”,筆者的闡述就有一些曲折,或者說筆者可能會抽空作者原有的某些論述而做另一番理解。這個理解就是與其說它是一個關于村民的選舉政治的研究,不如說它是一個鄉村政治/社會行為學的研究。它以被動的村民選舉為個案,展演了村民以村莊社會為行動背景的某種一致的政治/社會行為的邏輯,也就是說是這是一個有明確邊界的政治/社會行為。首先來看該論著是怎樣展開的。在作者看來,對當代中國村莊政治的研究,主要有兩種視角,即制度的和行為的,而多數研究文獻側重于村莊政治制度的運行和變遷;雖然有部分文獻開始關注村莊政治人的行為特征,但在為數不多的從行為角度研究村莊政治的文獻中,多數集中于探討村莊外部因素對主體政治行為的影響。該論著則側重運用村莊社會關聯視角,從村莊內部來考察和解釋村民的選舉參與行為及其機制。
該論著首先將四個村的某次選舉敘事化。整個敘事可謂跌宕起伏,驚心動魄。這種敘事效果本身就表明其敘事要素、敘事動機和情節關聯的完整性和有機性。這就使得這種敘事具備獨立的價值,人們從中可以獲得相當多的不同于作者所揭示的靈感。第五章將所敘述的故事形式化,形式化工具即“村莊社會關聯”視角。
作者認為村民處在一種由種種社會關系構成的社會網絡中,而“社會網絡內有基于關系不對稱性形成的分化,成員中有少部分具有更強控制資源和信息的動機和能力的網絡成員,也有大部分處于劣勢地位的網絡成員。而這種控制能力的落差形成了網絡內部的支配關系,這種支配關系在網絡內部具有合法性。基于這種支配關系,社會網絡也就具有了集體行動能力。我們把產生社會網絡這種集體行動能力的機制或潛力稱為社會關聯。”在這個基礎上,作者區分出兩種社會關聯:集體社會關聯和群體社會關聯。每種社會關聯都由相應的村莊精英和普通村民在一種分化組合中構成。
作者在這兩種社會關聯的強弱組合中,用四章的篇幅分析村莊治理格局及選舉參與中的村莊精英動員和村民選舉自主性。最后作者歸納出村莊選舉政治中村民參與選舉的行動邏輯或者說行動模式:關聯性參與,即“村民在村莊社會關聯中確立自己的政治參與動機,并以調動社會關聯中的資源為基本行動方式,通過社會關聯中其他成員的理解和支持,擴大社會關聯的共同利益和外部影響,從而鞏固和強化自身在社會關聯中位置的政治參與行為”,并指出:“關聯性參與是當代中國農民政治參與的基本形態,也是當代中國農民政治參與的基本機制。”
正如作者所指出的,“村莊社會關聯的實質就是一種精英與普通村民在村莊社會網絡中的生成機制。由于精英與普通村民的生成,村莊社會網絡具有了一種支配關系,從而形成了村莊社會關聯。由此,村莊也就不再是原先理解的村莊,村莊具有了自己的行動能力。”這種關于村民的一致行動能力的分析模式,或者說這種分析模式所隱含的意義,無疑為人們思考各種可能需要村民在村莊社會中進行一致行動的社會政治事實和社會政治規范,提供了一個分析框架、理論預演空間和某種展開邏輯。人們可以這樣理解它的意義:它充分運用“事件一過程”分析模式,在一定程度上擺脫村莊選舉這一由于某些原因而無法給與充分而合理的評價和展望的框架,將分析局限在把村莊選舉抽象化為一種可能給村莊帶來變量的事件,從而考察村民對這種變量的可能性和現實性的認知、評估及由此而來的參與,以分析村莊社會在某種背景下可能的一致行動的能力和邏輯。也就是說,由于歷史與現實的關系,村莊社會成為“一個社會”,這個社會有了自己的邏輯。任何進駐村莊的社會政治事實和社會政治規范,一旦需要村民某種程度的一致行動,它們可能就受到這種行動邏輯的強制約,或者說就會以這種行動邏輯來實現所謂的社會政治事實和社會政治規范。本來任何社會人和政治人,產生社會行為和政治行為,往往是采取作者所謂的關聯性參與方式。但作者所揭示的是屬于一個比較小的“熟人社會”內部的社會關聯和關聯性參與的特征。不僅如此,作者還揭示了其內部的具體的動員機制:村莊精英的派性動員和家族動員、村民選舉參與的自主性,及兩者的互動關系。正因為如此,該論著的揭示具有獨特的學術價值。
