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靳七爺是在儲蓄所的后院里遇到那條狗的。
那是條黑色的狗。當時它正專心致志地啃著一只燒雞。燒雞又焦又黃,油酥酥、肥嫩嫩的,叫人看上一眼就要饞得流出口水來。靳七爺已經差不多一天沒有吃東西了,饑餓使得他對那只燒雞更加地難以抗拒。他幾次想要趨步向前,從狗嘴里搶下那只燒雞來。但,想到要與一條狗爭食,他還是有些猶豫。并且,他明顯地不是那條狗的對手。于是,只好眼睜睜而又饑腸轆轆地看著那條狗有滋有味地啃嚼燒雞。令靳七爺感到驚奇的是,那條吃著燒雞的狗居然瘦得皮包骨頭。一條有燒雞可吃的狗為什么會如此這般地瘦弱不堪呢?靳七爺想不明白。就在靳七爺迷惑不解的時候,那條狗忽然丟下燒雞,抬起頭來,大張著嘴巴,從喉管里發出嘶啦嘶啦的聲音來,那聲音明確無誤地表示:它是被雞骨頭卡了脖子。
望著那條痛苦不堪的狗,靳七爺眼睛一亮,他知道,機會來了。于是,試探著趨上前去,趔趄著身子把剩下的半只燒雞抓在了手里。誰知,他還沒有來得及抽回身子,那條被雞骨頭卡了脖子的狗突然扭過頭來,死死地咬住了他的腿。顯然,他是小瞧了這條狗了。他以為它被卡了脖子,又被繩子拴著,便失去了進攻性,哪里知道,這條瘦弱的狗竟是如此這般地兇悍呢?靳七爺疼得大聲喊叫起來。他的喊叫聲引出了儲蓄所里的一個男人。那男人從儲蓄所的樓后走出來,一邊走近來一邊厲聲地喝斥道:阿黑!阿黑!狗聽到吆喝才急忙松開了口。然而,靳七爺的腿已經流出血來了。
靳七爺囁嚅著向那人控訴道:你的狗咬傷了我的腿!
那人看了他一眼,平靜地說道:那是因為你搶了它的食物。
靳七爺這才發現:那半只燒雞竟然還握在自己的手上。這無疑是鐵的證據了。也就是說:那只狗并不是無緣無故向他發起進攻的,是他首先冒犯了它。靳七爺也覺出了自己的理虧,他的臉有些發熱。他想,幸虧自己老了,臉已經枯得如同榆樹皮,不然的話一定會像雞冠子那樣紅的。不過,他不想就此認輸,于是爭辯道:它,它,它是一條狗啊。一條狗怎么可以吃燒雞呢?說出這句話來以后,靳七爺忽然覺得自己得了理,占了上風,于是又強調了一遍道:一條狗怎么可以吃一只燒雞呢?人還餓著肚子哩。
看到靳七爺如此這般地強辭奪理,那男人不屑地笑了,說道:它為什么不可以吃一只燒雞?它一個月掙二百塊的工資呢。它愿意吃什么就吃什么,它花的是它自己的錢。
一條瘦弱不堪的狗,一個月居然能掙二百塊錢,靳七爺聽了,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手里下意識地握著那搶來的半只燒雞,瞠目結舌地愣在了那里。不知道是過度的饑餓所致,還是過度的刺激使然,當然,或者也許是傷口疼痛的緣故,他愣怔了幾分鐘以后,忽然撲嗵一聲昏倒在了地上。
那男人見狀,慌忙地朝儲蓄所的營業樓里喊了幾聲,又有兩個人從樓里走出來了。大家七手八腳地拿杯子往靳七爺的嘴里灌了一些水,又拿濕毛巾敷他的額頭,拿指甲掐他的人中,胡亂折騰了一陣子,總算把他擺弄得醒轉過來了。不過,令儲蓄所里的人感到棘手的是,盡管他們買了一只又肥又大的燒雞來作為他被狗咬傷的補償,靳七爺卻是無論如何不肯離開儲蓄所的后院一步了。他賴上了儲蓄所。他不要燒雞,而是想要一份工資。他的理由很簡單,而且聽起來也十分地充足:既然一條瘦弱不堪的小黑狗都能一個月掙二百塊,他一個大活人難道不可以嗎?他不是一個貪婪的人,不要說二百塊,一百塊他也是愿意的。他雖然將近七十歲了,但莊戶人家身子骨耐用,他耳不聾眼不花,胳膊腿也還算硬朗。他相信,與那條瘦弱不堪的狗比起來,他一點也不差。他請求儲蓄所把他留下,來代替那條狗。他保證,那條小黑狗能做的事情,他也能做,而且會做得更好,但所要的工資卻可以比那條狗低一半。
