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年31歲的陸四軍是湖南省張家界市禾田鄉竹木嶺村人。為了掙錢養家口,他別妻離子,遠赴廣東打工十余載,學會了一手出眾的烹調技藝,沒想到因此而被一位億萬富豪相中,從此成了富豪豢養的“御廚”。但收入的提高卻無法掩蓋尊嚴的受傷,今年年初,不堪忍受的他終于憤而出走。現在長沙東凱酒店任職的他近日向筆者講述了那段高薪但卻屈辱的經歷。
月薪一萬!億萬富豪的開價讓我難以置信
初中畢業后我就隨同鄉到廣東打工,先后做過泥工、保安、搬運工、促銷員等,由于自己沒有什么特長,工資很低,幾年下來也沒掙到多少錢。1996年10月,我回鄉結婚。不久,隨著兒子的出生,家里更加拮據了。沒辦法,我與妻子商量再次到廣東打工。臨走時,妻子說:“四軍啊,你一味干粗活兒也不是個辦法。我看你平時做飯菜挺細心也挺有講究的,何不試著做廚師,聽說廣東那邊廚師收入挺高啊!”我聽了心中一動,于是在清遠打工的同時,我到一家業余廚師學校報名參加培訓,幾個月后拿到了結業證書。
1998年年底,機會終于來了,一位老鄉從中山市打電話來說,當地一家新開張的酒店招廚師。我決定大著膽子去應聘,幸運的是,由于接近年關,大多數人都忙于回家過春節,來應聘的人并不多。就這樣,盡管我此前并沒有多少相關經驗,還是被留下來試用。也許是我天生有這方面的稟賦吧,加之我特別留心,肯動腦子,還經常鉆研各種菜譜和研究食客心理,兩年后我就由一名普通的小廚子榮升為三廚,就連酒店老板也特別喜歡吃我做的菜,每逢他宴請重要客人,還特意指名讓我去掌勺。
在中山市,我們的酒店算不上豪華,但因為地處郊區,能采購到新鮮的土特產,一些頗有身份的人吃慣了山珍海味,便經常來我們這兒品嘗另類風味。2000年5月的一天,老板神情嚴肅地召集我們幾個掌勺廚師,說即將承接一個重要酒席,商界大名鼎鼎的張老板打算在我們這兒宴請從廣州來的一位億萬富豪。大廚、二廚一聽當即拍胸脯說絕對沒問題。第二天他們各自拿出了一份菜單,烹蒸炒煮、南精北燴、生冷果蔬、山珍海鮮,一應俱全,無論是用料檔次、配置規格,還是做工難度,在我們這兒都屬頂級了。但老板并不放心,特意征詢我的意見。我當即直言不諱地說:“照此單置辦肯定砸鍋。你想想,人家大富豪要是圖檔次才不會到我們這種二流酒店來。我們酒店之所以能吸引一些有身份的人物,無非是因為地處郊區,菜肴獨具野趣,頗能給人返樸歸真的感覺。因此酒席應以清淡、野趣、質樸為基調,方可讓他們耳目一新,胃口大開。”老板一聽有道理,當即叫我另擬一份菜單。老板親自捧著三份菜單去請張老板定奪,果然不出我所料,張老板最終點了我擬的菜單。
5月18日,兩輛豪華轎車開到了酒店門口,前面的奔馳車上下來的是張老板夫婦,后面的卡迪拉克車上先是鉆出兩名高大威武的保鏢,后是一個雍容華貴的婦人攙著一位神情倨傲、體態微胖的中年男子,一看那架勢就知道是今天的貴賓———億萬富豪金先生。我們酒店是第一次接待這樣的巨賈,上上下下都格外殷勤,誰都知道只要討得金先生的歡心,他一高興賞的小費就足夠我們干上幾個月。盡管大廚、二廚早就嚴陣以待,但老板最終決定由我主勺。我既高興又不安,心想萬一搞砸了我可擔不起這個責任啊!菜一道接一道地送上去了,我心里忐忑不安,偷偷地問上菜的女孩他們反應如何。女孩說看不出來,他們好像只顧談事兒。我不安之余又多了幾分失落。眼看菜都上完了,這時老板興沖沖地跑進來嚷道:“四軍你小子走運了,金先生要賞你哩!”
