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鳥群

無論什么時候，仰望鳥群都是幸福的。我感到。

你們仰望過鳥群嗎？或許是留心仰望過，或許是不留意間仰望過。在城里，在鄉下；在高山，在平地；在秋天，在寒冬……我不知道你們有什么樣的心情，那時候。我估計你們是很小看些鳥群的。你們以為它們必定是一些渺小的動物，鳥過無痕。所以仰望鳥群的時候，你們或許不會感到不已。

然而，我總是激動不已，仰望鳥群的時候。無論它們在空中久久地遠遠地飛翔，還是從這邊山峰向那邊山飛逝，還是盤旋著在高空中來來去去，一圈又一圈；無論是它們扇動著翅膀慢慢地低飛，還是直著羽翼快速地空中飛行，還是繞樹三匝的一棵大樹上打著一個又一個小圓圈；無論是悄無聲息地只見翅翼扇出的風的聲音，還是空中一邊長鳴著，一邊飛翔……我都感到有一絲愉悅漫上心尖。

鳥群飛翔的時候，在一年之中，大多是秋天或者冬天；在一天之中，大多是清晨或者黃昏，在日出之后或者在落日之前。它們有點像一群學生，每天清晨，都要走在上學的路上，而每天黃昏，都要走在回家的路上；或者像一群農忙時節的農民朋友，日出之后，列著隊伍出工，日落之時又列著隊伍回家。春天和夏天，除了燕子而外，我們是很難看見鳥群的。春夏時節，鳥類不僅都在成雙成對地享受著美好的愛情，而且都在營造著自己的小窩，甜甜蜜蜜地撫育自己的一下一代。

那時候，你站在山巔之上，或者坐在森林里，太陽從東方慢慢地升起來，或者慢慢地從西方落下去，有無數的陽光從樹叢的縫隙里映照下來，有一陣風聲從你的上空掠過去，那一定有鳥群在飛翔。鳥群尋找一個它們棲落的處所，尋找一個它們覓食的空間或者一個舞蹈的樂土。你就會對鳥群懷著一絲羨慕的心情。因為鳥群是自由的，是浪漫無邊的，是無所羈絆的。我們人類有這樣的時刻嗎？

在我幼年的時候，在鄉下，在我的家鄉，四面八方都密布著蓊郁的叢林。我們走進那些森林里，隨處都看見鳥群翻飛，隨時都聽見鳥群歌唱。我們和乎生活在森林里，在鳥群中，以森林作伴，與鳥群共伍。我們不知道誰是森林的主人，是鳥群？還是我們人類？我對于鳥群的崇敬，從那時候開始；我對于仰望鳥群的幸福感，從那時候開始。

站在山尖上觀看鳥群飛翔，鳥群是從你的腳下起飛的。鳥群是一隊飛翔技術無與倫比的特技飛行員，它們編著美麗的翅翼，在陽光下光耀著光輝，從容自如地叢林中起飛。它們一會兒略略地扇著靈動的翅翼，雙腳緊縮在一起，在不經意間就高過了我們的頭頂，然后送過來一陣風響，在遠處的天邊匯成一張黑色的網，就像一群歌者一邊舞蹈著，一邊為我們唱一支動聽的歌子。你想想，那時候我們會有什么樣的感覺呢？

而站在山腳下，在江河邊仰望鳥群的時候，鳥群是從我們的頭頂上滑過的。鳥群用一種特技飛行動作在山與山之間慢慢地滑翔，優雅的姿態讓我們感受到它們的無比散漫和悠閑。我們從它們投映在江河里的身影看見它們的興奮和歡悅，我們從它們的隨意的鳴聲里把握它們的自由與逍遙，我們從它們身上透悟出一種不爭與無為的高尚。

這時候，我們便常常設想，人類是否應當放下那些鈷名釣譽的雜念，放下那些爾虞我詐的伎倆，拋卻那些攀龍附鳳的塵思，讓心靈在陽光下徹底地放松下來？到了這里的時候，我們不禁就會想起2200多年前的莊子，那位目空一切的哲學家。他是否曾經在高山上，在江河邊仰望過鳥群？而在仰望鳥群之后，他還是看不起鳥群的有所待，而渴求著游無窮呢？而140多年前，有一位叫梭羅的美國作家也躲藏在叢林里，以沉靜無比的文字完成一本《瓦爾登湖》，而后以此告誡人類：多余的錢只能買多余的東西啊！那么，我們渴求的不朽的輝煌，原本就是不值一文的。我們聰明透頂，我們愚不可救，我們大智若愚，我們削尖腦袋，都只不過為了那一絲世俗的誘惑和虛榮，在累續不斷地牽累著自己的心靈，于是勞頓而死。

躲在叢林里，我們會以什么心情來感受鳥群？那時候，鳥群在樹尖上，葉叢中，它們蹦跳著，翻飛著，歡叫著，離我們很近，仿佛在為叢林營造一種歡樂熱烈的氣氛。那些葉叢中的歡鳴者，大多是一些目光短淺的雀類。我不大喜歡那些雀類，就像一群鼠目寸光的女人，很世俗地在街頭鴰噪一樣，于是，平靜的世界總讓她們散布出許多流言蜚語，純凈的空氣總讓她們攪得烏煙瘴氣。

所以，我總是喜歡站在山尖，以塔的姿勢仰望鳥群從空中飛翔。無論是雁類還是鷹類，它們都讓你閃爍出一種大智之光，你的心空會頓然因之而博大遼遠。

我很懂得，我和我的那些兄弟都是那種極其普通的世俗之人。我們沒有莊周那種目空作八極的心性，也沒有莊周那種游不窮的世空無物，但我們還是能夠領悟到人生的其生若浮而其死若休的。我們活著，總要有所待，而無所待的境界，真是非我輩之人所想象得到啊。所以，我們還是常常地走進叢林，走向山尖，有時候難免來一點兒索取，為我所用，為我所食。而我們的所取，正是梭羅說的小取，于是，便也從從容容的，一絲小小的歡愉就那樣掛在心尖。

從幼小時候的老家叢林，走到現在的這座小城的時候，其來路也已經是非常漫長和艱辛了。在這一路的艱險和勞頓中，我們又十分虛榮地掩蓋著許多丑陋的東西，而在拼命地彰顯著許多所謂的榮譽。這就很讓人有一種疲頓不堪了。如今，回望那一星半點的所謂光環在夜空中搖曳，泯滅在汪洋星漢之中，我們不禁為此而自漸形穢起來。我們在那一片茫茫之中總做了人上人的人們啊，還執迷不悟地為那一丁點兒烏紗在挖空心思地踏踩著同類，不惜以自己的人格為代價，在眾目睽睽之中讒媚阿諛，丑態百出，這就讓人有一些悲涼起來。這或許是先悲已而后悲人吧。我想，如果有一天，那些裝盡了假笑說盡了假話的讒媚之人忽然看見鳥群從高空中掠過，他們將以什么姿態來仰望鳥群呢？

我或許是過于矯情了。可是，我總以為人生就是要走著很多次輪回。猶如我們當初從老家的叢林走出來，現在，又要走向我們出發的叢林一樣。我們在一路上領受到了許多人生滋味之后，我們又要回到那個始發站等待著下一輪的開始。我們戀戀不忘的還是那座鳥群飛舞的叢林，我們感到唯獨使自己的心靈和肉體徹底得到幸福的，還是那些讓我們無數次仰望過鳥群飛翔的山尖。我們不知道鳥群和人類誰在主宰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