說到這里,我們顯然有必要把靳七爺的情況作個簡單介紹。
二
靳七爺是離鎮子五十里以外的一個名叫蛤蟆嶺的小山村里的人。一輩子靠種地為生。有過老伴,也有過兒子和孫子。十年前,兒子死了,兒媳婦帶著孫子改嫁了外地。老伴沒過幾年,也連病帶氣地走了。剩下靳七爺孤伶伶的一個人,只好作了村里的五保戶。村里每個月從農戶家中征集一定數目的口糧來送給他,這樣,他好歹有口飯吃。但,辛勤勞作了一輩子的靳七爺,忽然吃起了白食,心里總不是個滋味。再說了,五保戶也有五保戶的難處。名義上“五保”,其實能夠保證有碗飯吃已經不錯了。至于花銷錢,卻是極難有著落的。
莊戶人家,日子都過得緊緊巴巴的,自家花錢還沒處去掙,哪有閑錢拿出來送給不相干的人呢?靳七爺若是有個頭疼腦熱的小毛病,或是想要喝口酒,抽支煙什么的,就只得忍著了。一個大活人,手里沒有一文錢,那日子實在是難煎熬。靳七爺這一次艱難地步行幾十里地到鎮子上去,是為著要賣一些草藥的。草藥是他自己在嶺子上一棵一棵地采來的。千辛萬苦地采回家,再慢慢地曬干,滿懷了希望拿到鎮子上,結果人家卻不要。也不說個緣由,就是高低貴賤都不要。他原本想著,賣了草藥,多少拿到手一些錢,先買一碗熱乎乎的如意飯吃,再買上一瓶酒,兩包煙,滋滋潤潤地過上一把癮。誰知,竟是一分錢也沒有換來呢?
他摸到儲蓄所的后院里去,原本是要尋找一間茅廁的。他憋著一泡尿憋了快一個時辰了,從鎮東頭走到鎮西頭,走遍了長長的一條街,愣是沒有找到一個可以撒尿的地方。情急之下,他就從一個拐角旮旯里鉆到儲蓄所的后院里來了。也算是事有湊巧:儲蓄所的院門一向都是鎖著的,偏偏那一會兒敞開著,不知道什么緣故而沒有及時地鎖上。于是,靳七爺便在那個院子里遭遇了那條瘦弱不堪的狗和那只肥嘟嘟的燒雞。
三
再說那條狗。
不過,要說那條狗先得說說儲蓄所,因為狗是儲蓄所養的。儲蓄所是縣農行設在鎮子上的,叫作“八里崗”儲蓄所。儲蓄所不大,共有六個工作人員。儲蓄所前門面街,后面就是這個院子。按說儲蓄所應該安裝一套報警系統的,但由于是個小所,資金不夠雄厚,所以沒有安裝。但大小是個儲蓄所,治安防范措施總是得有的。上級規定,凡設在鎮子上的儲蓄所必須養一條狗。儲蓄所是對外營業的,白天有客戶來來往往,所以,狗一般都養在儲蓄所的后院里,作晚間守夜之用。由于沒有報警器,狗對于儲蓄所來說便非常重要了。也正是出于這個緣故,農行才每月撥給狗二百塊生活費的。安裝一套報警系統動輒要幾萬十幾萬,一條狗每月二百塊,相對來說便宜得簡直可以忽略不計。但麻煩的是:狗是個活物,需得有人照管它。至少要按時把吃的喝的送到它面前。儲蓄所不是一個家庭,而是一個單位。狗不屬于某一個人,而是屬于集體財產,沒有人真正對它上心。大家都只管下了班便回家,那養在后院里的狗往往就被忘在了腦后。偶爾有人想起來了,便弄一些吃的給它。想不起來,它便幾天都餓著肚子。八里崗儲蓄所已經餓死掉好幾條狗了,為此還受過上級的批評。當然,也不是大家存心要把狗餓死,而是不經意間就把狗忘了。大家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哪里顧得上一條屬于公家的狗呢?