然而,由于局限于《村委會組織法》現成的民主觀念,作者只是將村莊社會關聯區分為集體社會關聯和群體社會關聯。前者的“范圍至整個村莊社區(行政村),有正式的組織制度將村民連接在一起。因集體存在而被賦予的資源有集體的土地所有權和集體性的組織文化。這種資源的使用權利和再分配權利有著來自體制性力量的規定……對這類體制性資源的運用能力是集體社會關聯鑒別精英的重要指標,而擁有這類技能的人是潛在的集體社會關聯精英”。后者的“邊界小于村莊邊界,其中通行的社會關系是地緣、家族、姻親、同學、戰友、同齡、經濟協作等個體性更強、公共性較弱的關系,其中的資源也是更具有私人物品性質的金錢、體力、智力等個人性資源以及上述的各種關系本身……群體社會關聯中的精英運用的是非體制性的資源,因此我們將群體社會關聯中成長的精英稱為非體制精英。”
從上述的區分來看,筆者認為前者又可以被稱為“體制性社會關聯”,后者被稱為“非體制性社會關聯”。盡管作者的分析將這一層內容指出來了,并在實際的分析中大多是采取“體制性一非體制性”說法,但作者還是運用“集體性社會關聯”和“群體性社會關聯”這一區分來建構整體框架。在筆者看來,“體制性社會關聯——非體制性社會關聯”這一區分才揭示當下許多村莊社會關聯的真實,而“集體性社會關聯—群體性社會關聯”這一區分不僅不能揭示真實,反而遮蔽了另一種區分。在馬克斯,韋伯的定義里,曾經有這樣一種區分:“在個別場合內,平均狀況下或者在純粹模式里,如果而且只要社會行為價值取向的基礎,是參與者主觀感受到的(感情的或傳統的)共同屬于一個整體的感覺,這時的社會關系,就應當稱為‘共同體。”“如果而且只要社會行為取向的基礎,是理性(價值理性或目的理性)驅動的利益平衡,或者理性驅動的利益聯系,這時的社會關系,就應當稱為‘社會。社會的典型基礎,是(但不僅僅是)參與者同意的理性協議。”很顯然,作者原有的名稱遮蔽了這樣一種區分。如果以這種區分來劃分,那么論著中所謂的“集體社會關聯”與以家族、姻親等為紐帶的“群體社會關聯”就可能同屬于“共同體”社會關聯,而以“經濟協作”等為紐帶的“群體社會關聯”屬于“社會”(在韋伯的意義上)社會關聯。人們常說的“群體”在詞義上往往接近韋伯的“社會”概念。
當“體制性社會關聯一非體制性社會關聯”成為主要的區分模式,往往只能說明一個重要問題,即我們的體制性社會關聯過于強大,而我們的鄉村民主運動首先要解決的就是這一問題。一旦村民的社會關聯能力權利化,人們會發現“共同體社會關聯一‘社會社會關聯”這一區分就可能成為主導性區分。
然而“體制性社會關聯一非體制性社會關聯”這一區分,能幫助我們認識當下的鄉村民主運動嗎?如果能,又是在何種意義上呢?這一問題顯然與作者為何一直使用“集體社會關聯與群體社會關聯”這一區分的問題關聯在一起。先來看后一問題。筆者認為作者之所以能堅持自己的區分框架,是與作者對四村的共同點的認定有關。作者認為敘事化之后的分析是以這些共同點為前提的。這些共同點是:處在經濟欠發達地區,自身集體經濟不發達;農業村;第一次采取村民直接選舉方式;鄉政府都采取支持依法選舉的態度。換言之,作者認定了(還不是假設)四村的選舉遵循了民主原則。這樣一來,“群體社會關聯”就在民主程序上獲得了與“集體性社會關聯”的平等地位。這一被認定的“平等地位”嚴重遮蔽了它們在體制性與非體制性區分中的力量差異。
因為在筆者看來,恰恰是這一認定不成立,原因是其中最關鍵的一條是虛假的,即關于鄉政府在村莊選舉中的角色假設不成立。從敘事來看,至少有三個村莊的選舉是不成立的,或者說不符合一般意義上的民主原則。陜西毛村選舉是在鄉政府和村干部知法犯法的情況下進行具有許多違法情節的選舉,而且非體制村莊精英在這一問題上的上告和上訪,都因沒有衙門向他們開放而不了了之。江西游村的上級政府見自己不喜歡的村莊精英被選上,就要求重選,并采取多種辦法要求對方退出選舉,直到第二次選舉把自己希望的人選選上。內蒙隆村的選舉是鄉、村兩級體制內工作人員的單方面行為,村民只是在選舉那一天被叫來在一片紙上劃個圈,他們連那個圈比阿Q劃得圓還是不圓也不關心。可以說這三村選舉都是在“體制性社會關聯一非體制性社會關聯”之間的不對等競爭,這種不對等不僅表現在實力上的不對等,而且表現在民主程序上地位的不對等,而前者不對等在選舉上的實現在很大程度上又得力于后者的不對等。也許正因為如此,作者在分析中強烈地感覺到了這兩者的區分,盡管沒有直接使用這個名稱。
