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漫山遍野開滿燦爛的金達萊花。時間過得真快,來漢城已有半年了。夜闌人靜,過去20年的風雨人生歷歷在目,如鯁在喉。
一
那一年春天我34歲,在圖書館做管理員。一天清晨丈夫送孩子上學,晚上卻再也沒能回來。他是煤礦工人,井下瓦斯爆炸了。離開煤礦我獨自帶著10歲的兒子小聰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房,房主是一位老婦人。小小的四合院,這家開窗就能看到那家的風景。第二天我從老婦人潘媽嘴里知道在這里住的還有她的小兒子,20歲,就要從美術中專畢業(yè)實習了,里間鎖著門的就是他的房間。潘媽又指著墻上斑斑駁駁的油畫說:“一個大男人,不好好讀書,整天只知道畫畫,將來能有什么出息?”我不置可否,感覺有點像林黛玉初來大觀園時有人提起賈寶玉,想這個男孩子一定是家里的混世魔王。可是,我已是30多歲的女人,我所擔心的只是不要給我的兒子小聰帶來什么不良影響。
那一年夏天,雨特別多。一個傍晚,我剛出去給小聰買西瓜就下起了雨。匆忙跑回來時才發(fā)覺走時沒關的大門已緊鎖,我使勁敲著,身上單薄的棉布裙子早已淋透。門開了,不是潘媽,卻是個高大的長發(fā)男孩,赤著上身,下身是一條大短褲。四目相對,多明媚的一張臉啊,眼底眉梢,透著一股桀驁的韻味。此時他湖水一樣清澈深情的眼眸正注視著我。我紅了臉,心如撞鹿。30多年來我不知道多少次昂首走過男人迷戀的目光,這一次,竟然在一個看起來比我小很多的年輕人面前芳心大亂。我低頭跑進屋,隔著雨簾,我偷偷地抬眼,他也正好回頭一顧。窗前,鏡子里的女人,長發(fā)濕濕地散在肩頭,身上曲線畢露。每日我都要數(shù)著繁星入睡,這夜天上沒有星星,全是那雙熠熠發(fā)光的眼睛。
二
第二天我下班回家見潘媽在院子里長吁短嘆。“總算把他給盼回來了,可又家無寧日了。從昨晚到現(xiàn)在一直在畫,畫家難道就不用吃飯了?”我笑了,他還真是個用功的好孩子。潘媽大喊辛同,男孩在里面答應著。我悄然站在窗前向里看,赤裸的后背,揮舞著畫筆的手,整整一面墻已變成了一幅畫,藍色的大海,波濤洶涌的浪花,濃艷的色彩,奔放的情調。我大喊著潘媽,興奮地說:“你的兒子把這房子變成大海上的小船了,我仿佛能聽見海浪的聲音。”辛同回頭看我,赤裸裸的直視,透人骨髓的目光:“你叫什么?”潘媽說:“叫她大姐。”我說:“不,叫阿姨,我比你大了14歲。”辛同搖頭,又問:“你叫什么名字?”“丁紫煙。”“那我就叫你小煙,好嗎?”我低頭,曾經(jīng),小聰?shù)陌职忠步形倚煛E藡屨f他是不懂禮貌的孩子,讓他叫你阿姨吧,也好管教他。
第二天,房內,辛同揮汗如雨,畫到了尾聲。我問這畫叫什么名字,他說叫斷魂海,然后說這間屋子就叫斷魂屋吧,回頭調皮地問有沒有嚇著我,怕不怕有一天把魂丟在這里。我嗔怒著,他就講笑話哄我。就這樣,那個夏天,潘辛同走進了我的生活。傍晚,他會放下畫筆陪小聰玩一會兒,有時就在我的房間吃飯。他說潘媽做的菜沒有滋味,說我做的菜是天下第一。不和他的眼相遇時,我恍惚覺得我又多了一個孩子,可當目光和目光相逢的時候,我好心驚,那是一雙飽諳男女之情的眼睛,勾魂攝魄。可是不管怎樣,他都給我單調的生活涂上了一絲艷麗的色彩,每天回來看見他坐在畫室作畫成為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悶熱的天氣,潘媽帶小聰出去玩。辛同跑到我房間畫畫。他說小煙給我擦擦汗。我拿過毛巾,擦他的額角。突然間,他的手已握住我的手。抬頭,他深如井水的眼睛讓我不敢直視。多久沒有接觸男人了?我感覺自己手心的汗已漫延到了心口。幾秒鐘后,辛同又認真畫畫,可是我已不敢近前半步。夜晚,我對自己說,我是喜歡他的,他不在家的時候我的心會空落落的,比潘媽還要盼望他能早點回來,難道這就是愛情?同小聰?shù)陌职肿畛跸嗵帟r也有過類似的感覺,可遠不及對辛同的濃烈。不管怎么樣,他是比我小了14歲的孩子啊!這樣的愛哪里能開出鮮艷的花朵呢?
