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一襲反穿的袍

他是公交車隊(duì)里的一名修車工人，她是寫字樓里的公司文員。如此天差地別的兩個人，卻在重重阻力中廝殺出一條血路。年輕氣盛的年紀(jì)，愛情如鏈齒鋸般所向披靡。

婚禮那天，她在一個小照相館花五元錢化了個媚俗的妝，花五元在發(fā)廊盤了發(fā)髻，再套上一件喜氣十足的紅大衣。寒冷的冬日，沒有空調(diào)的小餐館里，她甜蜜地笑著，偕著他逐桌敬酒，草草結(jié)束了整個婚禮。賓客散盡他吻著她說，委屈你了，我會盡最大努力疼你一輩子。她心里著實(shí)酸了酸。一生一次的婚禮，體會不到婚紗與花車的美好，不能不說是種遺憾。

為償還買房欠下的債，不久他開始做第二職業(yè)。好在住一樓，他把客廳對外擴(kuò)開，結(jié)婚的家電整套一擱，擺滿長長的舊木條凳，租一堆各式各樣的碟片，震耳欲聾的槍聲中，兩元一張票的晚間錄像廳正式開張。在這個流動人口不少的小城，來看錄像的多是些夜晚空虛的外地民工。于是他們天天盼著天黑，只有天黑，那些沾滿灰塵的鞋子才能從四面八方的工地上匯集到這里來。那時她已懷孕。小生命在寫字樓里時恬靜蠕動，但一回家就狂踢亂打。她明白，孩子不堪噪音干擾。他貼著她隆起的肚皮輕輕說，乖乖，對不起，請你將就一下，爸爸要多掙些錢讓你和媽媽過上幸福日子。想起他熬到凌晨兩點(diǎn)的每個深夜，她撫著他疲憊的臉無限疼惜。

但隨著生意的日益清淡，他聽從觀眾意見弄了些成人片來放。每晚９點(diǎn)，他叼個口哨守在門口，她挺個大肚子膽戰(zhàn)心驚守在碟機(jī)旁。封閉的空間，黑壓壓的人群，刺耳的呻吟和不堪入目的畫面，讓她臉紅得像潑了豬血。不時有蛇信子一樣黏膩的目光不懷好意地朝她探來。一場放映下來，她大汗淋漓，幾乎虛脫。她想說不做了，但看他興奮不已地數(shù)著那沓不薄的小鈔，她硬生生地把話咽了下去。撐了半月后，一個細(xì)雨的晚上，聽到門口突發(fā)的哨聲，她知道只要立刻換上一張別的碟片，閃進(jìn)旁邊的房間便可躲過一劫，但是手不爭氣地抖，總是按不住開關(guān)，腿也發(fā)軟，她不得不用手扶著墻來支撐自己。預(yù)料中的結(jié)局，派出所的人沒收了整套家電，封了門，連同他一并帶走。拿罰款贖他出來后，他們第一次吵了架。他惜錢，指著她的鼻尖咆哮，說換成一個弱智兒都不會被抓，罵她讀書讀迂了不知道隨機(jī)應(yīng)變愣在那兒像他媽的蠢豬。她何時受過這種委屈?頓時大發(fā)小姐脾氣，哭叫著掄起拳頭就往肚子上砸……那一夜，一個睡床，一個睡沙發(fā)。