最后一個村莊——內蒙平村,在上級政府看來是一個“爛村”,鄉、村兩級工作人員惟一擔心的就是出現一次選舉有問題或不過半而需重新選舉的事情。這是一個被遺棄的村莊。然而可能就是因為這一原因,這個村莊的選舉才有點像過了關。一個被上級政府遺棄的村莊選舉才可能正常進行:這要么是對相關政府的嘲弄,要么表明這就是鄉村自治的要義。
由此有必要重新考察這一模式。作者在第五章曾簡約地分析了四種關于村民參與選舉的理論:“利益主體說”、“理性選擇說”、“公民權利說”和“經濟結構(包括產業結構和產權結構)說”,認為它們具有邏輯上的完美性,而且相互之間還能相互支持,但“共同不足都是將村民抽離了村莊,也同時抽離了實際的村民行動過程,因此很難解釋在村莊層次上不同村莊之間村民選舉參與行為的不同。”
從全書來看,這個批評不完全成立。從某種意義上說,該書所列舉和分析的村莊選舉差異,在很大程度上還得由這些理論來解釋。作者只是解決了村民如何參與村莊選舉的問題,也就是說創立了一套對選舉過程差異的分析工具,而這種差異的產生原因還得由上述幾種理論來解決。應該說上述四種理論解決了村民為什么參加或者不參加選舉、為什么積極參加或者消極參加選舉的原因,而“關聯性參與”理論解決了村民是如何參加或者不參加,如何積極參加或者消極參加選舉的問題。由于這兩個問題相互制約,在很多時候兩者也相互解釋。在整個分析中,這兩個問題也從來沒分離過,也無法分離。從某種意義上來看,后者所建立的模式包容了前者的內容,從而具有更強的收縮性,然而由于對這個意義認識不足,這個包容工作在很大程度上是不自覺的,從而包容得很不充分,從而在模式上略顯單薄。
如果把這些問題考慮在內,“關聯性參與”模式及“體制性社會關聯一非體制性社會關聯”區分模式,就可能有另一種分析指向,即“社會關聯”本身的政治意義和法律
意義。通過對這兩種意義的揭示來分析鄉村社會政治關系現代化的可能道路,就很有必要。在內蒙平村的參與選舉中,上一級政府由于偶然的原因,沒有干預該村的選舉,該村的“體制性社會關聯”轉化為真正意義上的“集體社會關聯”,這就有點像西方在任總統參與總統選舉,不能運用在任權力為自己拉選票一樣。這樣一來,該村各種社會關聯在民主程序上獲得平等的地位,使得各種社會關聯成為一種真實能力。這種行動邏輯,人們會發現,其實也是一切公民的可能的政治/社會行為(當然首當其沖的是民主行為)的行動邏輯。沒有這種行動邏輯,就沒有實際的政治行為和民主行為,而保障這種行動邏輯的平等展開,并為這種行動邏輯立法就成了民主的前提。這種行動邏輯不能被任何民主決策所動搖,因為它是民主的前提。保障這種行動能力,也就成為當下鄉村民主運動的關鍵問題。從仝志輝的分析來看,村民自治必然是一個復雜而多元的過程和系統,而不是僅僅選舉村委會;選舉村民委員會只是社會關聯能力形成過程中一個階段的總結性環節,是結果,而不是前提。自治本身也表明不再僅僅是一種行政權力;它體現的是多種權利的實現。“社會關聯”完全可以理解為一種隱性的臨時的“結社”。社會關聯能力權利化,就可以細分為許多種權利,比如言論權利,這在“村莊社會關聯”中表現為“面子”壓力等;比如結社權利,這在“村莊社會關聯”中表現為各種競選者與助選者的關系等……
這樣一來,村莊選舉中的派性動員與家族動員就可能獲得正確的認識,即不能簡單地斥之為落后的東西。非強制性的派性動員和家族動員屬于村民的一種現實權利,是民主選舉的前提之一。而鄉政府作為村委會選舉的組織者和監督者以及可能的公正性,也將因為其與村委會具有很強的利益相關性而遭到合法的質疑。作者強有力的描述和分析,還表明了村莊社會關聯中的非強制性支配關系,具有很強的自然生成性和本真的合法性。這種本真性當然應該構成政治合法性的社會基礎。
只有在這個意義上,作者才能說:“在解決重大爭論上,關聯性參與提出的重要性還在于它科學地回答了‘民主何以能在鄉村起步、‘民主如何進入鄉村社會的問題,從而為理解村民自治在中國民主化進程中的作用解決了一個重要的認識前提。”換言之,經作者的論證,村民的關聯性能力必須獲得法律規范和保障,并在實際運用中不受行政權力隨意干預,民主就可以進入鄉村社會了,特別是在政府和制度出現誠信危機的時候。
(本書即將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