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土豆

十年前，我認為我的生活至少有５００種可能，而十年后我的生活只有兩種可能：晚上回家買魚還是買肉、吃青菜還是豆腐，我幾乎失去了生活的幸福感。可是我的同學卻教我：生活像一個奔跑的土豆，留住簡單還有無限的希望啊。

畢業十周年的同學聚會，我們約定從四面八方趕赴北京。

我是在周五晚上坐的火車，說實話，參加同學聚會我的心情很復雜，那時我的生活并不幸福，表面上風平浪靜，實際上有許多不被人所知的暗傷。

到達下榻的酒店后，卻發現同學差不多都來了。多年不見，可以想像大家變化都很大，雖然熟悉但還是有些隔膜：有些人炫耀似的談起自己已升職買車買房；有些下海的同學也顯得財大氣粗：這兩天想去哪里，我請客；有些瀟灑地談起自己已離婚了，還說這年頭婚姻就是那么回事。為數很少的女同學矜持刻意的裝扮背后也有無法掩飾的疲倦，隔了很多年沒聯系，話也不怎么投機，我有些失望這次自費的行程。

正滿懷心事地坐在桌前等待最熱鬧的飯局，老班長突然站起來神秘地說：“你們猜一猜最先上的是什么菜?”我們笑著搖搖頭。沒想到班長端上來的是一盤最普通的尖椒土豆絲。土豆絲一端上來，同學們像炸開了鍋：那是我們學生時代最常吃的菜，很普通卻讓人愛。這時，我聽到了角落里一個女同學發出的聲音：“能允許我講一個故事嗎?”聲音低沉卻不容置疑，整個大廳一下子靜了下來。我回過頭望了一下，她是當年我們班的班花，漂亮自信，說實話當時我很嫉妒她，憑什么好的東西都被她風光占盡。可是現在，她卻顯得那么低調：一件亞麻長裙，素面朝天，顯得跟整個花枝招展的氛圍格格不入，惟一不變的是寬闊的腦門兒顯示著她的與眾不同。

我猜想著她的變化。她靜靜地講起了她的故事：大學時，我很喜歡吃土豆絲，因為便宜也因為可口，總記得那時和男友一起就著一碗土豆絲就可以香香地吃上兩大碗飯，那時我總認為土豆是窮學生的菜。大學畢業后，我按自己設計的人生一步步地走，找個好工作，嫁個體面的人家。那時我很好強，什么都爭強好勝，工作要比別人強，穿得要比別人有檔次，孩子要教得比別人聰明，還要維護好先生的面子，的確我想做的都做到了。我活得很風光，可是我已經很少吃土豆了，在我眼里一個小小的土豆算什么?它是上不了正席的，出去點菜我從來不會點土豆，我可以吃海鮮，還可以吃精嫩的小羊肉。在別人眼里演繹著無限的優越感。可是我卻活得很累，是的，我該得到的都得到了，可是不該得的上天也給了我，前年我被檢查出了子宮瘤，惡性的，動了手術，化療時頭發都掉光了，所幸的是手術還算成功，也沒轉移，除了部分切除外，一切都還良好。

當時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我要活下來，而且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生活。在我身體慢慢恢復后，我改變了自己的生活，我穿最簡單的但舒適漂亮的衣服，不再講檔次。以前我顯得刻板，總穿那種高檔職業裝，卻總是黑白灰三色，現在喜歡什么穿什么，感覺好就行。記得那一次我穿那件果綠色Ｔ恤牽著孩子出去時，見到我的人都說我比以前年輕了；工作上我做力所能及的事，覺得內心充實就行，其他的我盡量不要求過高，可能跳一下我會比現在做得更好，但我不會像以前那樣去跳了；以前我總喜歡規劃自己的人生，這一步該做什么，下一步該做什么，孩子要上什么樣的學校，成績要考多少分，業余要學什么樂器，要不要買營養保健品。我忘了最重要的一點，我是否快樂?孩子是否快樂?以前我認為每個人是這樣，我就該這樣，不然就落后了，可是現在我不那樣想了，也不對孩子要求那么高了，我可以用大量的時間牽著他的手一起去爬山，一起去撿落葉，一起去深呼吸，我教他發自內心地笑，一個熱愛生活而不為生活所累的人才能高質量地活著，才不容易被別人所左右。

我還嘗試提著籃子去買各種最普通的菜，我發現一個普通的土豆其實也可以做成不同的滋味：土豆泥加一點芥末，尖椒土豆絲，還有醋燜土豆片，啤酒土豆燒肉。一個普通的土豆卻是萬般滋味，生活是多么美好。我的生活由終點又回到了起點，想想就像一個奔跑的土豆，簡單卻有無限的希望啊。

同學的話講完了，餐桌上鴉雀無聲。我們都在傳看著她當年因為化療剃成光頭的照片，她說那是她最灰暗的歲月的一種紀念，雖然慘不忍睹卻給人很多啟示。傳到我手里時，我怔住了，我在想著自己的生活，我在忙什么?我快樂嗎?我曾經想把自己的生活歸納為兩句話，并且準備在同學聚會時講出來——十年前，我認為我的生活至少有５００種可能，而十年后我的生活只有兩種可能：晚上回家買魚還是買肉、吃青菜還是豆腐。我的日子過得充滿了怨氣：先生不滿意，孩子也不滿意，工作總是不順利，總有那么多含沙射影的明爭暗斗，我總是焦慮不堪，看看周圍的人，覺得大家都比我幸福。我的土豆丟在了哪里呢?

我走過去抱了抱女同學的肩說：“我很感謝你，至少我比你幸運，我還沒有遇到生命的劫難，我該慶幸，是嗎?”女同學含淚握緊了我的手。這正是她想跟我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