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回回 我的心肺

小時候，除了上學就是牧羊，牧羊是寒暑假的事，特別是暑假，一個人吆喝著一大群羊，進入山里，山里是那么的荒涼，草都長不高，你大喊一聲都覺得空洞，但我還是喊了，我把羊趕到一個比較高的地方，羊在吃草，我在喊，也是在唱：“走哩走哩者越走越遠了/眼淚花兒也飄遠了/把心淹過/眼淚的花兒把心淹過了//走哩走哩者越走越遠了/褡褳里的鍋盔也輕下了/心上的愁腸就重下了//窮光陰把阿哥害苦了/尕阿哥他走到口外了，丟下呀阿妹受罪了//五朵梅花呀開敗了，我把阿哥想壞了，清眼淚淌成大海了······”這是一段《六盤山令》，這段花兒那時候在那座山里牧羊的人都會唱，他們都不分角色，我是跟一個老漢學的。那個我要叫爺爺的老漢，他那時候也吼，他是個光棍，在我們村里輩分很大，他吼的是寂寞，而我吼的是無聊，與此同時，還有幾個女放羊娃也學會了吼花兒，那時候我們是多么的憂傷和凄迷呀。

我們村子的周圍都是回民，男人們晚上喜歡吹笛子，女人們就找一個大約7厘米的竹片，在中間用刀子劃一小道痕，然后將前面削得很薄，再給其中的一個弦上挽上一根細繩子或者一根紅頭繩，她們就開始把嘴放在上面拉繩子，這叫口弦，是我們那個地方回民女性那時候的樂器，口弦拉起來的時候，只是用口形來襯出音韻，三五個女人在一起，拉著口弦，真像眼淚漫過一樣。

花兒在西海固是一種命運，高興的時候唱，憂傷的時候更唱，我的那些姐姐們都是帶著憂傷和淚水出嫁的。倒不是說他們不愿意出嫁，而是一種氣氛和風俗，女兒出嫁的時候，母親就哭，女兒也跟著哭，即便是蓋上蓋頭也哭，直到遠去。

小時候有很多故事，為了養家糊口，哥哥伙同部分村里的小伙子去了山西挖煤，稍有不慎就有壞消息傳來，然后村民的墳里就多了一個親人。那些孩子的父母在孩子去世以后的很多天里就在某個偏僻的地方一個勁兒地唱，眼里滿是淚水，一年下來，整個人都瘦得不成樣子。

我那時候也想，為什么我們要唱花兒，那么憂傷，為什么要唱這種刀子割過的帶著傷口的謠曲，我的那些姐姐們成長的時候唱，走的時候也唱，涼水漫過了她們的肌膚，血色充盈了她們的眼睛。我的親姐姐經常跟家里鬧別扭，有時候挨打以后，就往山里跑，邊跑邊哭邊唱，像一朵遠離的杜鵑花不勝悲泣。

慢慢地，家里人不讓我唱了，特別是父親，他是干部，說這是壞女人唱的歌，我們那時候叫它“山花”，因為它適合在山里唱，特別有野味的。我迫于父親的威嚴就不唱了。

后來母親去世了。那個寒風呼嘯的夜晚，也就是我剛從中學周末趕回家的那個晚上，母親在長久的昏迷中，終于醒了，當她醒來的時候，我們大致知道她快不行了。她抓住我的手，緊緊地捏了一下，捏得我疼，之后手就松了，緊接著，她誰也沒有看，只看著我，眼角里滲出一滴淚，那時候，我是她的心肺呀，但她說不出來，就走了。第二天，大雪覆蓋了那片土地。

后來遠離家鄉，就聽到了各種各樣的花兒，青海、甘肅臨夏的，都不如西海固的濕潤和柔腸寸斷。

在這里，我引出湖北詩人小引的一首詩《西北偏北》來結束這篇文章：

西北偏北 羊馬很黑

你飲酒落淚 西北偏北 把蘭州喝醉

把蘭州喝醉 你居無定所

姓馬的母親在喊你 我的回回 我的心肺

什么麥加 什么姐妹

什么讓你難以入睡

河水的羊 燈火的嘴

夜里唱過古蘭經 做過懺悔

誰的孤獨像一把刀 殺了黃河的水

殺了黃河的水 你五體投地 這孤獨是誰

我要說的是，那時候的花兒，就是這么一種憂傷和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