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克薩斯大學的哲學教授維克多·J·維坦查(Victor J. Vitanza)在他關于網絡文化的名作《超文本》中,花了很多篇幅描述了一本叫《死者之書》的書。
這本《死者之書》由三個人共同創作——科幻小說家威廉姆·吉布森、畫家丹尼斯·阿什堡與出版商凱文·博格斯。它樣式奇怪,被放置在一個金屬網形盒子里,盒子外套是用制作防彈背心的一種聚合物制成的。里面放的書有93頁,破破爛爛的紙張由焦黃斑駁的亞麻布裝訂在一起,像是經歷過一場火災似的。后60頁粘在一起形成了一個方塊,方塊中央有一個4英寸見方的凹陷處,其內盛有一個電腦軟盤,軟盤里便是經密碼軟件處理過的吉布森先生的短篇小說《死者之書》。這個密碼軟件中包含有一種“病毒”,是由一群匿名電腦黑客們編制的。這個病毒使得小說不能正常地在電腦屏幕上被閱讀,也不能被隨意打印出來。軟盤第一次插進電腦中,文字便開始以預先設置好的速度滾出,好像是電腦而不是人在讀小說。這第一遍的閱讀也是最后一遍!當文字滾出屏幕時,病毒便偷偷地銷毀了軟盤上所有的數據。當最后一個字從屏幕上消失時,軟盤也就作廢了。收藏者們花了2000美元得到這本書,挑戰是如何在欣賞其投資的同時保護它。不過在下決心翻開它之前你得想清楚,因為哪怕只翻開書頁看看里面的畫,就很可能永遠地改變這本書。
你想知道這本神秘之書里邊的內容是什么嗎?維坦查對此這樣形容——活像“柯達公司在(20世紀)20年代初出版的活頁相冊”。這本可以“自我破壞”的書,內容原來只不過是多愁善感的散文詩,詩的靈感是由吉布森發現的他父親的舊相冊引發的,背景是吉布森先生老家威斯威爾鎮的老汽車站。
吉布森通過如此富于創意的方式表達對數字時代的迷幻和懷疑,以及對過往的老時光的懷戀。如果你從這本書中看出了這一點,那么你也就大致了解了維坦查對數字時代的思考。在《超文本》的后半部分,維查坦略帶揶揄地寫道:某些重要的論述和結論,“只能通過印刷這種更有分析性的方式敏感地傳播”。當然,他自己堅守了傳統印刷這一塊在他看來有淪喪危險的陣地上。
維坦查在1996年發表了《超文本》,該書和他的另外兩部作品《賽柏朋克》和《賽柏空間》一起,在當時被認為是對網絡文化的最好的描述;然而在以后的時間里人們看到,那些寫于上個世紀90年代的東西仍是那樣引人入勝。
“文本時代”潰退
維查坦在反復提醒我們的一件事情是:我們的語言文字和思維方式正在被數字的洪流所淹沒,然后被不動聲色地篡改。當他第一次見到一個醉心于擺弄電腦的文學教授時,“那個下午,我第一次模模糊糊地感到印刷和文字的世界情況不那么妙。”不久后,數字媒體果然“已經不可逆轉地深入我們之中,建造管路體系并在其中循環”;而與此同時,“由印刷和緩慢的線性閱讀所代表的一系列事物看起來乏味而且無趣”。
我們的閱讀習慣是從什么樣變成了什么樣?“印刷是線性的,由于句法的規則,從而注定了它是邏輯的,句法是論述的結構,是大腦通過語言表達意思的方針的映射……印刷還安置了一個時間軸,翻頁的動作,更不必說內容,從上到下地閱讀過程,是種循序漸進的過程,前面敘述的是基礎。此外,印刷的材料是靜態的——是讀者,而不是書本身,在向前進。印刷物實際上的排列和我們對歷史的傳統觀念相一致。材料是一層一層沉淀的,讓我們重新閱讀并不斷地注意它們。閱讀的步調是可變的,由讀者的注意力和理解力來決定。”
可是“電子書的次序大部分與之相反……約定在本質上是公共的,在一個較大的聯結范圍內定立。網絡上巨大的資源永遠都是在那兒潛在的……電子傳播可能是被動的,如使用計算機,除非把它們打印出來(在這一點上,它們成了印刷的靜態的一部分)人們通常覺得它們是轉瞬即逝的。只需按一個鍵,就可以改變或者刪除它們。視覺媒體(電視、投影圖形等)映像和圖像搶了邏輯和概念的風頭,于是細節和線性連續性也只好犧牲了。步調是快速的,由跳躍大剪接的增長驅動,基本的運動是橫向聯系的,而不是縱向積累。人們對信息的接收,同時,人們所期待的信息組織形式,都是信息的表現所勾畫好的。”“此外,圖形和非圖形技術從每一方面鼓勵用戶對現在有著更高的并且總在變化的意識。它與歷史的不同,歷史觀念必須依賴邏輯的和循序漸進的這種不利的概念。如果說印刷媒介提高了詞語的地位,把它固定成永恒,則與之相對的電子媒介將它降低成一個符號,一個最終的手段。”