第二天早上他吻醒她，道歉，然后和好。

錄像廳被迫關(guān)掉，不久女兒出生。女兒體弱多病，一場感冒就足以花掉他一個月的工資。這樣的感冒一月來個兩三次，她的收入也漸漸不敵。她不得不再次與他做第二職業(yè)，在接近菜市場的地方擺了個小攤賣魚。休產(chǎn)假的三個月里，她懷抱著嬰兒蹲在他旁邊收錢找零，他滿手血腥地給顧客殺魚。有次女兒餓了用小嘴在她胸前不停地蹭，她難堪，無法像村婦那樣在眾人面前撩起衣服就奶孩子。女兒哇哇哭得揪心，他轉(zhuǎn)過滿是汗水和魚鱗的臉不屑地嚷，喂奶??！想餓死她不成？她說要回家去喂，他氣惱地把魚銼和一句話一同摔出：裝什么腔！好像你回去喂別人就不知道你長了那倆東西！她那一刻連撞車的心都有，如此沒有素質(zhì)的粗人，就是我千挑萬選來的丈夫嗎？含著淚抱起女兒轉(zhuǎn)身就走。走了一次，她沒有走第二次，畢竟離家太遠(yuǎn)，怕他忙不過來，原本就是薄利多銷的小生意，找錯或漏掉兩三人的錢一天就白賣了。遮遮掩掩地用衣服蓋住女兒的臉，好像也沒人注意，她便漸漸麻木。直到那一天，她被路過的同事驚呼出名字，在同事驚詫的眼神中她恨不能鉆地縫。從孩子的嘴里拔出乳頭，她囁嚅著解釋，給我表哥幫會兒忙。同事“哦”了一聲狐疑地走開。他黑著臉迅速收攤回家，一路無話。她張張口想解釋點(diǎn)什么，委屈的感覺卻先行彌漫上來，終是什么也沒說。

各懷心事，幾日互不搭理。經(jīng)過那兩次風(fēng)波，她發(fā)誓再不插手他的任何事情，她受不起他的脾氣，吃不起這個苦，丟不起這個臉。她終于體會到貧賤夫妻百事哀的無奈，也體會到文化素質(zhì)相差迥異帶來的隔閡。他和她是兩個世界的人，他做不了她的事，她幫不了他的忙。

婚姻慢慢像脫了油漆的大門，露出斑駁的瘡痍，怎么看怎么不順眼。他常常不刮胡子，忘記理發(fā)，出門時不擦皮鞋；他吃東西時，總在嘴角流著湯汁或掛著飯粒，咀嚼的聲音吧嗒吧嗒，飯飽后肆無忌憚地打嗝放屁；他擠牙膏后不蓋蓋子，上廁所不關(guān)門，睡覺時磨牙……與寫字樓里衣冠楚楚的男同事比起來，他是那么齷齪甚至猥瑣。她開始仔細(xì)回想，意識變得模糊———當(dāng)初是怎么愛上他的呢？

她逐漸變得長舌，一天到晚母雞下了蛋似的教導(dǎo)他該這樣該那樣，聒噪得他煩不勝煩。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再在一旁數(shù)落時，他便把電視的音量調(diào)到遠(yuǎn)遠(yuǎn)蓋過她。

她沉浸在選錯丈夫的悲哀里不能自拔。那天早上在洗手間里，她看著鏡中依然姣好的憂郁面容，給自己—個露出八顆牙齒的微笑，好猙獰。這讓她想起業(yè)務(wù)培訓(xùn)班上幻燈片打出的那只燦爛微笑的沙皮狗。狗都可以笑得這么陽光，而她卻常常笑得勉強(qiáng)，是機(jī)械的、沒有滲透力和感染力的笑。想到這里，眼淚一下子決堤而出，稀里嘩啦地沖壞了她精心描繪起來的妝容。她掩面而泣。他趿著拖鞋打著呵欠進(jìn)來，愣了一愣，甩下一句：神經(jīng)病，大清早的又沒誰家死人。她被激怒了，嘩的一下子就掀了臺面上的杯子牙刷。

懶得費(fèi)心改造他了，她決定改造自己。她買回一套最廉價的組裝電腦，每天下班后窩在椅子里寫稿到深夜。這樣一來他們每天說不上幾句話，說的也無非是一些“吃飯了”、“走了”之類的話，一句有溫度有色彩的都不說。偶爾，他在深夜推開書房門殷勤地說，早點(diǎn)休息。她知道他話里藏匿的欲望，沒好氣地裝糊涂，睡你的，少來管我！他臉上的笑容僵住，摔門而去。日子久了，他便先禮后兵，最后上演暴力劇將她電腦關(guān)掉綁架上床。他在她身上揮汗如雨時，她不配合也不推拒，有時也能得到快樂的幾秒。完事后各自轉(zhuǎn)身睡去，沒有激情的感覺，沒有綿延的回味。

