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地

1

紅艷艷的早霞里我趕著羊群迎著初升的太陽走在青草地上。

太陽是從我的鞭聲中一尺一尺升高的，大地需要她的光明，我的羊在她的陽光下挑選好吃的青草。

這是秋天的草原，八個家草地上天高氣爽，青草肥美，和煦的陽光照耀著草地、照耀著我的羊群。

我像一只紅色狐貍對著陽光裸露著木板一樣的身體一心一意凝望著藍天，躺在八個家一片肥美的大草地上。這片草地是我放牧心靈的圣地。她是世界上最純真原始的一塊土地。

我的羊在我周圍安靜地吃草，嘣嚓嘣嚓的啃草聲很有節奏地流進我聆聽天地的耳朵里。森林里杜鵑聲聲啼鳴，清脆的聲音傳過峽谷飄向遠方又輕輕地回落在草地上。帳篷前的山梁上一群白色和棕色的馬群正在翻過我家房后的大坂。它們是想游牧到另一片草地上去散心，去找幾個伙伴玩耍。山梁下大群牦牛慢悠悠地晃蕩著，低頭啃著草，不時地甩起尾巴打著草蚊子。南邊山頂的積雪在午后的陽光里像一面巨大的棱鏡光芒四射。我出生在這樣一片草地上，我的心靈每天都要受到雪峰圣潔的洗禮，受到藍天無私的陶冶。躺在草地上享受著無邊大草原的呵護，我的心靈在從遠古走來的大自然中升華，一次次地開闊博大起來，安靜的不帶任何污染的空氣里，我被草原的厚愛感動得靈魂顫抖。在這種聲音里我痛快淋漓地狂喊著，獅子般奔跑在大草原上，心靈一次次地被風和陽光揉碎、又被重新組合。

2

草原，我出生的圣地，你給予我多少對生命的思考和悲憫的情懷。只要一接觸草地我的思想就緊緊地貼近每一棵青草，身體隨時就能躺下來，用肌膚去觸摸草原，用心靈去觸摸大地。

天長地久，年年月月我望著森林，望著太陽，望著無際的大草原和成群牛羊，我欣慰我的阿媽她選擇了這塊最好的草地來做我家的牧場，從她以上的祖輩開始就過著遠古的游牧生活。算一算吧，我家在這塊草地上少說也有400年了，春去秋來我們也和季節的腳步一起轉換牧場，但無論走到哪里都走不出這片草原，無論走到哪里都有我們溫馨的家園。我的祖先早已在這塊遼闊的土地上為他的后輩們打下了山一樣牢靠的基礎。我們將踏著祖輩留下的草地一代一代在這片草地上趕著牛羊繼續游牧下去。像我現在趕著羊群一樣。

3

現在是夏天，是整個草地最美麗的季節。

春去秋來看著風的手拂綠了青草，草原喂肥了我的牛羊。望著每天都是新鮮的太陽新鮮的藍天，游牧人的歷史從我這一代又接著開始了。

這會兒我的羊群和我一樣深刻地體悟著大地賜予的溫暖和關懷，寶貝似的熟睡在大地的懷里。白色和黑色織成的帳篷里升起縷縷晚炊的青煙，我的阿媽正在煮著一只肥美的羯羊，像上輩人一樣我們無法改變自己的風俗，沒有肉和奶子也就沒有了我們游牧民族的生活。像習慣了這塊草地一樣我們習慣了我們的飲食文化。

阿媽下雨天接下的那頭白腿黑頭的母牛所生的小牛犢這會兒熟睡在草地上，它吃飽了喝足了正安靜地睡眠。它的母親望著帳篷望著它的孩子，臥在不遠處一片開滿金露梅的草地上。在大地慷慨的養育中野性的生靈都被大地豐富的食物喂養得剽悍強壯。陽光照射雨水沖洗的草地不光喂肥了一只只綿羊，牦牛，也喂肥了許許多多草地上的生命，看著那些牦牛們在大地的懷抱里都肥成了一座座肉山。

