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我上鋪的——“小孩”

初識“小孩”

上大學報到的第一天，排隊的行列里有一個胖乎乎的男孩引起了我的注意。他長得白白凈凈的，理著小平頭，戴一副大得出奇的眼鏡，眼鏡幾乎覆蓋了他臉上三分之二的面積。有意思的是他穿的Ｔ恤衫上還印有米老鼠的圖案，那歡快得意的表情跟他還有幾分神似。這男孩雖說身體肥碩，但是行動卻不遲緩。只見他在人堆中閃展騰挪，游刃有余，活像馬戲團久經考驗的戲球狗熊，煞是可愛。

我看了他半天，以為這是誰的好玩的弟弟，跟著一塊兒來湊熱鬧的。到了寢室，找到分配好的床位，我是下鋪。剛把行李放下，從上鋪噌地落下一個人來，好像一堵小墻忽然橫在我面前，原來又是他，那個胖男孩。“你好，我叫張魯，我們是上下鋪，請多關照，嘿嘿。”我還沒回過神來，他已經連珠炮般地開了腔，同時一雙厚實白凈的大手向我伸過來，加上滿臉燦爛而真誠的微笑，和午后炫目的陽光一起投射在我身上，讓人心里感覺暖洋洋的。

從握住他手的那一刻起，我就預感到我們會成為好朋友的。沒多久，我們就知道張魯真的很小，才１５歲，從一所著名高中的少年班考過來，成績好得讓人嫉妒。知道他的底細，更加印證了他的外形，于是大家不約而同地叫他“小孩”了。他一點都不在意，還蠻高興，仿佛看見機器貓口袋里有寶貝的康夫，連連鞠躬作揖：“小弟初來乍到，還望各位哥哥姐姐多多愛護。我對各位的感激之情，有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又如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那個樣子，又歡快又憨厚又調皮，惹得人真想買根大雪糕趕緊塞到他那張蜜嘴里。

勤奮的“小孩”

開學不久，“小孩”就迅速進入了一個好學生的角色。他學習很認真，上課喜歡坐第一排，說這樣可以捕捉到老師的每一句話。因為人多，我們需要提前一點去占座。每到這個時候，“小孩”的兩條粗腿開足了馬力，大步流星，風風火火勇往直前，那架勢敢情誰要是擋道非給他撞飛了不可。

一次下課，我們趕著去另外一幢教學樓上課。“小孩”使出他的神行功夫，呼啦呼啦就沖到前面去了。也是天妒英才，他正且行且歡，沒留神前面井蓋沒蓋好，哐啷一聲就掉了下去!我們正納悶怎么“小孩”突然從地平線上消失了呢，只見他露出頭來，撐著肥重的身子艱難地往上爬，很是狼狽。這時旁邊過來幾個女生，神色驚駭地看著他。沒想到，“小孩”機靈絕頂，竟急中生智，一邊爬一邊嘆氣：“哎!這可真難修啊……”我們全都笑得前仰后合，差點沒趴在路上。

我們玩熟了以后，常常一塊兒去上自習。學習的時候，“小孩”是絕對正經的，神態端莊，一絲不茍，即使我想和他逗樂，看他這派凜然正氣，也不得不打消那些“猥瑣”的念頭了。一起看書，一起做題，然后在回宿舍的路上大聲討論問題。在我的印象中，“小孩”學習起來很容易著迷，有時看書看得難舍難分，既不食人間煙火，又不問現在幾點。我只好一直陪著他干熬。

有一回上自習，他又“入定”了。我只得不停催他回去，直等得哈欠連連雙目沉沉，他才嘟噥著不甘心地收工了。那時實在太晚，教學樓已經鎖門了。沒有辦法，我們只好從一樓教室的窗臺跳出去。等爬上窗臺，我發覺海拔有點高，說先觀察一下地形再跳。“小孩”心急，沒等我說完，就擅自做自由落體運動了。只聽得一聲重重的悶響，他摔在地上了。借著月光一看，原來他剛好降落在一塊香蕉皮上。可能是摔疼了，他不住地齜牙咧嘴，叫得也比較凄慘。我看他這可憐樣，又樂又氣，誰叫你這么猴急呢?不想他一個鷂子翻身，拔地而起，笑得仿佛瞬間參透了武功秘籍的大俠：“我突然想到怎么做那道微積分了，多虧了這一摔！”看到他這瘋魔勁兒，我真沒轍，同時也不得不在心里佩服起他來。

純真的“小孩”