原來一桌人都對酒席非常滿意,特別是金太太夸張地對我說:“我從來沒吃過今天這么多東西,簡直太棒了!我今天要好好賞你!”接著她又對金先生說:“老金啊,我以后要天天來這兒吃!”我和老板都受寵若驚,連連表示感謝。那一次,我得了2000元的賞金,讓大廚、二廚眼紅得不行。
金太太當然不可能天天來這兒吃飯,但她幾天后給張老板打來電話,要我去給她家做廚師。誰都知道富人的脾氣古怪、口味無常,因此我遲遲不敢答應。最后來人火了:“你小子別不識抬舉,人家金太太開你1萬元月薪哩,你知道多少人搶著去,金太太還不要哩!”我一聽頓時蒙了:1萬元?我有沒有聽錯啊?
奢華生活讓人瞠目結舌
金先生的別墅豪華得讓人無法想像,光廚房(他家稱為膳食房)就有100多平方米,分為烘烤室、油炸室、清蒸室、冷品室、果蔬室和儲藏室等。除我外,還有兩個掌勺廚師、一個糕點師、一個采購員和一個幫工。后來我才知道,金太太對飲食講究得近乎挑剔,她要求每餐必須有6種以上口味的菜供她選擇,而且原料、作料、做工均不得重復。為此,一批又一批頗有來頭的名廚都被她弄得焦頭爛額,最后只好狼狽告退。據說我已是她兩年內招的第十七個廚師了。
上工第一天,我拿出自己的拿手菜“錦繡前程”。這是一道以山雞為原料的湘菜,做工十分精細,單用來做調料的野菌湯就需要23種配料,要煲8遍,每遍不僅要摻進新的配料,還要嚴格把握火候,沒十幾個小時做不出來。金太太品嘗后連連叫好,金先生也很高興,對我說:“夫人還是第一次這么表揚家中的廚子。好好干虧不了你,不過你得記住,在這里不比你那個魚龍混雜的小酒店,這里有這里的規矩。”
當天,金家的總管金大龍向我宣布了規矩:不準對外透露在金家的情況;不準與外界通電話,有事寫信;往來信件需經過金大龍的審查等等。后來,我不解地問另一個叫小吳的廚師:“我們是來做廚師的,又不是犯人,他們為什么要這樣?”小吳告訴我金家是怕我們與外人勾結起來搶劫或者偷竊他們家,據說香港一個富豪就是因為家中廚子的指點才讓劫賊得手的。我有些憤憤不平:“也不能因為一個這樣的例子就拿我們所有廚子都當賊防著啊!這么做是侵犯人身權利,你知道嗎?”小吳不以為然地說:“你老兄也太敏感了吧?人家給的錢多就行,管他怎么防咱呢?”
金家的奢侈與浪費真算得上是觸目驚心:上好的白菜只吃一點點菜心,其余全部扔掉;青蛙只留大腿肉;鱔魚則僅取那一層薄薄的腹皮。也正因此,采購員每天買回的一大堆菜經過“去蕪取精”后剩下往往還不到十分之一,讓我們這些出身農村的人看了心疼不已。還有一次,一個人特意從南海買了一只鮑魚送來。金太太等那人剛一出門,就吩咐我說:“小陸啊,我看這只鮑魚不太鮮活了,海鮮就要圖個新鮮。我看你把它剁了喂我的貓吧!”乖乖,上千元的一只鮑魚就這樣喂了貓!
