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正走向歷史的拐點,如今正處在最大規模的思想融匯時期。體制優勢已經不再、土地資源全線告急、和傳統市場經濟相適應的專業市場遭到挑戰—浙江經濟顯然已走過了它的原始積累階段。在全球化和網絡化逼近的時代,浙江經濟往何處去?這是浙江的問題,也是中國的困惑
浙江:從哪里來,往哪里去?
當你從杭州蕭山國際機場乘著大巴駛向市區時,空氣清新、路邊電網密布、移動通訊基站隨處可見。最令你納悶的是,這里見不到你想象中的江南農村的景象,一排排仿哥特式的三層民居會使你疑心浙江的農田在哪里?而另一方面,大巴里的VCD正在播放一個企業管理課程,講課的是一個臺灣人,生動的案例和通俗的語言無疑吸引了車內更多人的注意力。外面高速公路兩邊豎立的,全是紡織、化工企業的大幅廣告。
這恰恰是整個浙江的一個縮影。工商業給浙江帶來了巨大變化、民間富有、電力緊張、浙商們更強調實際經驗、產業集聚使得浙江產品保持著競爭力。實際上,浙江算得上是中國最不可思議的一個省份。人們恐怕很難想像,50年前的浙江由于戰備考慮,國家幾乎沒什么大投資,而土地資源都極其貧乏,浙江的富庶并不具有先天的優勢。
這個陸域面積10.18萬平方公里,“七山一水二分田”的省份是中國工業化的榜樣。在浙江特別是東部,除了山上天然的植被和名聲遠揚的茶葉外,幾乎看不到有人在農田里耕作,為了鼓勵農民耕種,浙江省已經準備取消農業稅了。但這似乎并不緊要,因為浙江的基因已經在十幾年前開始改變了,制造業的血統開始成為主流。跑在浙江的公路上,你可以發現廠房、廣告牌是主干路旁不可或缺的風景;而在鄉間,涂在墻上的廣告之多更令人咂舌。看到這里,就可以從一個側面了解到浙江民間制造業的發達。
現在浙江之富,幾乎讓你不可想象。一個鎮的財政收入很輕松地邁過億元大關,一個村可以靠做紐扣而人人抽上中華煙,紹興一個不到三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竟然盤踞著3家上市公司。目前,浙江工商業領域的非國有經濟比重已從 1978年的38.7%躥升到了95%以上。
然而繁華背后并非沒有危機,人們對浙江經濟的憂慮是從溫州GDP增速的異常滑落開始的。2003年1至9月,溫州的服裝、皮革、塑料制品、食品等大多數傳統行業的增長速度低于全市規模以上工業的平均增長速度,導致同期溫州GDP的增長速度居于浙江省各市的末位。
而從表象上看,外移的財富(這使得溫州有名的“炒房團”頗受詬病)、能源的瓶頸、外省的壓力、上海的光環、地下錢莊的暗流,讓浙江經濟蒙上一絲陰影。人們不禁要問:浙江究竟怎么了?
溫州的危機不僅僅屬于溫州,更是整個浙江的,放大到更大的范圍來說,是研究中國區域經濟競爭力所急需解決的一個問題。從浙江的發展軌跡可以看出,浙江的產業集群大多數仍屬于勞動密集型的產業,家庭作坊式的企業有增無減,這些一度都是讓浙江經濟和浙江商人揚名立萬的基礎,現在卻要面臨內外巨大的壓力。
更大的背景在于,浙江正走向一個歷史的拐點,財富、創造財富的浙商、內在驅動造成的市場化程度—浙江顯然已邁過了它的原始積累階段。未來方向有兩個:其一是謀求資本的更大突破、創造更多的上市公司、把企業做大做強、迎接全球化的挑戰(塑造品牌、應對反傾銷);其二,則是浙江為數眾多的中小企業和傳統產業集群所要直面的—技術革命帶來的網絡化的壓力和挑戰(競爭將更加沒有門檻)。這既是浙江的問題,也是整個中國的問題。被人們談論了十幾年之久的“浙江模式”將做何改變?