眼前這條名叫阿黑的狗,也不知道是他們弄來的第幾條狗了。它來到儲蓄所差不多兩個月了。剛來的時候肥頭大耳,毛色油亮。兩個月下來就變得尖嘴猴腮地脫了形,而且臟不拉嘰的,誰見了都討嫌。但上級領導馬上要來檢查工作,其中要檢查的一個重要項目就是治安狀況。儲蓄所領導便弄了這只燒雞來給它吃,希望它能快速增肥,從而給儲蓄所增一些光,添一些彩。
當然,燒雞也不是領導花錢買來的,而是他在酒桌上順手拎回來的。酒桌上吃剩下的東西反正是要倒掉的,拎一只回來讓狗吃不過是舉手之勞。沒承想,這該死的狗居然是個沒福氣的,剛吃了幾口就被骨頭卡了脖子。雖然這一次僥幸沒有被卡死,不過,它的前景并不看好。按以往的經驗來推測,它大抵也逃脫不了被餓死的命運,不過是早早晚晚的事情罷了。這一點,領導心里很清楚。
現在,既然靳七爺執意要留下來,儲蓄所的領導靈機一動,就答應了。具體地說就是:把狗的二百塊生活費交給靳七爺來掌管,讓他來照看這條狗。至于靳七爺拿什么東西來給狗吃儲蓄所不管,只要把狗養得肥肥壯壯,精精神神,晚上能夠看門守夜,起到報警器的作用就行了。于是,靳七爺就這樣喜不自禁又如愿以償地留下來了。
四
儲蓄所的后院里有一間小破房,原本是堆放雜物用的,現在就暫時歸靳七爺所有了。儲蓄所里給了靳七爺一套舊被褥,靳七爺當晚就住下了。
既然支取了狗的生活費,又擔負著照看狗的任務,靳七爺對狗的態度便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被狗咬了的仇恨也在一瞬之間里忘了個干干凈凈。想到狗剛剛被卡了脖子,喉嚨里一定不好受,靳七爺就先給狗弄了一盆子清水來喝。狗也的確是渴了。儲蓄所里的人還是在一周以前給過它一次水喝,它差不多連水是什么味道都忘了。當靳七爺把一盆子清泠泠的水端到它的面前時,它迫不及待地把脖子扎進去,一口氣喝了個飽,然后便對靳七爺友好了起來。時而舔舔他的鞋子,時而嗅嗅他的衣角,像是在向靳七爺道歉并問好的意思。于是,靳七爺和這條名叫阿黑的狗便前嫌盡釋,成了好朋友。
晚上,靳七爺早早地就睡下了。他實在是累了。他躺下睡了,阿黑卻不能睡。白天里它已經睡夠了,到了晚上它就得打起精神來值班了。它支楞著耳朵,圓睜著兩只烏溜溜的眼睛,只要院子里有一點風吹草動,它就會如同箭一樣地射向那里。也許是吃了肉又喝了水的緣故吧,它顯得精神抖擻,渾身都是勁兒。如同一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士兵一樣,隨時準備著向黑暗中的敵人發起進攻。不過,由于缺乏營養造成的體力衰弱的緣故,它的叫聲聽起來有些底氣不足。
躺在小屋里的靳七爺想:阿黑它實際上還是一個半大的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自己需得好好地照顧它才好。第二天一大早靳七爺就起床了,洗了把臉以后,他就走出了小院子,去給狗弄吃的了。到了鎮子上以后,他先給自己買了一碗餛飩,一只燒餅吃了,然后就到了賣肉的地方,掏一塊錢給狗買了一些肉骨頭,又到一個小食攤前給狗弄了半塑料桶泔水。泔水很稠,里面有人們吃剩的油條,饅頭,還有豆腐腦,胡椒湯什么的,內容十分豐富,而且油乎乎的,想必滋味也不會差到哪里去。果然,回去以后,阿黑對于自己的早餐非常地滿意。它吃得狼吞虎咽,嘖嘖有聲,似乎從來都沒有吃過如此豐盛的早餐。
吃飽喝足了以后,阿黑便在小屋的門前躺下了。初秋的陽光暖融融地照著它的肚皮,它便愜意地瞇起了眼睛。由于營養不良的緣故,它的毛色黯淡,而且像雜草一樣,看上去亂紛紛的。靳七爺從鎮子上買了一把梳子回來,坐在它的身邊,一點一點地替它從頭到尾梳理了一遍。在替它梳理著的時候,靳七爺發現它身上生了不少虱子,便一只一只地替它捉了。一邊捉一邊憐惜地說著:可憐啊可憐。他覺得,這條身上生滿了虱子的狗,實在就是一個沒有人疼的孩子。現在,他既是拿了它的二百塊錢,就該盡心盡意地照顧它。讓它吃得飽,睡得暖,活得舒舒服服的。阿黑自從出生起就沒有享受過這般細膩溫存的愛撫,所以,乖乖地躺著,一動都不動,十分受用的樣子。靳七爺替它梳理完了身上的毛以后,索性弄來了一大盆子清水,又替它認真地洗了個澡。把它渾身上下的每一寸地方都洗得干干凈凈,清清爽爽的。使阿黑看上去精神得多,也漂亮得多了。