夏天放牧離草場很近，我放牧時就不用背水壺了。夏天我的羊都像我的孩子一樣很聽話。我的孩子很聽話，牧羊前阿媽總這樣對我說。我沒有理由不去放牧，像我的祖輩沒有理由離開這塊草地一樣，靜守著大自然最豐腴的牧場我沒有任何抗拒的理由，我像祖輩一樣摯愛著這片草原，堅守著她的純厚和樸實。

白天我躺在漾溢歌聲的草地上放牧羊群，接受著草原對我講敘的春天和夏天的水草。我就是草原的一條魚從高山原野、雪峰峽谷一直游遍草原的山山水水。

青云流淌，大地轟鳴，天空白色的云朵里流出高山流水般的音樂，我在云朵的音樂里浮上天又落到地上，我的每一根骨頭都被大地的語言解碎，被云朵釋放的音樂凈化，燃燒，并一次次烤打和磨練。這是我的身體與大地結合敲出的大而至福的玄樂。

我聽著云朵里的音樂，聽著草地上的歌聲，淚水泉一樣從我幼小的眼窩里澎湃而出，這一種鉆地滲天的聲音使我有著許多說不出來的情懷，但我心里非常清楚我為什么要流淚，而每一次的流淚都會濺起我心中的惆悵和沉思。就是從這時候開始淚水也和愛一樣伴我成長。

草最肥的時候阿媽在羊圈周圍的墻上貼了許多濕牛糞，從圈里挖出的結的堅硬的羊糞塊在寒冷的冬天將是溫暖我們的火苗。

人類在各種時代都有他存在的方式，我的祖輩們耕耘在這片草地上，用了草地上最有生命欲望的火種來釀造我們的家園。

4

我的阿媽很勤奮，不管到哪個季節哪塊草地她總是忙忙碌碌，不停地織褐子，捻毛線打著酥油為我們編織美好的生活。她冬天穿的那件長袍這會兒曬在帳篷門口那塊柔軟的草地上，這塊草地歷盡風霜，每年夏天她就是我家的曬衣臺，所有曬的東西都被搬出來拿到這塊草地上曬上幾天，曬去冬日里的羊糞味，曬去儲藏了一個冬天的奶油味。

阿媽的長袍一旦曬出來我就知道這個夏天已經真正地走來了，這是奶子流油牛羊壯實青梨酒飄香的季節，這是我慵懶的季節。把草地上的慵懶撒給天空和大地，把帳篷里的慵懶撒給阿媽和姐姐，讓太陽照曬我健康的身體，讓阿媽親吻我紅紅的臉蛋。

我光著身子躺在大地的懷里，就像藍天敞著心對著草原。我的身體與大地吻合后就有一種音樂從草地上流淌出來，把我的心靈帶進大地流淌的歌聲里。

晚上躺在炕上從透風的帳篷里我聽風是怎樣地搭著青草的肩膀吹過草原。從天窗口里看著群星閃耀，草原多么寧靜多么遠古，在古香、古色、古美中月亮也在唱歌，月亮的歌聲里有一種使人無法接受的美感。白天，我關心著牛和羊的懷孕和一只受了傷的兔子，草原，天空，它們都和我的生命緊緊連在一起。像父親的巨手托起了我的生命，草原有多廣闊我的夢想就有多廣闊，天空有多大我的夢想就有多大。許許多多的想法超過了一個女孩的體重，但我就是沒有想過要走出這片草地。

無論任何時候我都離不開這塊屬于我的寧靜的青草地。她是那么美麗寬闊，有時，我感覺我就是這塊青草地上一棵正在成長的青草，我體內奔涌著青草生長的聲音，青草的呼吸正在穿過我的身體和眼睛，我就是她的一部分，我們交融著，一種穿越宇宙的無法抵抗的生命力從我們之間成長，伸開，展向遠方廣闊的天地之間。我怎么舍得抽出鞭稍打落一棵青草呢！

