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還是倫敦上世紀的一個冬天。街邊一間咖啡屋。她大衣上繡了數朵細碎的花,手里抱著幾張唱片,小心翼翼。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透過有些氤氳的玻璃,看著她在門邊拍拍肩膀上的雪,推開門走了進來。然后她在他的不遠處坐下,要了一杯咖啡。
他看看表,打工的時間快到了,于是他站起來走出去。走過她身邊的時候瞄了一眼桌上的唱片。最上面的是周璇。老舊的唱片。忍不住心里的好奇,他站住問她:“小姐,請問你在哪里買到這些的﹖”
故事大致上就是這樣開始的,他要趕去打工,交換了電話號碼。
后來他打電話給她,從唱片聊到唱片以外。他叫衛凱,她叫江冉。很平凡的名字,在這有著上百萬人的大城市里,偶然相遇。
那時江冉大二,學英國文學,衛凱比她大兩歲,學音樂,彈得一手好鋼琴。在異國他鄉,人與人的距離更加容易拉近,他們有時會一起去公園散步,聊國內的音樂,聊家鄉的菜,聊從前的趣事。
衛凱有著一張相當干凈的臉,眼神尤其清澈,很多年后,江冉在看《Moon Child》的時候忽然想起他來,他確實是一個月光的孩子。
后來不知怎么就聊到感情,他笑著問她:“看你在這兒都不大和男孩接觸,國內有人在等你回去吧。”她一愣,想起了子瀾。
他問:“那是個怎么樣的男孩子呢﹖”子瀾嗎?他們是青梅竹馬,她的高興有他分享,她的不快有他分擔,江冉覺得過去19年的歲月里,自己是被呵護在一雙手里長大的。
看著衛凱那雙會讓人沉溺的眼睛,她說:“他像一雙溫暖的手。”回到公寓,她覺得很不安,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對不起子瀾的事。第二個星期五衛凱打電話說周末要不要一起去打羽毛球的時候,她淡淡地拒絕了,說下周有門考試,需要好好復習。
他說了幾句加油的話就放了電話。整個周六她都在音樂聲里發呆,攤在面前的書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
后來她給子瀾打電話,子瀾依舊是那樣地噓寒問暖。
“子瀾,你總是對我這樣好,假如,我沒有同等地回報你呢﹖”
那邊的人笑了起來:“小呆瓜,愛一個人不是為了求回報的。”
她早知道子瀾會說這樣的話,便止住這個話題,改為對他進行生活匯報。掛了電話,心里空落落的感覺并沒有減少,反倒像是更擴大了幾倍。終于還是忍不住到平常和衛凱一起玩的公園去,遠遠地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坐在草坪上,孤零零的。一時間倒像眼淚都快冷出來似的。
“這么冷的天,你怎么穿這樣少坐在這里﹖”
他轉過身來看著她:“你怎么來了?復習得好嗎﹖”
答非所問。
她在他身邊慢慢坐下來,輕聲念道:“有狐綏綏,在彼淇梁,心之憂矣,之子無裳。”
那雙清澈的眼睛里有著奇異的光芒,然后他伸手抱住了她。
天空有細碎的雪飄了下來,和著他的親吻,柔軟而冰涼。
之后他和她并沒有像親密的戀人,相反,都有些尷尬。她是想著自己有了子瀾還這樣,莫非是水性楊花,又想他為什么好像躲著她,總之是一塌糊涂。
躲躲閃閃了一段時間,他終于忍不住開口說:“那個……”
她急忙打斷:“我了解,其實人有時是莫名其妙的,我一點也不介意,你也別放在心上,我們還和以前一樣是好朋友。”
他嗯了一聲,看不出什么表情。倒是她心里覺得什么塞住似的,悶得傷心。
他說,帶你去看我練琴吧。
他彈琴的時候分外迷人,她知道但凡一個人深愛著某事并為之專注的時候,都是很迷人的。
一起吃飯的時候她說:“下月我的生日,寫首歌送我吧﹖”
他眼睛亮閃閃的:“好啊。”
生日的頭天晚上,子瀾的電話就來了:“我們有時差,這樣你可以聽兩次生日快樂。不過,我情愿你出去和朋友慶祝。”
她臉有些紅,好在對面的人兒看不到。
“你的工作怎么樣了﹖”她問著已經大四的子瀾。
“已經沒什么問題了,是我夢寐以求的設計所。”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愉快。
她喜歡他這樣的愉快。
睡了一覺的她精神很好,找衣服都找了半小時,總覺得哪件都不好,頭發是散下來還是綰住呢?她在床邊坐下來,覺得自己似乎太在意將要見到的這個人了,想著他答應的生日禮物,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們約在他常練琴的那間音樂教室,她到的時候他已經坐在鋼琴前面,見她推門進來,他笑著打開琴蓋——“狐貍獨自慢慢走,走在淇水橋上頭。我的心中多傷悲,他連衣裳都沒有。”
她笑著打他,他把鋼琴上擺著的一個盒子推向她:“這才是我的禮物。”
她接過來打開,是一個裱糊得很精致的畫框,里面是一幅素描,一只可愛的狐貍在河邊。
