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雙老棉鞋

我剛開始和志松戀愛，心里多多少少有些矛盾：一方面喜歡他天生的溫厚，而另一方面從現實考慮，他的農村家境與我這個城市人畢竟有差異。

他的單位和我的單位隔著一條馬路。快下班時我從辦公室的窗口向外張望，總能看見他推著自行車走過街，然后靜靜地站在大門口等我。很快就到了冬天，我看見他站在北風里的樣子，不禁有些感動和憐惜。

武漢的冬天其實很冷，整個城市因為屬于南方而沒有暖氣供暖，我做的又是辦公室事務，坐冷坐冷，幾乎每年都凍腳。一次和志松看完夜場電影，腳已凍得幾乎失去知覺，于是很隨意地跟志松談起凍腳的毛病。不料他立刻就認真了，硬拉我坐到影院前廳的休閑椅上，堅持讓我脫下穿的冬靴，他一邊很內行地用溫暖的雙手幫我揉搓雙腳，一邊說：“你這種鞋子式樣雖然時尚，但御寒性能差，以后我送你保暖的棉鞋。”棉鞋這個詞聽著很老土，但我的腳卻在他的揉搓里逐漸熱乎起來。

過了兩星期再約會時，志松果然拿了雙棉鞋送我。就是那種舊式的老棉鞋，肥肥笨笨的樣式，黑燈心絨的鞋面，厚厚的手工針線納底上粘了一層防水橡膠。這種鄉下的老棉鞋不但城市里罕見，而且連一些稍微發達的縣城都少有。可是志松卻把它們遞到我手里，用叮囑孩子的口氣說：“記得每天回家后一定要換上。”

我是個天性懶散的人，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堅持按他的話做，可是那雙老棉鞋卻讓我感動，假如沒有真愛，他如何會有如此精細的舉動？想透了這一點，原先的那些非常世俗的遲疑和猶豫不覺就淡了許多。

第二年暮秋時我嫁給了志松，新家的一應陳設都是現代城市的時尚款式，只是門后鞋柜里的一雙老棉鞋不合時宜。那是他特別為我準備的，鞋是新的，樣式和質料卻沒有變。

冬天來臨時我跳槽換了工作，公司離家遠，所以每天下班回來，用鑰匙打開門，總會聽見志松的聲音從屋子里傳來：“回來了嗎？趕快換上棉鞋呀。”他的聲調不高，溫溫和和的，他一邊說話一邊拉開鞋柜底層為我拿出那雙老棉鞋。鞋穿在腳上暖乎乎的，再加上廚房那邊飄出的菜肴香味兒，讓人真實地感覺到有人等被人寵的幸福。

到了開春，志松會徹底清理整個鞋柜，而后換上各式新季節的鞋，于是我習以為常地認為那雙老棉鞋應該是晾曬后放進了儲藏室的。

婚后第五個夏天，我去母校參加一個同學聚會。不過短短七八年，不少同窗卻各自有了發展，尤其是那些男生，談起來都有比較輝煌的經歷。相形之下，我聯想到志松，一成不變地做機關里的小職員，似乎少了闖蕩的銳氣和魄力。

事業有成的男生里有個叫文耀的，在深圳經營著一家規模不小的企業，又準備回武漢開分公司，因為閑談里得知我的專業和經驗，于是頗有興趣地邀請我加盟。過了幾天，他又打電話約我，把公司的籌備計劃攤到我面前，并很有誠意地開出不菲的價碼。于是我很快辭了職，用了三個月時間為他全力籌備分公司。

開業的酒會后，文耀開車送我回家，那時我們都有點醺醺然。路上，他不經意地問及我的婚姻。我簡單地談了幾句，他聽罷淡淡道：“你老公是個很安于現狀的人，不錯啊。”可是我從他的眼神里卻看出一點不屑，那是一種成功男人俯視普通男人的眼神，帶著一種不自覺的優越感。隨后他瞥了我一眼，神情變了，除了賞識，還多了點曖昧和惋惜，好像奇怪我這么個肯在事業上打拼的女人怎么會甘愿守住一個胸無大志的丈夫。我不傻，一下就明白了他的心思。說實話，和志松生活五年，除了家庭的溫馨，的確沒有過與文耀在一起時的那種志同道合的默契。正這樣想著，文耀將車急剎了一下，在我的身子順著慣性向前的剎那，他敏捷地伸出一只手擋在我胸前。我們就那樣碰在了一起，彼此都有些走神兒。

對于平淡婚姻里的人而言，有時候是經不起走神兒的，因為只要心走了點神兒，對整個婚姻的感覺也會隨之改變。感覺改變了，于是人也自覺不自覺地挑剔起來。

然而在心里，我比誰都清楚我沒有任何理由挑剔志松，可偏偏自己就是抑制不住。由于換了視角，便看到他的木訥和凡俗，哪里都不那么順眼。起初他不知所措地忍讓著我全部的挑釁，到后來又意識到什么，所以人變得更加沉默。其實我倒希望他先鬧起來，那樣反而會讓我感覺好受一些———畢竟有過五年的婚姻，而且是我欠他。

初冬的時候，我找了個借口搬到公司宿舍去住，想用時間冷卻他的心，叫他自己知難而退。公司宿舍在城市中心的高檔小區，室內室外各種設施齊備。尤其在冬天，房間里全天候供應暖氣和熱水，真正讓人享受到了春天般的溫暖。

有天傍晚，文耀從公司來宿舍，順便帶來了個郵包，上面寫著我的名字，落著公司的地址，只是寄出的地方是北方一個鄉村。那個地點是志松的老家，于是我好奇地打開，看見里邊是一雙老棉鞋。躊躇片刻，我還是撥通了那個遙遠的長途。原本只是想客套地表示一下感謝，可電話那頭卻傳來他母親的聲音：“一家人之間謝什么呢？志松每年都托我給你做一雙，特別叮囑要用當年的新棉花做，還要加厚的。上星期他還來電話，告訴我說以后要按新地址寄給你。”

我怔怔地聽著，回想起穿過那一個又一個冬天的老棉鞋，原來還有這樣的內情啊。

翌日，我回到許久未歸的家，徑直跑到儲藏室，打開立柜，看見齊齊擺放著的五雙老棉鞋，一模一樣的大小、質料和樣式。那是五個寒冬里溫暖的愛意，從來都沒有改變過啊。

不知什么時候，志松已悄悄走到我身后，有點憂郁地靜靜看著我，我卻羞愧得落下了眼淚。志松輕輕靠近，溫和地擁住我。

我們誰都沒有說話，有些時候，沉默本身就包含著道不盡的千言萬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