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偶然,那天晚上停電了,半夜醒來,我卻怎么也睡不著。后來摸索著找到了一個收音機,聽了一會兒,才知道已經是午夜兩點了。哈,這個時候,正是一群人沉睡、另一群人跳舞或者做愛的時候。剩下多少孤獨的人,會守著一臺收音機呢﹖我苦笑。
當時播放的是一檔談心節目,我根本沒有情緒去聽,寂寞叫我煩躁不堪。只很短的時間,忽然心血來潮,大概也是實在無聊吧,我撥通了床頭柜上的電話,按照收音機里說的號碼,居然接通了。女主持人喂喂地招呼我,叫我先關掉收音機。這是我第一次給電臺打熱線,我就說,我是搞音樂的,是個鼓手,現在在家養傷,我很郁悶,想找個人說說話。接著就卡了殼。女主持人問,這位先生,還要說什么呢﹖我就說了我的電話,想想又說,我30歲。
我準備重新打開收音機的時候,電話響了。
我抓起電話。
“你的傷口還疼嗎﹖”那邊說。
是個好聽的女聲。我愣了一下,說:“疼。”
然后兩個人不約而同都笑了。這是個很曖昧的時間,兩個陌生人,開始沒著沒落地聊,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她問我:“平常在哪兒打鼓呀﹖”我就說:“天南海北的三流舞廳,哪兒要去哪兒。”她說:“哈,賺錢不賺名啊。”我說:“是是,你真聰明,一說就明白。”
接著我問她:“你多大了呀﹖”她嘻嘻地笑,叫我猜。我說25歲左右吧。她夸我真聰明。我笑:“那是多少呀﹖”
她停了一會兒,說:“20歲。”
忽然這時電來了,電視機嘩嘩地吵,我說你等等,然后我挪著找遙控器,把電視關上了。
再拿起電話,說:“我回來了。”她說:“你嫌我年齡小﹖”
心里話,我是有點失望,大半夜的,總是想做點什么,可鬧了半天,是個孩子。不過嘴上我還是說:“哪會。年輕好呀。”小女孩忽然笑了,笑得很響,她問:“你對我有感覺嗎﹖”我心里想笑,嘴上說:“有啊。”
她不依不饒,問我:“什么感覺﹖”
哈,“愛的感覺,”我說,“我愛你。”然后我在話筒上很響地親了一下。“寶貝。”我叫。
那邊忽然不講話了,我一下也不知該說什么好,有些尷尬。她說:“算了,我該睡了。”就掛了電話。
這一夜失眠。腰又開始隱隱作痛。索性拔掉電話線,直到天亮,才淺淺睡著。
沒想到第二天夜里,我又接到了她的電話,只一句我就聽出了她。
我問她:“你在哪兒﹖”原來我們居然不在一個城市。那天我們聊了很多。她一定要我唱歌給她聽,我拗不過,唱了幾首閩南歌,還用嘴打了幾首曲子給她聽。我說沒文化,只好搞音樂了,在圈子里沒混出名堂。現在老了,也不想那么多了,有口飯吃就行。只是一個人久了,開始想女人。我說著哈哈地笑,她也笑。我問她,學什么的,她說學的都是不愛的,上兩年了,幾門課她都沒數清過,接著就說,她喜歡寫小說,曾立志做個小說家。說著語氣就淡淡的。我說好啊,流浪鼓手邂逅美女作家。她就又呵呵地笑。我也開始笑。很久沒有這樣跟人聊過天。她忽然問:“你有女朋友嗎﹖”
“有。有個同居了兩年的。分手了。才不久。”我沒打算騙她。
“真的受傷了﹖”她接著問。我說:“是。”
她說:“怎么傷的﹖”
我說:“背人背的。”“不是打架﹖”“不是。”
“怎么了﹖”
我忽然很想說說王月。大概人都需要傾訴。我的語言忽然就跳了起來。我說:“給你講個故事,說不定能寫小說。就我說的那個,哈,她叫王月。嗯,很漂亮,女人里的精品。呵呵。我們有三個月沒見面了。三個月前她生日,我們去外面吃飯,完了一起往回走,我那時沒有錢買禮物給她,當然,現在更沒錢。我就把她從一樓背到六樓,對,就是背著玩。王月,1.7米,60公斤。我討她開心。那天我們也的確玩得很開心,太開心了。第二天,我接到電話,說上海有個場要趕,當時她已經去了公司。因為那邊催得很急,早晨8點我就坐船去上海,路上我給王月打電話,告訴她,我已經不在福州,王月很惱火,說了幾句,掛了電話。船還沒到上海,我就感覺腰不對勁,一到上海,我想這腰大概是扭傷了,誰知原先說好的場子又有了問題。我在上海歇著,這時接到了王月的電話,她忽然向我吵,說叫我拿出10萬塊錢,她立馬嫁給我。我問她發生了什么事,叫她別鬧,我這就回福州。王月很冷地說,回來也沒用,我今晚就跟別人睡。當時我的腰傷已經受不了了,大老遠趕來上海,結果撲了空,什么活也沒攬著。瞧了一個中醫,身上的錢所剩無幾,本來就是窮人,沒錢。恰巧我認識的一個熟人說有船回大連,問我要不要走,我想走吧,到了東北,認識人也多,怎么著也好說,最后就那么回了大連,借錢又回到了沈陽。然后跑到我媽家,一躺下去,三個月就沒起來。”
她說:“就這樣了﹖怎么再沒聯系呢﹖兩年總有感情的呀,10萬她也沒有亂要。”
“哈,沒亂要,可我沒錢,1萬塊都拿不出。后來我打了很多次電話,她都不接。圣誕節那天,終于打通了,她的聲音很淡。我們不知說什么,我問,是不是有人了﹖她說是,我就說,找個好點的嫁了吧。是的,我累極了,我準備放棄了,放棄了,就這樣吧。”