“我是浙江人”
丁建軍的軌跡和別人相反,但卻是一個地道的浙江人的做法。2001年畢業之前,他還在學校里辦著一個經濟學會,此時北京已經談網色變了,可是新經濟的概念卻像磁石一樣吸引著遠在西安的他。畢業之后,他就想應該找一家互聯網公司,后來在北京遇到了周鴻,周說所有進3721公司的人都要從底層做起,于是丁就從電話銷售開始,然后做渠道。
如果不是浙江人,丁的軌跡應該是在3721公司努力的工作、然后升到高位,或者跳槽到更大的互聯網公司。但是丁的想法很直截了當,他在大公司學到了東西,目的就是找一個屬于自己的平臺去應用。后來他發現自己最大的資源一個是互聯網,另一個就是紡織,因為很多的朋友和同學都是做紡織,或者在紡織企業里邊,而且紡織業真的是相當大。
幾乎所有在浙江投身網絡的高手都是這樣的“偏執狂”。中國服裝網的廖斌從小在服裝廠大院長大,孫德良做中國化工網是因為他發現了浙江這個精細化工的王國,而湯金乾對永康五金企業老板們的熟悉程度遠遠超過國外的風險投資商—就在寧波人丁磊、新昌人陳天橋走出浙江尋找互聯網的真諦時,這些人留在了本地并且扎根下來。
這其實和他們的父輩沒有太大區別。在人均只有3分地甚至更少的浙江,許多浙江人挑著貨郎擔走了出去,這一走延續了上百年,也由是有了浙商這樣的稱謂。
浙商們被譽為“中國的猶太人”,而“雞毛換糖”的義烏人正是上一代浙商的代表。據不完全統計,至少有300萬浙江游商活躍在全國乃至全球各地,做生意賺大錢。這些人,遠的在南非、加納、美國,近的如北京的“浙江村”。這些人在國外通過國內的親戚朋友進行進出口交易,他們早已組成了一個規模龐大的社會化網絡,而走出去的人則把資金、經驗、經商之道又都帶回了鄉里,更重要的是帶回了新觀念、新市場、新工具。
從某種意義上說,浙江形成了中國最完善的“網絡社會”。傳統產業里大規模的企業很少,大量的小企業按照樸素、自發的市場規則形成了一個分工嚴密的生產網絡;而這個生產網絡又是被更加龐大的銷售網絡所帶動;這個銷售網絡又被浙商們組織嚴密的社會網絡所控制。這種立體網絡體系已經成功運行了幾百年,并且現在還在發揮著最大的效益。
只是一個問題,目前浙江遇到的前所未有的困惑和焦慮,是否應歸咎于這老一代的“網絡社會”?