反正靳七爺也沒別的事情,每一天,照顧阿黑吃完了早飯以后,它就上街去遛達了。他最愛去的地方是菜市場。菜市場的早市過去以后,總會留下一些東西來的。一兩根骨頭,一些肉末,一些爛魚碎蝦什么的。這些東西都是阿黑愛吃的,靳七爺不用花錢就可以揀上不少。碰上運氣好的時候,人家還會白送他一些賣剩的雜碎貨,可以拿回家儲存起來慢慢地給阿黑吃。在菜市場揀不到東西時,還可以到小餐館去撈泔水。泔水總是有的,而且內容豐富,分文不取。阿黑每一餐吃過了飯以后,靳七爺都不忘舀一盆清水來給它喝。這樣,阿黑便餐餐都能吃得飽,喝得足了。當然,靳七爺自己也不會餓肚子。他讓村里人從老家里捎來了一些糧食,自己煮著吃。不想煮的時候,就買著吃。他每個月拿到的二百塊錢,每天可以消費六塊多。這六塊多錢雖然不是一個大數目,卻可以在阿黑吃飽喝足了以后,省一些出來。阿黑吃的都是他從街上揀來的,所以花費在阿黑身上的錢很少。那省下的錢靳七爺就可以自由支配了。買一包劣質的土煙,買二兩家釀的老白燒,有時候還可以給自己買一盤香噴噴的水煎包子來吃。無論如何,與鄉下身無分文的日子相比,靳七爺過得滋潤得多了。靳七爺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人,他知道,他享的全是這條狗的福。他每天花的也是這條狗的工資。因此,他對這條狗更加地疼愛了,簡直就像對待自家孫子那樣。

在靳七爺的精心喂養下,不到兩個月的辰光,阿黑就變得膘肥體壯,如同一個威風凜凜的壯小伙子一般了。而且毛色油黑發亮,就像披著一身錦緞似的,儲蓄所的人見了都贊嘆不已,上級來視察工作的時候,還稱贊了它幾句,喜得儲蓄所的領導獎勵了兩包好煙給靳七爺。
五
白天里,靳七爺和阿黑都吃飽喝足了以后,便悠閑自得地呆在院子里聊天兒。阿黑雖然不會說話,但它似乎完全能夠聽懂靳七爺的話。靳七爺心里有什么話,也樂意說給它聽,反正除了它以外,靳七爺也沒有人能夠說話。
靳七爺問:阿黑呀,你是從哪里來的,你的爹媽又是誰呢?
阿黑沖靳七爺眨巴眨巴眼睛,仿佛在說:我不知道。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就離開它們了。
靳七爺又說:我是蛤蟆嶺的。家里原本有好幾口人呢:老伴兒,兒子,兒媳,孫子,熱熱鬧鬧的一大家子哩。幾年前,兒媳帶著我的孫子走了,到很遠的地方去了。我已經好幾年沒有見過我的孫子了。走的時候他還是個小不點兒,現在,也不知道長得有多高了。
阿黑用自己的嘴巴嗅嗅靳七爺的褲角,又嗚嗚地輕吠兩聲,仿佛在說:靳七爺,請你不要傷心。你就把我當作你的孫子好了。我永遠也不會離開你的。
其實,靳七爺也的確是把阿黑當作自己的孫子來疼的。中秋以后,涼意漸濃,靳七爺就從鎮子外面弄來了兩捆子干草鋪進了阿黑的窩棚里,使阿黑睡起來又暖和又舒服。阿黑是一條責任心非常強的狗,差不多整夜都不合眼。只要院子里有一點動靜,它就會警覺得吠叫起來。有一天晚上,外面又是刮風又是下雨的,氣溫驟然下降了許多,阿黑夜里在雨中跑了幾趟,便著了涼。先是發燒,后是咳嗽的,躺在窩棚里一動都懶得動。看到阿黑病了,靳七爺他急得飯都吃不下去了。又是忙著給它煮熱乎東西吃,又是給它熬姜湯喝。可是,面對著噴香的肉骨頭,阿黑卻是一口都吃不下去,只蔫蔫地躺著,連眼睛都不想睜。夜里,為了讓阿黑好好地休息,靳七爺便早早地把它安置進窩棚里睡下了,自己來替它值班。
院子里黑漆漆的,天上連一顆星星都沒有。儲蓄所里的人都下班了,留下的一個值班人員也在值班室里睡著了,阿黑又病著。靳七爺想:這樣的時候,要特別小心才好。于是,過一兩個時辰便到院子里巡視一圈。聽到什么風吹草動的,也出去轉悠一趟。差不多整夜都沒怎么睡。晚上操心著守夜,白天里靳七爺也不能安生地休息。要給阿黑弄吃的,還要給阿黑熬湯藥,這樣折騰了幾天,阿黑的病漸漸地好了起來,靳七爺卻是病倒了。不知道是累著了,還是跟阿黑一樣著了涼。渾身酸困無力,發燒,躺在小屋的床上,爬都爬不起來了。