說完之后,我也很累,就說:“明天你再給我打吧,累了。”
然后拜拜。可是第二天她沒有給我打,第三天也沒有。
這件事情過去了大約一個月,我的腰漸漸康復,基本恢復正常。我弟弟在大連,叫我媽過去幫他照看孩子。剩我一個人在家了。
一天下午,電話鈴響,我拿起來,那邊頓了頓,有些遲疑地說:“你的傷口,還疼嗎﹖”是個很好聽的女聲。我一下子就聽出來是她,就說:“疼。想你想的。”她說:“那你出來吧,我在沈陽火車站。”我很吃驚,說不出話。她說:“你能走嗎﹖”我還是不能相信,我說:“你別開玩笑了,我都老了,不是你們孩子了。”
她說:“開玩笑你來嗎﹖”“來。”干嗎不去,我可以當是去火車站散步。我沒理由拒絕一場聽起來不錯的艷遇。盡管,盡管,怎么說呢,從那天晚上停電起,接下來的事情都像是夢一樣。
我在沈陽火車站,果真見到了那個女孩。
她是個不錯的女孩,我是指,看起來。長得眉清目秀,皮膚很白,白到憔悴。她個子不是很高,小巧的樣子。背了一個大大的橘色包包,整個人更顯得小小的。我跑過去,幫她卸下背包。她望著我說:“你比我想像的要老。”我尷尬地笑:“風吹日曬的,顯老。”
接下來事情順利得出乎意料。只是她的血流到我淺綠色的床單上時,叫我狠狠地吃了一驚。后來我對她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小孩子,怎么不知道說。”我說這話的時候,她在我旁邊發出輕輕的鼾聲,小嘴微微地撅著,眉毛輕輕地擰在一起。她睡著了,是個孩子。我就也疲憊地睡去。
三天。接著,不顧一切,天昏地暗,我們在一起,不分晝夜了三天三夜,她是個悟性極好的女孩子,很聰明。我囚禁了四個月的身體,釋放得淋漓盡致。現在回憶,那三天真的全是快樂。記得有一次,完了后,她問我:“你愛我嗎﹖”我當時真的很想說愛,可是又怕她要我娶她,我哪里有錢結婚呢﹖我點了一根煙,沒有說話。她沒再問,很怪異地笑了,我當時忽然很想看她的眼睛,但更怕看她的眼睛,只好轉過身去睡了。可能是太累,我很快睡著了。醒來時,她走了,留了一張條子,說她該回去上課了。
過了兩星期,幾個穿制服的警察,按照電話號碼,找上了門來。打開門的時候,一個高個子的警察說:“是牟先生嗎﹖”我說:“是。”旁邊一個矮點的,念了一個電話,問我:“是您的電話嗎﹖”我說是。直覺告訴我,這件事和她有關。接著是種不祥的預感,十分強烈。我有點惱,她到底想做什么!都是自己送上門來的,而且也滿了18歲!
迫不得已,把一群警察請進屋里,后面,還跟了兩個中年人,那是她的父母。
結果出乎我的意料。她讀大二,家里的獨女,幾個月前,得了一種奇怪的血液病,需要不斷輸血維持生命。病很麻煩,但有救。問題是,這一下,給弄出了她和她的父母之間并無血緣關系。這件事對她打擊很大,間斷性的治療中,她執意從家里搬到了學校。兩代人的關系極度惡化。換血的錢,大概也弄得兩個大人心煩意亂。一不留神,她就失蹤了。家里人找翻了天,又報了案,一點消息沒有。后來,她舍友才說,好像有個沈陽的,網友什么的,經常打電話。郵局查了電話,跟著就趕來了。
我老實說,來過,住了三天,兩星期前就走了。我還拿出她寫的那張紙條。幾個警察做了記錄。調查了又有近一個月,無果。我很擔心在我這兒找到她,又急切希望,快點找到她,可是一個月,一點動靜也沒有。我的生活也就這樣給砍了一下。
之后,我就再也沒有得到關于她的消息。
記得那個中年婦女在我家的客廳里哭著說,我們怎么會不愛她﹖養了這么大,可這孩子,硬說這世上沒人愛她!
她問我:“你愛我嗎﹖”
我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件事。我怕掉進一個毫無意義的自責里,痛苦終身。
這之后,我又和朋友開始跑場子,我休息的這些日子,原先的整了幾年的樂隊解散了。幾個人都不愿再這么漂下去。40歲的那個,開了一家小鋪面,20歲的那個,傍了個款婆去了國外,和我差不多的這個,最后也去了海南。我一個人還留在沈陽,看有別的人跑場,就跟去打鼓,可是不知為什么,卻再也沒有激情,總是串調或者跟不上。也不愿意去遠點的地方,老在沈陽周邊打轉。終于有一天半夜,我從床上爬起來,扔掉了跟了我多年的打鼓棒。
可總是要吃飯的。那個女孩在我眼前揮之不去。我拿起筆,開始寫小說。說不清我為什么會寫小說。我每天都有大把的時間。這一寫,三年過去了。我在圈子里,也算小有名氣。
后來,寫字的好多朋友見了我都說,看名字,想著是個嬌小的妹妹,沒想見了人,居然是這么個標準的東北大漢。你個大男人,怎么起個女娃名﹖
我,我盡力去忘了。可是,三年,那個二月被我丟了的女孩,不是夢。我怎么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