“小孩”終究還是個孩子，他心地純良，涉世很淺，又整天待在校園里優哉游哉，難免會說出一些似乎不懂事的話，做出一些好像沒腦筋的事。但他從不掩飾什么，有一說一，有二說二，憨態可掬。正因為如此，我們從來沒覺得他幼稚可笑，反而感覺他是頗有幾分真性情的人。有一次我和“小孩”去輔導員家，剛好輔導員出去辦事了，他的母親招待我們。“小孩”顯得有點緊張，老太太問我們抽煙不，他趕緊起身回答：“謝謝您，我不會。”一會兒吃飯，老太太又問我們喝酒不，他還是畢恭畢敬：“謝謝您，我不會。”后來，老太太又問我們要不要喝點湯，“小孩”想也沒想，脫口而出：“謝謝您，我不會。”把我和老太太樂得差點噴飯。

還有一次晚上宿舍突然停電，一片漆黑，眾聲喧嘩。“肯定有人用大功率電器了。”這幾乎是件心照不宣的事了。不一會兒，燈又亮了。緊接著有人敲門，打開門，是一臉嚴肅的樓長，手里還拿著兩只“熱得快”，大概是剛從其他宿舍繳獲來的。“你們宿舍有‘熱得快’嗎?”樓長大聲問道。我們心里有鬼，都不敢吭聲，個個面面相覷，屋里空氣近乎凝固。正在看書的“小孩”突然站起身來，笑著對樓長說：“對不起，賣‘熱得快’的大叔，我們不需要，我們宿舍已經有了，您還是到其他宿舍看看吧，好嗎?再說這個玩意兒也不好，弄得我們剛剛還停電了，您也少賣點吧，干什么不能養家糊口呢。”他只顧一個勁兒地說著，全然沒有顧及樓長那越來越鐵青的臉色，也根本沒體會到我們想把他按在床上用臭襪子封殺他的心情。他可真是個“童言無忌”的“小孩”。

知心的“小孩”

我和“小孩”做了四年的好朋友，和他在一起，很開心，也很知心。因為他是個用心和別人交往的人。

現在回想起來，最令我快樂的是每個周末，宿舍里的其他人都各有所好去了，我和“小孩”喝著清茶，嗑點瓜子，漫無邊際地聊天，下下圍棋或五子棋，或者興致高漲的時候彈彈吉他，唱唱ｂｅｙｏｎｄ、崔健、齊秦和老狼的歌。時間不早了，就各自上床躺著，好久都睡不著，就海侃神聊，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直到宿舍其他哥們兒回來加入我們的“臥談會”，就“添酒回燈重開宴”。

記憶中“小孩”為我做過一件最難忘的事情。大三那年春天，報紙上說某日凌晨兩點將有一場規模壯觀的流星雨。看到這則消息，室友們熱血沸騰，紛紛養精蓄銳，想到時一飽眼福。到了那天晚上，我卻因為感冒提前倒下了，渾身發熱，高燒不退。“小孩”見我這樣，也顧不得出去鬧騰了，就守在我身邊，又是端水又是送藥。后來我想起這事，要是那時“小孩”也跟著一塊兒出去，只剩我一個病號在宿舍受煎熬，身上熱心里涼，那將是怎樣的一番凄冷景象啊。到了半夜時分，我燒得迷迷糊糊的，恍惚中聽見“小孩”歡呼“太美了，太美了”，又過了一會兒我稍微清醒了些，他給我遞上一杯水，一臉神秘地笑著：“我剛才看見流星了，還許了愿。你好好休息吧，明天一定會好起來的。”第二天我一覺醒來，果然神清氣爽，感冒去矣！“小孩”起得早，帶回來一些早餐。我胃口大開，抓起來就吃。“小孩”見狀欣喜異常，連聲說：“看來對著流星許愿真是靈啊，你這么快就好了。”我邊吃邊問：“你昨晚看見流星了嗎?許的什么愿?”他有點不好意思：“我昨晚見你燒得那么難受，就希望你的感冒盡快好了。”一聽這話，我的胸間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淚在眼眶里盤旋。我一把抓住他那雙照顧我的又厚又暖的手：“好兄弟，昨晚辛苦你了。等下次流星雨，我也給你許愿，祝你……”“就祝我娶個俊俏媳婦吧。”“好，沒問題，你這么體貼，不知誰有這個福氣。”我們一起開懷笑了。歲月如梭，眨眼就畢業了，我去另外一個城市工作，“小孩”則繼續攻讀研究生。

分別的那天，“小孩”送我上火車。上車前，原先設想的擁抱流淚而后話別的場面并沒出現，走的人很多，送的人更多，大家都強顏歡笑，好像都很堅強很鎮定。我到現在都后悔當時沒有和“小孩”說更多的話。火車徐徐開動了，透過車窗，我看見他驅動那肥碩的身體，一邊跑著追上來一邊用力朝我揮手，眼睛紅紅的。我的淚抑制不住地流了下來。

視線漸漸模糊，我在心里默念著：“小孩”，你正慢慢成熟為一個男子漢，將來你會有你的妻子，有你的家庭，有你的“小孩”。但是不管怎樣，你永遠都是睡在我上鋪的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