阿黑見靳七爺躺倒在床上,急得團團轉,卻又束手無策。它雖然不會說話,但它心里明白:靳七爺是病了。平常好端端的時候,靳七爺絕不會大白天里躺在床上不動彈的。它站到靳七爺的床前,然后把頭探到靳七爺的床上,溫存地望著靳七爺,并低聲嗚嗚地叫著,仿佛在說:靳七爺,你怎么了?靳七爺抬起手來,輕輕地拍拍它的腦袋,慈愛地對它說:阿黑啊,我不過是著了一點涼。你不要著急,我只要能爬起來,就去給你買肉骨頭吃。
阿黑仿佛聽懂了靳七爺的話。從靳七爺的屋里出來以后,便漫無目的地在院子里轉悠著。院子不算是很小,有幾棵樹,還有一些碎磚爛瓦,能吃的東西一樣也沒有。院門又鎖著,想要出去自己尋些食物來吃也是不可能的。阿黑發現,在院子的西南角里,長著幾棵茂盛的綠色植物,看上去跟草很相似,但又不大一樣。阿黑不知道,那其實是幾棵綠油油的大蔥。不知道是誰有意種下的,還是它們自己從地里長出來的。阿黑實在餓得慌了,便用嘴去咬了大蔥來吃。可是,剛剛吃下了小半截子,它就被辣得眼淚直流。不過,咽下了那小半截蔥以后,它感覺饑腸轆轆的肚子到底還是好受了一些。于是,它又忍著辣,用嘴巴從地里薅出了一整棵蔥來,叼到了靳七爺的床頭。靳七爺餓得已經前心貼后背了,看到阿黑送到面前的蔥,便三下兩下剝掉蔥皮,大口大口地咀嚼了起來。盡管辣得鼻子眼淚一齊往外流,他還是把那根蔥吃了個丁點不剩。可能是太過辛辣的緣故吧,吃過了那棵蔥以后,靳七爺竟然出了一身通透的大汗。出過汗的第二天,他的病就好了一大半兒,能夠從床上爬起來了。剛一爬起來,他就蹣跚著走到街上去,為阿黑弄來了一塑料桶好吃的東西,自己也美美地飽餐了一頓。人是鐵,飯是鋼,這話一點沒假說。飽餐了一頓以后,人和狗就都慢慢地活轉過來了。
靳七爺想,多虧了阿黑叼來的那棵蔥。不然的話,自己怕是早就見了閻羅王了。他去了,阿黑的命也難保。它被困在這小院子里,要不了幾日就也會被活活地餓死的。儲蓄所里的人雖然從院子里出出進進的,但他們幾乎沒有一個人肯認真地朝他和阿黑看上一眼。他們走起路來都行色匆匆,像是每時每刻都有極重要的事情要做。對于院子里的老人和狗這兩條生命全都視而不見似的。但,靳七爺和阿黑無論如何總算是活過來了。活過來的一老一少更加地相依為命了。
六
冬天慢慢地來了,外面冰天雪地的。靳七爺不再像以前那樣天天出門了。他的年歲大了,腿腳到底有些不太靈便了。出一次門,他就會帶很多吃的東西回來,慢慢地煮給阿黑和自己吃。為了怕阿黑凍壞,也為了使自己在夜里有個伴兒,他讓阿黑也睡到了自己的小屋里。
小屋里雖然有一只煮飯用的小火爐,但由于煤比較貴,靳七爺不敢放開來燒。只有在煮飯的時候,他才抽開爐門,讓火旺燒一陣子。煮過了飯以后,他就把爐門又堵上了。這時候,只有把手貼在爐壁上,才會感受到些許的暖意。盡管如此,小屋里比起狗的窩棚來,還是要好上一些的。靳七爺把爐子放在盡量靠近小床的地方,然后在爐子旁邊鋪上干草,這樣,阿黑躺上去就既舒服,又暖和了。有阿黑躺在跟前,靳七爺感到屋子里充實了許多,也溫暖了許多。
遇到下雪的日子,靳七爺和阿黑便整天整天地呆在小屋里。反正,白天阿黑也沒有什么事情好做。靳七爺和阿黑呆在小屋里,除了煮一些東西來吃以外,便坐在爐邊取暖。阿黑到底年輕力壯,身上倒比爐壁更暖和。靳七爺便常常半晌半晌地把手撫在阿黑的身上。當靳七爺的手輕輕地摩挲在阿黑身上的時候,阿黑總是半瞇了眼睛,像個孩子一樣,很乖順地把自己的頭靠在靳七爺的身上。他們如同一老一少的爺孫倆那樣,默默相守著。當他們互相依偎著廝守在一起的時候,外面的冰天雪地離他們似乎也遙遠了許多。
有一次,一連下了三天的雪,靳七爺無法出門去弄吃的東西。所有能吃的東西都吃完了,連一個紅薯尾巴都不剩了。餓了一天一夜的肚子以后,靳七爺決定迎著風雪出去,給自己和阿黑弄一些吃的東西回來。可是,他剛剛走出小屋沒幾步遠,突然腳下一滑,就仰面跌倒在地上了。不知道是年歲大,骨節變得僵硬了,還是跌得太重了,靳七爺努了幾次力,都沒能讓自己成功地爬起來。地上的雪有幾寸厚,靳七爺的身上雖然穿著棉衣,但還是感到了透徹骨髓的寒冷。沒幾分鐘,他就躺在地上發起抖來。靳七爺絕望地想:這樣下去,要不了一個時辰,自己就會凍僵過去的。