5

我的小馬駒走過來低頭用舌頭舔我的脊背，它已經習慣了裸體躺在草地上的我，把我當作它的同類無所顧忌地在我身上舔來舔去。本來嘛我就是它的同類，我們同吃一口泡著馬糞的井水，擁抱著同一顆明亮的太陽同一片寬廣的天空，它對我的撫愛就是大地對我的撫愛，它對我的親昵就是草原對我的親昵，為什么我要拒絕它？它舔我的舌頭是那么地小心翼翼，我的身體在它的親吻中擊電一樣地顫栗，這是大自然與人畜之間真純的愛。

數月前，這匹馬駒才出生，凡是降生到這片土地上的動物都是這片草地的主人，都將受到天地的關懷和大愛。小馬駒望著我，眼睛一眨一眨像個會說話的孩子，眼里含滿了真誠和友善。把我當作它的伙伴，把一串濕漉漉的馬糞大大方方拉在我腿上，是那樣無所顧忌，沒有一點虛偽和掩飾，草原上馬的豪放跟人的氣質一樣是經過大自然凈化了的大魄之氣。

藍天澄碧，草原浩大，在這樣肥美的草地上，人和牲畜們都敞開著靈魂與天地對話，任何時候蒼天都在見證著我們忠誠的心靈。

我的親愛的小馬駒在草原上燃燒成一團又一團烈火，紅紅的火苗燃燒在青草地上，燃燒出我一首首放牧的歌。騰空的馬蹄閃電般掠過粗獷的大草原時我的思想也開始飛馳。青草地上就連一條狗也是狂放不羈的，它們把用嘴撿來的羊骨頭送到另一只狗嘴里。任何一只動物的腳尖只要踩在了這塊草地上都會感受到草原的博大就應該是人類的博大；草原的浩氣就應該是人類的浩氣。看著這片草地你沒有必要心胸狹隘，沒有理由勾心斗角。看著這樣浩闊的草原我們為什么要明爭暗斗，就是天上的劈雷也在滾動著發出雨水降臨的信號。我們為什么不能真誠相愛呢！人類應該付出和上帝同等的恩澤。

6

如往年一樣我的阿媽又在房桿毛繩上曬起了羊肉干，濕漉漉的鮮肉吊起來不久就被曬成干肉，凝結成固體的肉食。阿媽曬肉干有著非常絕妙的技術，她將很多捻碎的鹽粉撒在肉上，流著血水的肉很快被鹽巴和陽光風干曬干，夏天懷孕一樣在青草地上豐富著我們的生活。

我用褡褳背回兩只生產在草地上的羊羔，很顯然這兩只羊羔的母親是空著肚子過了配種期自己去懷孕的。其中一只羊羔的額頭上印著一朵黑色梅花，憑經驗能看出它將來是一只體格強健的領頭羊。它的母親額頭上并沒有梅花印，它的父親決不是我們羊群里的公羊，它的生命是母親在草地上與另一只公羊愛情的結晶。

我在羊糞燃盡的堆了好些年的灰堆上種下的向日葵在這個夏天茁壯地生長，我用一個廢了的鐵桶將它牢牢地保護在里面，生怕它被哪只羊或小牛啃掉。我希望在我豐收了羊羔時也能豐收向日葵。我想在草原上種出大片的向日葵。青草地不光是牛羊的樂園，它也是養育萬物的母親，被它滋潤和哺育的種子都是陽光下最飽滿的景致。

我漫步這片草地時如喝醉了酒一樣的幸福癡迷，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旺盛和強大，聽到了青草的對話和它粗重的呼吸，我看到一棵青草膨脹時伸出了手在向天空呼喚高歌。

我被牢牢地釘在一棵青草上。

我看到了青草生長的生命歷程。

我的親人們和這些靈性的牛羊緊緊地跟隨著草原該是多么幸福啊！草地是有靈的，她與人合為一體時演奏出一道傳遞福音的人間大歌。這首歌我聽到了，這是青草地和一個牧羊少女的真誠對話。

黃昏的夕陽正落過山頂，明天的太陽又會照亮大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