三
周日,潘媽去鄉(xiāng)下參加婚禮,小院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徐徐的輕風,濃香的鮮魚湯,斷魂屋內,他已擁我入懷,火熱的吻讓我眩暈無力。眼前是那片海,我就像久未乘船的旅客,渾身充滿暈船的感覺,之后又沉陷于大海的波濤里。我發(fā)覺他是那么強壯有力,當他扯下我薄薄的外衣時,我尚存的一絲理智讓我輕輕地反抗。他輕吻我的耳垂喃喃地說我愛你小煙。我徹底醉了。那海上的小木屋啊,這一刻風雨飄搖。
風雨過后,永遠都不會出現(xiàn)彩虹。他起身吸煙。我說是我不好,你還是個孩子,下次不要這樣了。他緊緊抱住我說:“我真的喜歡你,你知道你有多美嗎?”他撫摩我身上的每一寸皮膚,“真好,真白,我從沒有見過這么好的皮膚。相信我,我是真的愛你。你不是我的初戀,可你會是我今生最愛的女人。”潘媽回來后,我沒了往日的心平氣和,害怕碰到她,天剛剛黑,就躲在房間里不出來。夜半有吻入唇的時候,我的那點恐懼才煙消云散,更加貪婪地同他融為一體。
紙里總是包不住火的。一天,辛同喊我:“小煙,親愛的,給我倒杯水。”我轉身要進廚房,門口,潘媽異樣震驚的眼神,我芒刺在背,灰頭灰臉灰著心跑回我的房間,鎖上門。
傍晚時潘媽給小聰送過來她包的餃子,我偷偷地看她,平靜如水。半夜,輕輕的開門聲,辛同溫熱的身體覆上來,我急急地催他快點走。出門,劃破夜空的響亮的一巴掌,像打在我的心上,我鉆進被里,緊緊抱住睡在小床上的小聰。第二天,潘媽冷若冰霜,我知道自己只有馬上消失,好在她并沒有罵我。舉目無親的城市,匆匆租了一間更為破舊的小房。傍晚接小聰?shù)臅r候,辛同背著畫板站在學校門口。“我和你一起走。我實習期滿,在文化館上班了。我會給你一個家。”他拉著小聰,“我給你做爸爸好不好?”小聰說好啊,只要你陪我玩就好。我們同居了。
沒過幾天,我買菜回來,幾個粗壯的男人破門而入,對我揮拳就是一頓毒打。周圍的鄰居來圍觀,從那幾個人惡毒的咒罵中漸漸知道是怎么回事,駭然的目光一片,沒有一個人出來說句話,小聰和辛同回來的時候我已昏了過去。夜深買藥歸來的辛同說同家里正式脫離了關系,他們再也不會打你了。他心疼地吹著我身上的傷口,說他會給我一份安穩(wěn)的生活。
我們像所有的夫妻一樣,上班,回家,煮飯,睡覺。只是,我和所有的人從不談我的家,我想他也一樣,他從不讓我接觸他的同事,也不和我談起他的工作。我想,只要有他這個人就足夠了,我不需要外面的世界。可生活遠不如我想像的那樣平靜安寧。他的同學打聽到這里,快快樂樂地來歡聚。十多個年輕人,有男有女。一個打扮另類的女孩子問辛同我是誰,是不是他的阿姨。辛同臉上是異樣不安的表情,我心下凄涼。然后他們又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對畫布上我成熟的身體指指點點,從他們的話語里,我突然明白,成熟有時只是老的代名詞。
晚上,我黯然神傷。連這些搞藝術的在旁人眼里已是離經(jīng)叛道的年輕人眼里都容不下我們的這段情,都恥笑我的年紀,我這樣下去還有什么意義?辛同冷冷地說我們明天就結婚給他們看看。我摸著他的臉說,真是孩子的氣話,你不可能承擔那么重的壓力的。他不說話,愛如排山倒海一樣襲來,只有這個時候,我停止思想,知道自己還有愛。
四
我堅持不和辛同結婚,就這樣如夫妻一樣生活了8年。28歲的辛同,高大,英俊,也成熟了。他辭去了文化館的工作,同朋友一起賣畫,有自己的,多數(shù)是別人的。
