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去年秋天,我外調來到鄰縣,搞完工作,第一個念頭就是想找我闊別近廿年的老同學。然而物是人非,年輕時的同學各奔東西,好不容易聚到一塊,唯獨他沒有來。飯桌上,大家談笑風生,互敘家常,只是問到同學劉忠良,得到的是一個又一個的搖頭。我心里納悶,有一種不祥之感。
飯后,好友柳平在惋惜中告訴我忠良的一切。
八十年代初,我們懷著美夢從農校畢業分回縣上,忠良被分到一個距縣城七八十里地的偏遠農場。場長看忠良老實厚道,就讓忠良擔任場里的會計,年終場長說他急用錢便開了一張2000元的支票,存根上沒有簽字,就拿走了,后來結賬時,場長拒不承認此事,無憑無據,2000元款一下落在忠良身上,這對每月僅掙36元工資的忠良簡直是天文數字,性格內向的他,怎么也想不開,從此就癡癡呆呆,不言不語,喪失了記憶,只得回家養病,柳平嘆著氣,為同窗好友的遭遇而痛惜,并勸我最好是不要去看望忠良,說我去了一定會傷心的。唉,多好的人……,柳平嘆惜說。
我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忠良,一米八幾的個子,濃眉大眼,虎頭虎腦,衣著簡樸潔凈,典型的陜北漢子。進了林校,跳出農門,同學們都萬事大吉,“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唯有忠良總是不拘言笑,上課專心致志聽課,下課埋頭讀書,次次考試成績總是名列前茅,可在藍球、排球場上他象換了個人似的,有“東北虎”之美稱,學校組隊部少不了他;學校舉行晚會、班上舉辦聯誼會,主持人非班長——忠良莫屬。同學們一致認為忠良是個人才,前程無量,由此引來不少女同學的追求。畢業時,他本來可以留校,可他離不開家鄉的山山水水,離不開養育之恩的父母雙親。他謝絕了老師的婉留,毅然回到了縣上……
我為能找到昔日同窗最好的朋友而激動,又為老同學的不幸遭遇而悲哀。向來隨和的我,固執己見要去看望忠良,柳平只好陪我買了簡單的禮品,踏上離這個縣城最遠的偏僻農村的旅程,去見見我多少年來時常夢中牽掛的同窗好友。
來到忠良家門口,敲門。為我們開門的是年邁的老大娘,經柳平介紹是忠良的母親。她飽經生活的磨難,臉上添了過多的皺紋,頭發似雪一般的發白。我講明來意,老嬸嬸熱情讓座。急急地呼喚她的兒子——我的老同學。他走出來,目光癡呆,行動遲緩。我喊他的名字,他只說“你—是—張—尚—良”,然后朝我傻笑,再沒吭聲。我眼里噙著淚水,他卻無動于衷,我敘說著件件同窗往事,他迷蒙的眼中似乎全是空白,什么也不懂。好在他能說話,卻答非所問,記憶蕩然無存。我十分悲哀,但總不相信這一現實。年輕時純潔無瑕的友誼,形影不離的深厚感情,像美酒一樣芳香的往事,難道在他的記憶中全是忘卻?我不甘心,仍堅持與他談論著,講著學校時的往事,一件件、一遍遍,時而溫和地慢慢地講,時而興奮地激動地講,完全忘記了柳平臨行前的忠告——“忠良怕刺激,高興也不行,悲傷也不行”。我言不止境,侃侃而談。說著他眼里似乎有些異常。突然間他站了起來,手指著我說:“你是張尚良”,然后一笑,再也不言語,一直在我們身旁的忠良母親,早已哭成淚人,低聲嗚咽著,說忠良還沒成家。我望著傻笑的同窗好友,望著過分衰老的老嬸嬸,四周環顧這破舊的家,沒有一件新家具,多年沒有整修的窯洞,黑乎乎的。我那不爭氣的眼睛頓時淚如雨下……
臨行前,老嬸嬸再三叮嚀:“你們是忠良的好朋友,給忠良介紹個媳婦,農村的也行,只要照了門就行。”我說:“沒問題,一定找。”我口里答應心里卻有一種騙人的感覺,只得請柳平費心幫助,好言相慰。忠良只是笑,車走了不遠,我回頭望有兩個人站著,再后來只有一個人站著……
唉,友情,朋友,年輕時候的純潔友情,是如此美好,其力量也不過如此,它太過于憐惜,僅給我同窗好友沉睡近廿年那么一點記憶,這也許是一個可貴的生活激情,也許是一個人生活的真正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