阿黑著急地在一旁看了靳七爺一會兒,忽然靈機一動,用嘴巴咬住靳七爺的褲腿兒,用力地往小屋的方向拖拉起來。阿黑雖然年輕力壯,但靳七爺畢竟是個百多斤重的人,拖拉起來也不是輕而易舉的。不過,由于雪地比較光滑的緣故,倒給阿黑幫了不小的忙。靳七爺在阿黑的拖拉下,終于一寸一寸地挪到了小屋里。把靳七爺弄進小屋以后,阿黑懂事地關嚴了門。在小屋里暖和了一陣子以后,靳七爺終于緩過勁兒來了。但,靳七爺的腿顯然是受了傷,再加上饑餓,想要站起來卻是不能。于是,在那一夜里,靳七爺便和阿黑一起睡在了爐邊的干草堆上。阿黑雖然饑腸轆轆的,但夜里還是警覺地在院子里巡視了許多次。它很懂事,每一次到院里去,它都小心地只把門弄開很窄的一條縫,出去以后,又總是不忘再把門關上,這樣,外面的冷風便吹不到小屋里去了。
這樣度過了一夜,到了第二天,發現靳七爺仍然無法站起來,阿黑開始又一次在院子里尋找能吃的東西。但,尋遍了院子的角角落落,連一丁點能吃的東西都沒有。到處都是冰天雪地白茫茫的一片,哪里會有東西吃呢?
沒有東西可吃,大門又緊緊地鎖著,阿黑只得和靳七爺一起守侯在小屋里。有一次,阿黑聽到院子里有腳步聲,急忙奔出小屋,它看到,儲蓄所的一個工作人員匆匆地穿過院子,要到外面去,它便沖著他狂吠起來,一邊吠叫,一邊奔到他的面前。它的意思是想要告訴那個人,靳七爺病倒了,讓他幫幫靳七爺。但,那人顯然不明白它的意思。看它對著自己狂吠,便憤怒地罵它道:該死的,連自家人你都不認識了嗎?罵過了以后,又狠狠地踢了它一腳。然后就匆匆地鎖上門消失不見了。
靳七爺也聽到了那人的斥罵聲。他原本可以喊一聲的。但他明白,不能喊。他不想讓儲蓄所的人知道他跌倒了。當初留下他的時候,儲蓄所的領導并不十分情愿,是他軟磨硬泡地要留下的。現在,如果儲蓄所的領導知道他跌傷了腿,一定會嫌他老不中用,要讓他離開的。當初就談妥了的:只把阿黑的二百塊錢生活費給他支配,其他一切所里概不負責。他即使跌死了,也跟所里無關。因此,他想盡量不引起儲蓄所的注意,自己慢慢地在屋里靜養。等養好了,他便和阿黑一起繼續把日子過下去。他相信自己沒有多大的問題,休息休息就會好的。阿黑那每月二百塊錢的工資雖然不算多,但對他來說卻是至關重要的。回了村,不要說二百塊,二十塊也不會有人給他的。再說,他也不舍得離開阿黑。他覺得,阿黑實在是一個沒有人疼的孩子,他一直把它當孫子一樣疼愛的。打定了主意,他就咬牙在小屋里堅持著。他相信,自己會好起來的。不就是跌了一腳嗎?
靳七爺在屋里躺著的時候,阿黑卻一心想著要沖出這院子去。院子的一面是儲蓄所的營業室,其余三面都是圍墻,翻是翻不過去的。要出去只能趁有人打開院門時,偷偷地溜出去。以前,靳七爺沒有來的時候,儲蓄所的人怕它竄到街上去,總是拿一根繩子把它拴在樹上,院門即使開著,它也出不去。鎮子上管得很嚴,不許畜類動物在街上亂跑亂竄。以前的幾條狗也都是因為被拴在樹上不能自己出去尋食而餓死的。自從靳七爺來了以后,他們不再拴它了。現在,它決定尋機跑出去,給自己和靳七爺弄一些吃的東西回來,他們已經兩三天不曾進食了。它悄悄地躲在院門旁邊,緊緊地縮著身子,盡量不引起人注意。它知道,總會有人拿鑰匙打開這院門的。
在寒冷中等待著,時間過得可真慢啊。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過去了,院子里除了風雪的呼嘯聲以外,一點動靜都沒有。儲蓄所里一共五六個工作人員,白天里,他們全在臨街的營業室里忙著自己的業務,無是無非的,到這后院來做什么呢?只有到了晚上,留下值班的人才會經過后院到值班室去睡覺,值班室在營業室的樓上,他們穿過小院到值班室去,三分鐘的時間也要不了。當然,早上上班的時間和晚上下班的時間里,這個院子里也會有短暫的一陣忙碌的。早上是他們到后院里來存放自己的自行車或是摩托車。晚上則是來取車。但,存也罷,取也罷,他們都很匆忙。早上是忙著簽到,晚上則是忙著往家里趕。一條狗實在不足以引起他們的重視。