右下寫著“有狐”二字。
“我畫的,畫得不好,你忍忍。”她忽然覺得很想流淚:“你還會畫畫啊。”她飛快地在他臉上一吻,“謝謝你,我很喜歡。”
他們一起吃了飯,又到初次相遇的地方喝了咖啡,然后在街上慢慢地散步。那時路燈一盞盞亮了起來。
走到廣場噴水池的時候,他摸出一個硬幣給她:“丟進去許個愿。”接過硬幣的時候碰到他的手,淡淡的暖意,她忽然覺得心慌,硬幣丟進去的時候,竟不知該許什么愿。
日子淡淡地過去,她的學業已經到了最后一年。和衛凱之間依舊是若有若無的。子瀾當然是很開心的,她答應過拿到學位就回去。
有時她想,我為什么不留下來繼續念書,只是這樣一想,就覺得自己是在騙自己,更覺得對不起子瀾。
可是就這樣回去工作,和那人結婚,似乎又完全不是自己的理想。
想著想著就失笑了,其實人家衛凱也許根本什么心思也沒有,同在異鄉為異客,自然是比較容易親近一些。于是便盯著那幅畫發呆,他的筆調干凈簡潔,卻又栩栩如生。有些東西,本來就不需要大費周折地刻意表述。
終于還是按捺不住,在論文答辯之后,她找他慶祝,問他,將有什么打算。他淡淡地笑:“我這個專業回國是沒有什么前途的,留下來繼續等機會吧。”
她“哦”了一聲。他看看她,開始給她講故事。
他的家境普通,出來學習就已經是千辛萬苦。這些,他過去從來沒向她傾訴。
所以他只有周末半天約她一起散步打球,所以他不肯回去,要繼續努力。
“很多東西可以放棄,只有音樂是我的理想,這個是不能放棄的。”
她眼淚汪汪地看他:“那我呢﹖”他用手指幫她擦掉眼淚:“你很可愛,我很喜歡你。”
“你這個笨蛋。”她說,甩手跑掉了。
直到離開的那天,她都沒再找他,他也沒有。她收拾著行李,四年生活下來,也沒有留下什么,大件的行李已經空運了,小箱子里只裝著一些證書、證件,還有他送她的那幅畫。
做了這樣久的朋友,她心里承認,其實是愛他的。可是,她并不真的了解他,也許他只把她當朋友吧。去機場的時候她在巴士里發呆,看著熟悉的景色從窗口流過,幻想著如果是電影他會在最后一刻跑來對她說,我愛你,然后拉著她的手朝自由的天空飛奔。
只是幻想,什么也沒有發生。他來送她了,還是那么淡然的微笑,干凈清澈。他輕輕地擁抱她,以英國式禮節。
“這一別就是天涯了,天涯有多遠呢﹖”他笑問。
她說:“我哪知道啊,這個問題好深奧。”
“祝你幸福。”他說。
“你也是。”她回答,得體地微笑。
飛機飛上天空的那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聽見他在唱歌。
狐貍獨自慢慢走,走在淇水橋上頭。
她轉頭看著窗外的云朵,那些模糊的云朵。
回來看見家人和子瀾的笑臉,她覺得自己真是離開家太久了,疲倦得幾乎不知道怎么說話和行走。
后來她找到了一份英國文學的編譯工作。子瀾帶她去看樓,那所房子真是漂亮,銷售小姐還很自豪地說,所有的建筑材料都是選最好的,“你看這介紹圖,這些水管,都是可以使用50年的呢”。
“你覺得怎么樣﹖”子瀾問她,看得出他很滿意。
50年。她想,也許比我們未來的人生還長。多么遙遠。
后來他們還是買了那房子,確實是很好的建筑,連子瀾這個學建筑出身的人都不斷地贊嘆。
搬去新家的時候,她把那幅畫帶了過去,掛在自己的書房里。子瀾只會畫那些建筑的線條,可是他看見這幅畫的時候說,這只狐貍看起來好像很悲傷啊。
“是嗎﹖”她微笑著說,“這是從《詩經》里的一個故事得來的呢。”
他一聽就嚇得跑出了書房,認識這么多年了,她知道他一向最頭大古文。
某天朋友帶小孩子來玩,那個嘴巴甜甜的小家伙很快就不認生了,自己在屋子里到處亂跑。她忽然聽見“砰”的一聲自書房傳來。
急急地去看,那幅畫就掉在地上。她走過去拾起來,對隨后過來正準備修理孩子的朋友笑笑,說不要緊的,不是什么重要東西,拿著畫的手卻忍不住哆嗦了幾下。
畫沒有什么損害,畫框被摔得有些裂了,夜深的時候她自己拿著萬能膠,固執地由自己修補。
子瀾深深地看了看她,用他一貫溫厚的手摸摸她的頭發,什么也沒說。
她小心地取出畫,卻忽然看見背面有字跡。
那里簡單勾畫著一個穿長大衣的女子,衣上點綴著幾朵小花。下面寫著,狐貍獨自慢慢走,那個女子在身后。就算愛也不開口,我連衣裳都沒有。
那些她以為已經像夢一樣塵封的日子,又輕輕地浮起來。
生命中的一段一段,原是要自己記著的。
那個人對著她唱歌,那個人給她畫狐貍,那個人說,我很喜歡你。
其實他們彼此相愛,可是并沒有能在一起。
世界上的事,總是很難解釋。她靜靜地坐著,想要告訴他,天涯,其實就在心的背面。
子瀾敲門進來,給她披了一件衣裳又出去了。他什么也沒問。他對她,確實是無話可說。
這個水管可以用50年,她忽然想起這句話,和門外那個有著溫厚手掌的人。
50年后大家會是什么樣﹖50年后她還會不會記得那句《詩經》里的話。
“有狐綏綏,在彼淇梁,心之憂矣,之子無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