潘媽來找我,8年沒見,她蒼老了許多,但她自始至終沒有罵我。我對辛同說你也該結婚了,你媽來找過我。他說我們明天就去領結婚證。我說你的新娘永遠都不會是我。辛同和一個叫小葉的女孩子談戀愛了。晚上,他還是回我這里住。他脫下衣服的時候,有淡淡的香水味,我想那一定是個娟秀溫柔的女孩。我咬著牙把眼淚吞入肚子里。辛同的婚禮定在秋天舉行。他結婚的前一天,我喝了酒。一直認為自己相當堅強,可是我還是哭得肝腸寸斷。辛同拍拍我的頭:“現(xiàn)實一點,以后這兒還是我的家。”擦干眼淚,眼前已是一個28歲的成年男人了,一晃,8年,我抱緊肩,瑟瑟的秋風中如一片無根的落葉。
辛同結婚了,小聰讀高中住校,我一個人住在那間小屋。四十出頭的女人了,我的頭上已有了白發(fā)。辛同還是常來看我,只是有時一周兩次,有時一周一次,不在這里過夜。他和我說起他和小葉婚后平淡如水的生活,我反而勸他如何討女人的歡心。那時看張愛玲的小說,我強笑著說我終于做成了紅玫瑰,我要是嫁了你,成了那朵白玫瑰,也早就是你衣襟上彈落的飯粒子了。
小葉還是知道了,潘媽和她說明了一切。我的門口,站著這個清秀瘦弱的女人,辛同的妻子。她沒有罵我,沒有打我,只是愛撫著已驕傲地隆起的肚子,冷冷地看著我。我說我會離開。沒有人阻攔我,辛同去南方進貨了,34歲的男人終于要擁有自己的一間畫廊了。
我去小聰讀大學的城市打工,辭去圖書館的工作時我自己也沒把握,48歲的女人去大城市還能做什么?4年的時間里,我做過保姆,當過鐘點工,白天的日子忙忙碌碌還好過,夜深人靜時,想起和辛同在一起的點點滴滴,痛在心頭,淚落千行。
五
小聰畢業(yè)了,我不得不回原來的小城辦一些手續(xù)。街頭,最醒目的“斷魂畫廊”的大招牌下,辛同,已快40歲的男人,可還是當初花一樣的青年?
斷魂屋,那一夜,如火山噴發(fā)。小煙,小煙,他喃喃地貼在我耳邊叫,沒想到我在你身上還能找回4年來從沒有過的激情。4年里,潘辛同已是個出了名的浪子,身邊美女如云,可是,4年里,卻從沒有過今夜的激情。小煙,留下來吧,你永遠都是我的親人,我最深愛的女人。我有錢了,我給你買一所大房子,我終于能給你一個家了。這是我盼了多年的結果嗎?他是永遠也不可能給我一個陽光下的家的。小聰已決定去韓國工作。臨行前一晚,他和我做了長談。十幾年了,我們從沒有在這個問題上進行過實質性的談話。“我從沒恨過你,也從沒怨過你,我總是原諒你,媽媽。如果有來生,我一定求那個握著小弓箭的丘比特射中你和潘辛同,可是要在對的時間,對的地點,對的年齡。”
我哭了,52歲的老婦人,在已絕經(jīng)的年紀。
我走了,辛同,愛了你那么多年,苦了那么多年,是因為無論什么樣的愛在道德、良心不允許的情況下都是不被人接受的,從而永遠也不能生活在陽光里。我想讓我的離開還你和小葉一個幸福的生活。
一年后,在韓國,小聰給我買了一件新禮物,精致的MP3。“我只想唱這一首老情歌,讓回憶再涌滿心頭。當時光飛逝,已不知秋冬,這是我惟一的線索。人說情歌總是老的好,走遍天涯海角忘不了,我說情人卻是老的好,曾經(jīng)滄海桑田分不了。我只想唱這一首老情歌,讓往事回蕩在四周。”聽著聽著淚如雨下,韓國老伴問我是支什么歌,我說是老歌,是對過去的回憶。哪一天我也教你唱。
50多歲的老女人還學會了上網(wǎng),給網(wǎng)上亮著圖標的“斷魂屋”發(fā)過去這樣的一行字:來生,在對的年齡,對的時間,對的地點,再重新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