也難怪,儲蓄所自建所以來,只發生過一起搶劫案,而且還是在多年以前。那一次,歹徒搶走了許多錢,還打傷了一個工作人員,給儲蓄所造成了極大的損失。就是從那次的事件以后,上級主管部門才規定:凡設在鎮子上的儲蓄所,一律要養狗的。不過,自從那一次以后,十多年的時間過去了,儲蓄所里再也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情。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都慚慚地放松了警惕,對狗也不太在意了。只是為了應付上級的檢查才勉強養著的。養狗雖然比安裝報警器便宜,但,狗不是機器,要吃喝拉撒,又臟,沒有人真正上心。于是,要不了多久狗就會凍餓而死了。所以,儲蓄所養的狗都活不過太長的時間,能活三年以上,就算是長壽的奇跡了。自從靳七爺在后院的小屋里住下以后,儲蓄所里的人差不多完全把阿黑這條狗忘到腦后去了。當阿黑躲在院門旁邊的暗影里伺機往外逃的時候,儲蓄所里的人做夢都沒有想到,后院里有兩個生命已經由于饑餓的緣故而瀕臨死亡的邊緣了。此刻,他們正在南方的美景里留連忘返著呢。
七
阿黑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終于聽到了它盼望已久的腳步聲。當腳步聲響到門前,鐵門終于被喀嚓一聲打開后,阿黑像箭一樣,一眨眼的工夫就射了出去,還沒等開門的人愣過神來,它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自從被帶進儲蓄所的后院以后,阿黑就沒有離開過那里。現在,撒腿跑在小鎮的街道上,它頓時感到了無比的歡欣和暢快。它跑啊跑啊,自己也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街上到處都是白茫茫的,除了雪以外,幾乎看不到別的什么東西。它只是憑著本能的嗅覺,尋找著可以裹腹的食物。幾天沒有進食,它對食物的氣味異常地敏銳。被一股若隱若現的香味吸引著,它很快來到一家小餐館的門前,從簾子縫里鉆進去以后,它直接找到了泔水桶。它已經顧不得許多了,一頭扎進去就吃了起來。差不多快要吃飽的時候,餐館的主人發現了它,一腳就把它踢了出來。雖然挨了一腳,但它仍然感到心滿意足。忍受過了強烈的饑餓以后才會明白,能夠吃飽肚子是多么美好而又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情。
從那家小餐館里出來以后,阿黑繼續在街上遛達著。它從這條胡同里出來,又鉆進那條巷子里,希望能夠弄到一些食物來,帶回去給靳七爺吃。然而,尋尋覓覓的,走了許多的冤枉路,卻是一無所獲。當然,鎮子上的小餐館不止一家,家家都有一只泔水桶。但,泔水桶里的東西總是稠的少,稀的多。阿黑無法把那些湯湯水水的東西叼回去給靳七爺吃。阿黑順著鎮子上的街道走啊走啊,來來回回地走了許多的里程,卻連半只被丟棄的饅頭都沒有的找到。它不甘心,繼續尋找著。終于,它的眼睛一亮,天啊,它看到了什么?幾只放在櫥柜里的燒雞!
燒雞它是認得的。俗話說:不打不成交。若不是因為燒雞的緣故,它也不會咬靳七爺一口。同樣,若不是它咬了靳七爺一口的話,它和靳七爺也不會成為相依為命的好朋友。它活了這么大,只吃過一次燒雞。吃過了一次以后,它就再也忘不掉那種美味了。它雖然差不多吃飽了肚子,但看著一只只焦黃肥嫩,渾身冒油的燒雞,它還是感到垂涎欲滴。它想,若是能弄一只燒雞回去給靳七爺吃,那就再好不過了。
但,燒雞放在櫥窗里,它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卻無法企及。無法企及它也不想離開。它覺得,哪怕僅僅拿眼睛看看那些美味的燒雞,它心里也是舒服的。當然,它并沒有直愣愣地站在櫥窗前盯著那些燒雞看。出于畜類的本性,它躲在一個靠近墻角的地方,悄悄而又貪婪地望著那些美味。忽然,他看到一個顧客走進了燒雞店。那人給了店主幾張紙幣,店主就面帶笑容地把一只肥嘟嘟的燒雞包起來送到了他的手里。當那人掂起燒雞走出店門離去以后,它便鬼使神差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街上鋪滿了松軟的雪,它的四只蹄子輕巧地踩在雪上,那人一點都沒有覺察。走了幾丈遠以后,它忽然沖上去,叼起那只燒雞回頭就跑。那人在后面一邊喊著一邊追,但哪里是它的對手?由于是大雪天,街上行人極少,這使得它能夠順利地逃脫。甩脫了那人以后,它開始叼著燒雞一路狂奔起來。想到躺倒在小屋里的靳七爺終于可以有美味的東西可以充饑,它興奮得直想狂吠。