嘴巴特刁的金太太是什么稀罕吃什么,什么名貴吃什么。頗有能耐的采購員買過國家保護動物穿山甲、猴面鷹、娃娃魚等,還從國際販子手中買過非洲果貍、澳洲駝魚、加拿大紅嘴鳥、印度虎鞭、孟加拉山鯢等。很多動物我根本沒見過,更別說怎么做成菜肴了。但為了保住這份高薪工作,我昧著良心查找資料,盡量適應金先生夫婦的口味需要。
人的胃口跟起居習慣、情緒變化、工作強度等關系密切,很多技藝一流的廚師都沒注意到這點。我生性謹小慎微,特別留心金先生夫婦的日程安排、一舉一動,因此做出的菜常常很對他們的胃口。也正因此,半年后,即便是挑剔的金太太也對我另眼相看了,不久,提拔我做了“膳房總監”,主理金先生夫婦及來客的膳食。另兩名廚師做我的助手,負責其他人的飲食安排。然而,我的壓力也更大了,菜譜天天要出新,口味餐餐要不同,讓我的神經一天到晚都繃得緊緊的。有時我夢中都在炒菜,炒著炒著菜就煳了。一天,我由于頭夜沒睡好精神有些恍惚,準備早餐時竟然忘了用酒精將雙手消毒,被糕點師舉報,金太太當即毫不客氣地將我訓斥了一頓,還扣了我2000元工錢。而小吳比我更慘,因為偷懶廚師帽沒有一天三換,被總管揪住,罰了5000元不算還勒令他走人。小吳聲淚俱下、可憐巴巴地在金太太面前跪了半個小時才被重新收留。
當天夜里,小吳沮喪地對我說:“別人看我們在富豪家里做事以為我們風光得不得了,哪里能想到我們的悲哀。說得難聽點,我們其實就是他們家里的奴仆,一點尊嚴都沒有。要不是看在錢的分兒上,老子一天都不想待了!”對小吳的話我深有同感,每次從總管金大龍手中接過被拆封了的妻子的來信時,我都有一種深深的屈辱感。
兒子生日那天,我想早點下班去鎮上給家里打個電話,但被金大龍一口拒絕。次日一早,我比平日早了半個小時起床準備去打電話,去開門時,才發覺外面居然還加了鎖。我恍然醒悟:原來我們一直被金家當家賊防著,只有我們自己還蒙在鼓里。
不堪忍受,憤然告別鼎食之家
我在金家一干就是一年多,其間逢年過節他們一次也沒讓我回去。2002年除夕之夜,金家大小在開心地享受我精心烹制的年夜大餐時,我卻一個人蜷縮在廚房里癡癡地看妻子和兒子的照片。這時,金先生的一個保鏢喝得醉醺醺地闖進廚房來,見我手里拿著照片便說:“怎么,想家了?這世道,誰給咱錢誰就是咱大爺。什么家不家的,我他媽都六年沒回去了,還不快活得很?”
春節期間,金家的客人絡繹不絕,每天我都必須從早忙到晚伺候他們。席間,金先生夫婦還不忘向客人吹噓我出身御廚世家,碰上有客人感興趣,我還得出來打拱作揖。有時客人會賞我小費,總管金大龍便教我像宮廷戲中的太監那樣屈膝致謝,他說:“既然金先生抬舉你說你是御廚世家,你就得表現出點宮廷禮節啊!便宜你小子了,下跪一次,賺不少賞錢啊!”
漸漸地,金家“御廚”的名聲傳開了,金先生的一些朋友舉行家宴時便提出讓我去幫忙。就這樣,我東奔西跑地到處“趕場子”,累得人幾乎散架,常常在來回的路上就可以睡著。雖說收入更加豐厚,但每次屈膝行“宮廷禮”討賞錢時,總讓我的心中充滿屈辱。一次,某富豪的小兒子過生日,我被別人推著過去向這個跟自己兒子一般大小的孩子屈膝討賞錢。他突然指著我問周圍的人:“他這樣子好像個太監啊!太監怎么不扎辮子啊?”引得周圍的人哄堂大笑,還直夸孩子聰明。我臉上火辣辣的,逃也似的跑了。
2002年9月,妻子從老家來信說奶奶病危讓我回家一趟。奶奶最疼愛我了,我不能不回去看她。但我也知道金先生夫婦多半不會放行的,先前小吳的姐姐難產他們都沒有準假。我猶豫再三終于提了出來,誰知金先生一聽當即同意了,還對金太太說:“小陸在這兒表現一直很不錯,而且還這么有孝心,我們也不能不近人情。這樣吧,就讓他回去半個月吧!”他這么一說,金太太盡管不太樂意也不好再說什么。
當天下午,金先生讓保鏢小趙開車送我。誰知車子并沒有往車站開,而是拐進了另外一個別墅區。我急了,問道:“小趙,你要去哪里?”小趙不動聲色地說:“等會兒你就知道了。”經過一家郵局時,小趙丟給我一個信封,說:“你把錢寄回家去!”我莫名其妙但又不敢違抗。隨后,他把我帶進一棟漂亮的小別墅,我驚訝地發現金先生正擁著一個漂亮的金發女郎在看電視。金先生見我進來,笑著對金發女郎說:“莉莉,你今晚就可以嘗到我們這位御廚的手藝了。”原來,莉莉是金先生偷偷包養的“二奶”,她聽說我的烹飪技術不錯,一直軟磨硬泡要金先生將我帶來伺候她。見自己被金先生耍了,我很不高興,但也毫無辦法,誰叫自己是他家高薪豢養的“御廚”呢,只能聽憑人家的安排了!
