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郎的詩

一條狗被車軋死了

第一輛車軋過去的時候

狗慘叫一聲

拖著腸子，在撕裂中打滾

第二輛車軋過去的時候

狗伸直四肢

嘴里涌出大團大團的血

第三輛車軋過去的時候

狗似乎已經斷氣

第四輛車軋過去

第五輛車軋過去

一輛接一輛，軋過去

在飛奔的輪子下

圓滾滾的身體

漸漸被壓成餅狀

像一張釘在地上

骯臟不堪的皮

整整一個下午，數不清的車子

揚起塵土和沙粒

轟響著軋過去

紅樹林

這是樹嗎？

是樹，但沒有哪些樹比它們命苦

說什么貧瘠山坡

說什么陡峭崖壁

看看它們吧，在蒼茫無際的大海

腳踩進水底的黑暗中

一踩就是一生

這是怎樣的一生呵

被海水浸泡著

被風暴摔打著

甚至，在冰冷的淤泥里

越掙扎，陷入越深

可是，這些苦命的樹活著

一代一代繁衍著

身上有許多苦難，它們

就開多少碩大的花朵

海風轟響，而樹在波峰浪谷間沉默

沉默吧，并繼續忍耐著

走向大海深處

擠車的民工

車要開了

車要開了

媽的，門那兒上不去了

兄弟，我們爬窗進去

這么多人急著回家

這么多人一個也不愿落下

車要開了

寒風中我們等了整整一個晚上

把行李舉高點，扔進去

小順子，我們扔你進去

玉米，過來，抓小順子的手

兄弟們，將這丫頭塞進去

對，使勁

好了，往里擠，往里擠

往走道那頭擠，往廁所擠

人都上了沒有

媽的車要開了

阿昌呢，阿昌，阿昌

操，這小子在椅下呢

我說阿昌，你可真會享福啊

哎，躺著躺著，路遠著呢

火車開了，兄弟們

大伙回家嘍

牛為什么流淚

牛又開始流淚了

不吃草，不叫，默默地流淚

鎮上的獸醫昨天來過了

牛還在流淚，不叫，不吃草

大大的眼睛，像止不住的泉眼

昏暗的草寮里，牛站著，不動

如同巨大的不會動的巖石

眼淚落下來，無聲無息

既不擦去，也不吞咽

就這么一滴一滴落下來

有時光線移過，淚光一閃

火苗般一閃，但很快

又被暗影掐滅

牛在流淚，不停地流

卻不大聲哭泣

只有這渾濁的淚珠

在沉默中，在更深的暗處

像無盡的苦水

不停地淌落

遍地青草

冬天就這樣過去了

遍地青草，在灰白的瓦礫，荒野

悄悄撲閃睫毛

那份嬌媚，嫩滑，那份明亮

一夜間留下來

在我的村前，到遙遠的天邊

那些被冰雪凍僵的事物

那些春天來了，不相信春天的人

青草已經走到腳下

連石頭都被喚醒

快看啊，那被野火燒過的山坡

春風里藏盡無邊痛楚

草綠了，花在開

春天來了，誰有理由不扔掉悲傷

誰有理由不踏步趕上

用草尖的鳴叫，大聲說出

說出，發藍的天空下

那快樂的時光

草一樣飛翔

影 子

說什么奮起抗爭，連低聲呻吟

它們也放棄了

一輩子被粗暴地踩在腳下，一輩子

在飛揚的塵土里

被掀翻，扭曲

這些面目模糊的影子，摔在地上

誰都可以踐踏

晴朗的天空下

陽光如此明亮，但明亮不是影子的

一輩子被粗暴地踩在腳下

只有貧賤，只有悲涼

它們追隨著黑暗

直至被黑暗所吞沒

與一頭小鹿相遇

幾乎同時抬頭，在林地

我看見一雙眼睛，嬰兒般明澈

不敢呼吸，更不敢壓住咚咚心跳

這一刻，我仿佛被閃電擊中

卻又說不出無限驚喜

這一刻，我擔心花朵的爆裂將她驚動

擔心枝頭的風不小心滑落

隔著淺綠的灌木

她也在凝視著我

猶如夢幻

我甚至看見她臉上的絨毛，耳朵里的血脈

陽光透過木葉

在這寂靜的林地

時光不再流逝，草葉間

時光輕舞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