然而,令它感到沮喪透頂的是:當它緊跑慢跑地趕到儲蓄所的院門旁時,卻發現院門死死地鎖著。它想要進去只有一個辦法:等。等到有人拿鑰匙打開門時,它趁機沖進去。于是,它把燒雞埋在院門旁的雪堆里,開始耐心地等待。它也不知道一共要等多長的時間,在這漫長的等待過程中,它吃進肚子里的那些泔水湯早已消化得無影無蹤了。但它始終沒有動那只燒雞一口。那只燒雞是它叼回來給靳七爺吃的,盡管被埋在雪堆里,它的香味還是不時地從雪里鉆出來,誘惑著它。它幾次把燒雞扒出來,又幾次埋了進去,到底沒舍得吃一口。
等了差不多整整一天的時間,當它餓得實在難以忍受的時候,它把燒雞埋好,又一次沖到了鎮子上的餐館里。稀稀稠稠地吃了一通子泔水以后,它急速地又跑了回來。回來以后,它失望地發現,院門依然是鎖著的。其實,在它跑去吃東西的時候,院門是被打開過一次的。但它錯過了那次機會。它只得耐著性子繼續等下去。這一等又是好多個時辰。它永遠也不會知道,當時適逢元旦佳節,儲蓄所里放了一周長假,白天里也只留一個人值班。只有一個人,進后院的機會便少之又少了。長假原本應該是“十一”放的,但為了錯過國慶節的旅游高峰,他們有意把假期推遲到了元旦。除了一個值班的人以外,其余的人全都到南方集體旅游去了,所以,儲蓄所后院的門便始終緊鎖著。一整天也不過被打開一兩次而已。
阿黑在門口等得餓了,便再去吃東西,那只燒雞則始終埋在雪堆里。它不知道,它第二次離開后,又錯過了第二次進院的機會。當它趕回來的時候,院門依然是嚴嚴實實地鎖著的。它只得繼續呆在門口等著。要等多久,它實在說不清楚。反正,它等得餓了便去吃東西。鎮子上有許多家小餐館,還有菜市場,只要它肯多跑一些地方,總能找到一些可以裹腹的食物的。不管那些東西味道怎樣,它始終沒有嘗那只燒雞一口。那只被埋在雪堆里的燒雞已經被凍得如同磚頭一樣硬了。但,看上去還是焦黃肥嫩,讓人饞涎欲滴。它相信,靳七爺一定喜歡吃這只燒雞。當初,就是為了搶食一只燒雞它才咬了靳七爺一口的。
在一個黃昏時分里,阿黑終于欣喜地看到,儲蓄所里的一個人用鑰匙打開了院門,它瞅準時機,叼起燒雞,嗖地鉆了進去。那個開門的人看了它一眼,但并沒有怎么在意。這年月里,人人都有許多事情要忙。一條狗,具體地說,一條屬于單位的、可有可無的、用來應付上級檢查的、絲毫也不名貴的狗,實在沒有足夠的份量來引起一個人足夠的注意。進了院子以后,阿黑不管不顧地直截了當奔進了靳七爺的小屋。幾天沒見靳七爺,它實在有些想念他,因而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他了。
靳七爺還躺在爐子旁的草堆上,它放下口中叼著的燒雞,把嘴貼近靳七爺的臉龐,親切而又低聲地嗚嗚著,仿佛在說:靳七爺,靳七爺,我回來了。給你帶來了燒雞。快起來吃吧。然而,靳七爺一動不動地躺著,一點聲息都沒有。它又提高了聲音,更親切地吠叫了幾聲,靳七爺還是沒有絲毫的反應。它感到迷惑不解,靳七爺他一向不是這樣的啊。他往日里對待它總是像對待自己的孩子那樣,又親切又和藹的,為什么現在忽然對它不理不睬了呢?它不甘心,便張開嘴來,輕輕咬了咬靳七爺的衣領。又伸出爪子來,撓了撓靳七爺的衣角。然而,不管它怎么擺弄,靳七爺始終默默地躺著,不言不語,不聲不響。它把燒雞叼起來,一直放到靳七爺的嘴巴旁邊,靳七爺也不肯睜開眼睛看上一眼。它想,靳七爺一定是瞌睡了吧。那就等他睡醒了再讓他吃吧。于是,它便在靳七爺的另一側躺下了。像以往那樣,它把它的身子盡量貼近靳七爺,使靳七爺能夠從它的身上獲得一些溫暖和熱量。院子里依然冷冷清清的,極偶爾地,院門才會被打開一次。不過,始終沒有人注意到院子里的這間小破屋以及屋子里的一個老人和一條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