維坦查在文中用了一個非常精彩的反證,來說明文本時代正在可悲地潰退。“當一種資源受到威脅,變得稀少,人們就會為它而戰。圖書和閱讀的未來危如累卵,這一模糊的直覺驅動著各個斗爭派系。”他引用了美國作家凱塞·波里特(Katha Pollitt)在《國家(The Nation)》中的一段話:“如果我們是(閱讀)一個讀者的國家,那么就沒有什么糾紛。沒有人會爭論是否應該把托妮·墨里森(Toni Morrison,美國黑人女作家,1993年獲諾貝爾文學獎,作品以黑人生活為主要內容)列入課程大綱,因為不管怎樣,她的作品是讀者日常讀物的主要來源之一。這些閱讀名單忽然變得如此重要,因為,他們常常代表著學生們所唯一愿意討論的嚴肅作品。無論誰控制了這個名單,他將會在爭奪年輕人的精神和心靈的斗爭中獨占鰲頭。”
也許美國另一位文化批評家對此的擔心也不無道理——“如果教學最后簡化成了大眾娛樂的一支,如果老師講的內容不像‘芝麻街的大鳥’那么有趣,學生們就不肯老老實實地坐著聽……如果學校如此下去,充斥著娛樂的隱喻和哲學,那么,它就不再是內容為中心,而變成注意力為中心的了,像電視追求收視率一樣,去追求聽課率了。如果學校變成了那個樣子,那么我們就輸了。”他建議道,“現在是‘開明地壓制’學生們的時候了。”
“病句”流行
維坦查直接地表達了對席卷而來的數字時代文化的悲觀態度,他認為這一系列變化將“重新編織”整個社會和文化網絡。他為我們展現了這樣的圖景:我們的教育系統在滑坡,學生閱讀和理解必讀文本的能力越來越差,而且他們的領悟力比前幾代人差好幾個級別。傳媒帝國為控制所有的信息輸出而戰,包括出版商,后者已經投向更為強大的勢力,他們越來越不愿意出版不能賺錢的著作,不論它多么的有價值。而且,在每條前線上,通俗文化通過發達的商業媒體裹挾了人們的視聽,嚴肅藝術被進一步邊緣化,藝術基金最終一減再減,同時藝術本身深陷于危機,等等。沒有人愿意再花10年工夫認真寫一本書。
更進一步到社會生活,他說,“我們在如此密集的網絡中,在眾多的瞬時信息通道中,進行公共的和私人的生活,以至于談論主觀的個人主義的區別幾乎就毫無意義”。我們其實在逐漸把自己引入單一的生活。
然后呢?
然后是——
約瑟夫·布羅德斯基(Joseph Brodsky)1987年領取諾貝爾獎時講道:“如果藝術教授了我們什么……那就是人的環境的私有性。作為私有企業的最古老同時也是最精確的形式,有意的或無意的,它在一個人的內心培養出他的特性、個性和獨立性——通過這種方式,把他從一個社會動物變成一個自制的‘我’。”他說,我們就是這樣獲得各自的“不凡的面容”的。
——所以,維查坦的結論是:“從這一點來看,我們的時代正飛離詩人所命名的‘不凡面容’。”
2001年網絡游戲圈里有一個非常有趣的文化現象。一個英文病句——“All Your Base Are Belong To Us(你們所有的基地都屬于我們)”,一時間成了最熱門的引語,短短一周內便攀升至Google、Lycos等各大引擎的搜索排行榜榜首。這句話來自1989年日本Toaplan公司開發的一款游戲——《零式戰機》,企圖入侵地球的一名宇宙惡人CATS的一句臺詞。據說翻譯工作是由一個“在夜間自習英語的孤獨的日本人”做的。令人始料未及的是,《時代》周刊和NBC球場上先后出現了這句游戲對白的身影。與此同時,它的各種變種也開始散布出去。“9.11事件”后,出現了題為“Osama Bin Laden All Your Base Are Belong To U.S.”(本·拉登所有的基地都屬于美國)的時事文章,某經濟學家在談論亞洲市場的開發時用了“All Your Market Are Belong To Us”(所有的市場都屬于我們)的標題。最后,這句網絡流行語不可避免地走向商品社會,出現在T恤、鼠標墊和咖啡杯等形形色色的產品上,甚至有一家策劃網站專門以推廣這句口號為業務。
一個病句的流行泄露了一種情緒。既然我們正漸漸失去約瑟夫·布羅德斯基所謂的“不凡的面容”,于是就找機會來破壞某些合理,顛覆這日趨“同一”的面容,安慰困境中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