她寫得多，上得少。幾年的婚姻生活已把她打造成井底之蛙，她不知道男女主人公該穿什么樣的名牌衣服喝什么樣的洋酒，也不知道安排他們在哪個旖旎的風(fēng)景區(qū)賞景談情。偶有稿費(fèi)寄來，他便興高采烈地下廚為她慶賀。雞，遇到喜事就殺雞，她佩服他能將這一鄉(xiāng)下習(xí)俗帶到城里多年也不變。一家三口每年的生日他總是少不了雞，以至于后來她看見地上兩條腿跑的動物就反胃。而他全然不顧她的感受，貪婪地大快朵頤，餓牢里放出來一樣。

女兒四歲時，她在公司加了薪，寫字也上了路，前景一片光明?？桃鈮阂至藥啄甑膬?yōu)越感再也擋不住，再看他時，她的目光里就多了些鄙夷。她開始失眠，而他如雷的鼾聲震得她的耳膜發(fā)燙，他怎么就那么安心呢？難道他就沒有一點(diǎn)危機(jī)感？天剛蒙蒙亮，他就開了電視看新聞。她氣憤地嚷，輕點(diǎn)行不行?聲音小下來了。繼而是他的拖鞋敲打地板的聲音。她從床上跳起，離婚的念頭就在那一刻冒出。

下午接到他的電話，說鄉(xiāng)下的大伯過世，可能過兩天才回來。她只嗯一聲就把電話掛了。兩天就兩天吧，兩天后向他攤牌。

下班后去幼兒園接回女兒，帶她高高興興吃了頓麥當(dāng)勞。晚上女兒要聽故事，她心事重重隨口胡謅，講公主愛上了一個善良的窮小伙，最后嫁給他。但女兒盯著問，后來呢？她心里一驚，答道，后來，公主發(fā)現(xiàn)小伙粗俗不堪，不是自己理想中的丈夫，公主決定和他離婚。女兒唧唧喳喳了一會兒后突然說，媽媽我餓了我要吃飯。她一下子傻眼了，才記起自己從來就沒做過飯！冰箱里找了找，沒有剩菜，但有豬肉。在廚房里花了十分鐘分辨油鹽醬醋，切肉時小心翼翼仍然割破了手指。煮好飯，是夾生的。

把瘦肉湯端到女兒面前，女兒一嘗就吐了，好咸！她苦笑，沮喪不已。最后找了袋奶粉沖給女兒哄著她睡下了。睡到半夜，她被濕熱的液體浸醒，原來是女兒尿床。她伸手要打，女兒哭嚷，爸爸每天夜里都抱我去尿尿！你不抱我去，是你不乖，嗚嗚嗚！她泄了氣，趕緊邊給女兒換衣服邊說，是，是媽媽不乖。

沒人準(zhǔn)時而粗魯?shù)赝菩阉?，第二天早上她睡過了。她索性請了假。屋子里安靜至極，她漫不經(jīng)心光著腳走來走去。天花板上的吊燈居然沒有灰塵，地板光潔锃亮。翹起的衣柜門重新修過，柜里放了樟腦丸。她脫落的紐扣回到了大衣上，疊好的被子散發(fā)出陽光的味道。書桌上有女兒像模像樣的蠟筆畫和歪歪扭扭的一排生字，陽臺上曬著魚塊和豆角，壁柜上放著她的健胃茶，洗手間里有一包中藥香熏的衛(wèi)生巾———看著看著，她的心因了愧疚慢慢蜷起。在這個屋子里生活了幾年，哪一件事自己動過手？女兒會寫字畫畫了她竟全然不知。她一直高高在上清點(diǎn)著自己的委屈，又何曾關(guān)注過他的付出？原來她的胃病，她的痛經(jīng)，全都在他的關(guān)懷與視線之中。是他默默地替她一路披荊斬棘，她才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去亮屏展翅啊。

婚姻如張愛玲筆下的袍。多少人以光鮮亮麗示眾，但里面長滿虱子痛苦自知。而她終于領(lǐng)悟，她的婚姻不過是一襲反穿的袍，貼身穿的是最華美的一面，她從來只在為虱子橫行的晦暗衣面失望感傷，卻忽略了一直都在的柔軟舒適。

晚上女兒又在燈下問，后來呢？她笑，后來，小伙仍是粗俗不堪，不同的是公主摘掉了有色眼鏡。也許還會有摩擦與爭吵，但他們已成為彼此身上不能分離的另一只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