這兒雖然沒有金家排場,莉莉的品菜水準也遠遠沒有金太太高,但莉莉的挑剔卻達到了讓人難以容忍的程度。也許是為了尋求心理平衡,莉莉動不動就叫嚷:“這叫什么御廚啊!這菜難吃死了。”但每每罵過之后她卻吃得很開心。我在這兒比在金家更孤獨,除了一個聾得厲害的看門老頭外,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每天我孤獨地坐在廚房里聽著莉莉的抱怨,頭腦里揮之不去的是奶奶病危的樣子,真想大哭一場。
幾天后,我偷偷給家里打了個電話,得知奶奶已經去世,臨閉眼前還叫著我的小名,頓時,我的眼淚傾盆而下。我為自己沒能回家見奶奶最后一面而愧疚不已。當天下午我一直邊做菜邊偷偷地抹眼淚,莉莉見狀大發雷霆:“你是成心要壞我的胃口不是?我知道你不愿意伺候我,一心只想討人家大老婆的歡心。你以為你是誰,什么御廚,還不是金哥養的一只狗!今天,老娘偏要你伺候!”我突然怒火中燒,勺子一摔,吼道:“我哪兒也不干了行嗎?我不信回去種地就養不活自己。”金先生聞訊當即趕了過來,他先好言勸慰了莉莉,又來找我:“小陸啊,我待你怎么樣?1萬元月薪可是博士的待遇,你別不識好歹!”我囁嚅著不敢吱聲。末了,金先生命令我立即去向莉莉道歉。我只好忍著屈辱去賠禮。這下莉莉更張狂了,指著我的鼻子說:“你啊,識相點。說不準哪天老娘就主宰了金家,到時你的飯碗就是我說了算。”
好不容易挨滿半個月,小趙開車來將我接走。金太太早早安排了人為我“沖晦氣”,讓我全身上下都用酒精浸泡。此間由于有保姆偷拿了一個戒指,金家上下對我們防得更嚴了。發展到最后,金大龍甚至時常突襲,以檢查我們是否偷吃。
與此同時,金先生仍以這樣那樣理由讓我外出給莉莉和其朋友張羅酒席。我越來越厭倦這種生活,特別是沒法容忍別人每次都叫我扮“御廚”屈膝討賞。但我身不由己,不得不一再扮演那個令自己厭惡的“御廚”角色。今年年初的一天,我渾身不舒服,但莉莉非讓我去招待她的幾個閨中密友不可。我讓小趙轉告她自己病了不能去,她大發雷霆說我是有意給她難堪。最后我不得不前去,一番張羅下來我幾乎虛脫過去,第二天發燒高達40攝氏度。同室的小吳急了,趕忙叫人送我上醫院。第二天,金大龍來看我,見面就說:“大御廚啊,快點出院吧!告訴你個好消息,臺北的大富豪林先生明天來我們家吃飯,等著你這位御廚獻藝哩!”
一旁的小吳看不過去了,說:“人家病還沒好,你不要再催了!”金大龍不以為然地說:“大家出門干活兒不就是為了幾個錢嗎?告訴你,金先生這個面子可丟不起啊!”我終于忍無可忍,說:“我辭職行嗎?我不能為了錢連命都不要、連尊嚴都不要啊!”
當天下午,為了擺脫金大龍的糾纏,我不顧小吳他們的挽留毅然決定轉到另一家醫院治療。幾天后,我終于痊愈出院,當天夜里,我就坐上了開往家鄉的列車。不久后,一個老鄉介紹我來到長沙的這家酒店上班,月薪5000元。
雖然失去了一份高薪的工作,但我并不后悔,因為我重新擁有了比什么都珍貴的尊嚴和自由,擁有了親情的快樂和勞動的樂趣。對于生命本質的意義來說,也許,這些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