壓力
紹興柯橋中國輕紡城里。一件黃馬褂居然賣到了50元,去市場里拉貨的零工必須穿著它才有進入的權利。這個市場崛起于20世紀80年代中期,原來只是柯橋鎮上自發形成的一條“布街”,然后逐步發展為棚屋式結構的輕紡產品地攤市場,現在成了亞洲最大的紡織品貿易集散地,經營戶1萬4千多戶,年成交額超過400多億元。
紡織品面料只是一個中間環節,其上游有服裝、印染業,其下還有原料、輔料市場。對于紡織貿易來說,地理空間的集聚不僅有利于節省采購成本,也便于了解行情做比較。做生意無非是買或者賣,這種簡單逐利的模式并不妨礙只懂得四則運算的小老板們擁有輕紡城下停著的高檔汽車。
這種生意之道和短信模式何其相似。中國移動給你一個攤位(允許新浪們在移動夢網的平臺上運行),刨去成本你只賺極低的毛利,然而每天的量卻是以幾十萬計,僅僅憑借于此,你就可以租下東方廣場、現代城的寫字樓或者紹興輕紡城的營業間。不要小看這個遠離皇城根的江南小鎮,輕紡城最近的一次國土使用權拍賣的價格是每畝1348.48萬元,每平方米超過2萬元。
集聚的市場和產業正是浙江經濟賴以生存的根本。紹興的輕紡產業群、嵊州的領帶產業群、永康的五金產業群、樂清的低壓電器產業群、永嘉的紐扣產業群,這些星羅其布的產業集群正創造著另外一種跨國公司的規模。
說浙江沒有全球500強企業是一種西方模式的誤解。浙江這個“跨國公司”總部的每個車間都是一個獨立的公司,完全以市場經濟的模式進行積木式組合,分工既細又有極高的效率。費孝通在《溫州行》一文中,總結出了“小商品、大市場”六個字。而經濟學家鐘朋榮則將浙江經濟喻為“小狗經濟”,靈活善變,協調自如,其生存能力遠勝過更大的斑馬。
如果沒有技術革命,浙江的經濟應該可以稱得上完美了。北京大學教授王緝慈將浙江產業群和意大利的柔性專業化產業區相比,20世紀80年代初當英國等西方發達國家的傳統產業開始衰落之時,意大利中、東部的許多傳統產業卻驚人增長。這種產業共同體能夠允許持續的變化而不是試圖控制變化;哈佛的波特教授更是將其譽為“鉆石模型”。
柯橋鎮現在既有水路、公路、鐵路,一個規模更大的物流中心和汽車旅館也正在興建,然而問題不在于此。長駐輕紡城的王晉華領著我們從東區參觀到北區,然后算了一筆帳,如果一個采購商要逛完這里所有的攤位,需要3個月的時間!
市場的瓶頸只是一方面,更深層的問題是,傳統市場經濟中所積累的信用和交易慣性在全球化、網絡化的背景下遇到了阻礙。浙江大大小小的企業集群逐漸被并入全球供應鏈中,而地方網絡則進入了跨國公司的OEM網絡;在全球化范圍的“訂單主導”下,來自于江蘇、上海、福建甚至國外其它產業帶的壓力都很明顯,原來不可復制的生產要素遇到挑戰,因為無論是土地還是資源都不是浙江的競爭力之本。
相反,土地、電力、能源、乃至水這些初級生產要素開始全線告急。浙江現有耕地3188萬畝,劃定基本農田2711萬畝,建設用地只有400多萬畝。按前些年平均用地的勢頭,土地的回旋余地已很有限。溫州、臺州、義烏等地,數以千計的企業排隊等地。據相關人士介紹,按照眼下的發展態勢,紹興三年之內就將遇到“發展極限”問題。
隔三岔五的限電拉閘更是讓浙商們最頭疼的問題,現在許多工廠和家庭作坊都購買了發電機,當電力公司拉閘的時候,你會聽到此起彼伏的發電機啟動的聲音,這種聲音對于浙商們來說早已經習慣了。用他們自己的話說,沒有辦法,即使污染環境也要用發電機來生產,不然訂單完不成的話,不但不能收款,還要賠給對方補償金,下一次的訂單自然是不會有了。
而銷售網絡也面臨問題。不僅僅是紡織,服裝、五金、電器、桑蠶,各行各業都面臨著歷代的祖輩們所沒有遇到的挑戰和局促,壓力有的很樸實:比如擴大品牌宣傳、謀求國外訂單、建立內貿外貿關系;有的則更“高級”:如何在生產中量化成本、如何接收跨國公司發來的訂單—那些訂單完全是數字化的格式。
甚至浙商們引以為豪的社會網絡都成了問題,這種網絡現在被貶低為“人格化交易方式”,以至形成市場交易中的不公平,外資難以進入,而民間資本大量外流。
情況已很明顯。浙江經濟過去一路領先的制度優勢正在逐漸喪失,非公有制經濟的體制優勢也不再是唯我獨有,而這次的戰爭主戰場已經改變—市場經濟“不進則退”,浙商將如何再造上百年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