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泥土的秘密

一塊泥土是一塊秘密。它刻錄著有關家鄉與人生的全部信息，在黑夜中慢慢地播放。

這塊泥土的名字叫西安村，與那著名的西北黃土地上的某六朝古都同名。但這塊泥土卻小得如手中的鏡子。性格孤僻，沉默寡言，獨獨地孤坐于安慶的北郊。現在有一條省道從它中間穿越而過。

一塊泥土是怎樣變成一個秘密的呢？在時間中我能夠尋找到答案。“作品讓大地成為大地”，海德格爾說。其實，這塊泥土也正是我們的想象，我們的守護，讓它成為了一個堅實的秘密。如果讓我們回到那里的石頭，一定感到某種碩大與沉重；如果讓我們回到那里的河水，一定感到某種堅硬與光澤。山上大片竹林的鮮亮與晦暗，在風的調和下，回響著一種鏗鏘有力的弦音。于是，村莊起舞，河水泛綠，一個在塵埃和傳統勞作中關閉得太久的早晨，把這里的一切都慢慢地打開了。

無疑，這塊泥土是我的胎衣。它第一個讓我聞到母親那甜甜的呼吸。我像河水中自由飄動的小船一下子緊緊抓住了岸上的樹，然后沿著草叢，輕輕地爬上岸，在母親的臂彎里做著機械性的運動。每一個在這個村莊誕生的人，泥土都是他的第一件衣裳，是精心包裹他的真實的母愛。從此刻開始，泥土以某種形式在人生內容中確立下來。捏泥人，泥水戰，用土當被子蓋住身體，只讓一雙眼睛、一只鼻子直面著天空，好像這種泥土是讓人能夠產生跳躍的，是進入人生形式必須握持的首件作品。有時，我們還用一些泥土進行一些小小的交易，我就曾用一塊很好看的紅泥塊，捏成一節樹根后，換回了鄰家孩子的大面餅。雖然我們回家后都挨了大人的罵，但我們畢竟做過這塊土地上最幸福、最快樂的人。泥土這種最有重量的東西，為何在大人眼里那樣分文不值呢？這個揪心的問題我們一直似懂非懂。而它守著我們最初的秘密沉默不語。

泥土只有在人的跟前才會獲得尊嚴。泥土從孩童的睡夢中悄無聲息地落到大地上以后，就一直不斷地以新的方式融入到人們的生活中。這是泥土的使命，也是人的使命。因此，一年一度河流的兩岸，就有嶄新的泥土沖上去，像戰士一般整齊地列隊而立。樹葉落了，河流枯了，而泥土依然容光煥發，生氣勃勃。它俯瞰著春天的綠色，默誦著夏天的酷熱，忠心恪守著自己的職責，從不喊累，只悄悄地告訴岸上的人們，你們放心地回家吧！而泥土的內心深處沒有家。這樣，我在家鄉的外圍地帶，從小就看到一條很溫馴而誠實的河流，它只在夜間發出猶如夢囈的喃喃之語，卻沒有向村莊拋出憤怒一瞥的時刻。

泥土還有一種很深層的秘密，藏在村民們的鐵器里。山坡上那大片的野地，勃發著一種雄性之美，樹林叢生，野棘遍地。村民們在一面紅旗的指引下，用粗獷而缺乏節奏的吆喝聲，硬是給這塊野地換了個姿式。層層的梯田，堆積著人們快速發展生產力的愿望，正如熱愛藝術的人在快速地堆積著自己的藝術品。在這樣的行政指令里，泥土是痛苦不堪的，它完全可以和人權并稱的“地權”沒有引起任何人的關注。它忍受著被凌辱的痛苦在思念自己的家。我從家里后窗看見的情景正是這樣，原先被風吹挾而來的野果子只能成為我一次次的夢想。有時，我甚至想過，泥土痛苦的表情會不會和我們人是一樣？它會不會像人一樣愛干順水推舟的事兒？結果，它以拒絕水來拒絕人類。野地開墾成為耕田后，由于過多的砂質，吸水太厲害，加之水道過長，因此這片坡田給村民們背了個“水包袱”。聯產承包后，漸漸成為村民的棄兒。前幾年，在國家尚未提出“退耕還林”時，村民們已無意識地先國家政策而動，讓這塊土地回到了它的家。在那片向陽的坡上享受著溫情與祝福，它用一種善良向人類拒絕了作為一塊土地的責任與道義，給自己留下了帶有幽默色彩的這一秘密。

無論這塊泥土曾經扮演怎樣的角色，我都在追尋熱愛著它。它有一顆忠實于人的心靈，也有不被同流合污的個性。我在回家的道路上，曾與這樣的泥土一次又一次地相逢。它在敞開的同時，又一次次地關閉了自己。我想，這也是它所以成為大地，成為村莊的原因。巖石還是那么閃亮，翠竹還是那樣崢嶸，而河流早已干涸。岸依然清晰地保留在人們的心中。

從童年到青年，再到中年，泥土已為我保留了無數的秘密。當我走在這片天空下，每睜開一次眼睛或在想象中完成一次跳躍時，才知道腳下的泥土是這樣堅實，這樣充滿了答案。如今的父親，也已是這片泥土里的一個秘密。他在生前睡于病榻上時，就向我指著家門口北邊的一塊土地，要求死后埋葬在那里。那片山坡很低矮，面前就是他曾經開墾又“還林”的地方。連樹都不見一棵，只有那片沉默的砂地。但父親指著它，硬要我點下頭來，就像經過一生的尋找，在回家的路上才突然發現這么一個詞語，然后就用力地把它圈上了，讓人聽到一種脆弱而危險的聲響。原來，一塊泥土是一個人，也是一座村莊；是一個春天，也是無數個冬天。人們在與它平凡的接觸中，可以領悟到超乎生存意義的回答。

查灣的月亮

在人們知道海子之前，是不會知道安慶高河鎮的深處有個查灣村的。當海子的麥地在1989年3月26日發出一聲轟然的斷裂之后，查灣村從海子的身后升起來了，如一輪明月橫空。因為那里是海子的出生地。

如今整整十四年過去，十四個春天是一個隊列。從全國各地而來，又向各地而去。有人帶來自己的詩歌，在海子的墓前靜靜誦讀著；有人帶來裹著泥土的野花，有人帶來了天空和雨水……總之，查灣這個小村莊再也無法守住自己的靜寂。

今年的流火天氣，又有安徽師大兩位青年詩評家趕來了。到了高河，打探查灣一點也不困難。我們一行四人，又趕了五、六里地后，找到海子的父親查振全。大約十年前，我曾和一大群安慶師院的學生去海子墓前祭掃過。現只能隱約記得兩位老人的外貌，海子從長相上說很像他的母親。每一次外地的詩人來看海子，他母親的眼睛總是濕潤潤的。十四年的心理巨痛，已在海子母親頭上見到濃濃的白發。海子父親用上海三聯書店《海子詩全編》及人民文學出版社《海子的詩》這兩本書的幾萬元稿費蓋了一棟粗糙的樓房，并開了一間十分簡陋的小店，勉強糊口。但就在這小店兼廳房的后墻邊，擺了兩個松木書架，沒有上漆，很裸骨的那種。書架上陳列著海子生前閱讀過的各種書籍及海子的一張大幅遺像。充滿虎氣的眼神和眉宇隱含了一位天才詩人的一切。在我們的邀請下，查老伯帶上我們和他的小孫兒一起去了海子墓地。1990年底，海子臥軌的第二年冬天，我曾去北京參加一個詩歌座談會。一年之后的北京，海子死后的震撼依然十分強烈。座談會后，我給《詩刊》編輯、詩人鄒靜之遞上幾首詩，想請他賜教，誰知他看后在我詩歌的右上角寫下這樣的兩句：“安慶出詩人，詩可步海子，生不可步海子！”至今我的抽屜里仍保留著鄒先生的留言，但我不知道獲得這樣的留言是喜還是悲。

之后，座談會散伙時，不知誰送來春風文藝出版社剛剛出爐的海子專集《土地》，這是海子死后，國內出版社最先出版的海子的詩。再到1991年7月，南京大學作家班我的朋友周俊推出了《海子、駱一禾作品集》，這也是國內較早的海子作品結集。其后，編選和模仿海子的詩，成為詩壇上的一種“時尚”。真正懂得海子與真正不懂得海子的人，經常都要談及海子，談及他的“四姐妹”，他的“亞洲銅”，他坐在一棵木頭里孤獨而狂瘋的樣子。現在，他的老父第二次帶著我來看海子。車子從那條窄窄的公路下來，沿著一條已碾過數條很深車跡的黃土路開進了一、兩百米，停在雜草上。查老伯向我們介紹說，鎮上已同意把這條簡短的黃土路修整一下，筑成一條砂石路，但會不會修到海子的墓前還不得而知。

查老伯的孫兒，赤著一雙光腳，在雜草地上一蹦一跳地朝海子的墓地直奔而去。海子小時候，也一定像他的侄兒一樣曾經在這片草地上奔跑過，直到這片草地在他的詩中變成了“麥地”。十年前，海子的墓僅用幾十塊磚圍著，蓋了一些小青瓦，算是厝在山包里。現在海子的家人，已用水泥修筑了一個墳冢，在墳冢前澆筑了一塊十多平米的地坪。和旁邊眾多不起眼的墓冢相比，稍微顯眼一點。查老伯還特地將海子從西藏帶回的兩塊破損的彩繪石雕，鑲嵌在墓前一側。比泥土還要質樸、一行詩歌也不能讀通的老父親，也居然這般理解著自己的兒子。海子周圍的山很低矮，稀稀疏疏散落著一些松樹、雜草，確有一種海子曾經寫到的荒涼的味道。這里是海子的起點，但不可能是他的終點。

在海子墓前方，有一片很大的荷花塘，白色的花瓣，猶如失血的顏色。碧綠而又起伏不定的荷葉，就像海子詩中的意象，在向我們傳遞著一種呼吸。海子死后頭幾年，包括現在，全國各地前來吊唁他的詩人學者們仍綿延不絕。其實這樣一位可以讓查灣驕傲上一百年乃至一千年的杰出青年詩人，有許多后來者已在心靈里架設了一條通往海子的路。海子是屬于詩歌的，也會屬于歷史的。這一點有查振全老伯的“知名度”可以為證。在北京，在國內詩壇，人們都知道海子父親的名字，都知道海子的家里很貧窮。不論哪家出版社出版了海子的詩，他們都會將稿費準確地寄到海子的家中。十幾年來，海子的兩位弟弟南下北上去打工，也未能徹底改變家庭面貌。他的這兩個弟弟均很聰明，只因海子臥軌，他們就此失去了讀書的機會。海子的死，對于這個家庭的傷口太深了，對于中國詩歌的傷口太深了。不論你是誰，去海子的查灣，你都要被震撼一次的。海子曾在自己的詩里這樣寫道：“在月亮下端著大碗/碗內的月亮/和麥子/一樣沒有響。”在查灣的白天，你是看不到月亮的。但你回來之后，在你的沉睡與夢想里，在你的詩句中，就會看到一輪又高又圓的月亮悄悄地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