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

一

我的眼中有輕霧彌漫……遮住了眼底的漆黑……卻遮不住心底的蒼白

那個夜里我看到了他。房間里沒有開燈，然而有異樣的光芒在跳躍，就像我居住的地方的那種微青的光。窗戶虛掩。有破舊的窗簾垂下來，終止在窗臺的邊緣，顏色是慘淡的泛著詭異的白。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不易覺察的香氣，來自窗臺上的那瓶玫瑰。黃玫瑰。它們有嬌艷的臉龐，卻掛著疲倦的笑容。花瓶是淺極了的藍(lán)，瓶身透明，布滿細(xì)碎的玻璃紋，就像是摔碎后重新拼湊起來的一樣，看起來完整無缺，實際上卻遍體鱗傷。他蜷縮在那個角落里，背靠向雪白的墻壁。神色茫然。像一尊雕像。我從虛掩的窗戶進(jìn)入他的世界。夏夜的風(fēng)跟隨我走了進(jìn)來，驚醒了窗上酣睡著的風(fēng)鈴。它們驚恐地逃亡并且相互碰撞，發(fā)出清脆而空洞的聲響。然后他看到了我。

我見過無數(shù)的人，形形色色的美麗或丑陋的人。他夠英俊，但決不是我見過的人中最英俊的。他夠清秀，但決不是我見過的人中最清秀的。他夠脫俗，但決不是我見過的人中最脫俗的。他有著相當(dāng)精致的輪廓，但這決不足以觸動我的某根神經(jīng)。只是在迎視到他的目光的那個瞬間，竟有眩暈的感覺。我無法形容那種目光。不乏冰冷，卻異常柔和。不乏堅毅，卻分明透著脆弱。它竟使我憶起了不知在多久以前的那個最后的夜晚，我的雙眼合上之前，所看到的，最后的星光。我清楚地記得那時，星光如彼岸墜落的煙花，帶著天際的那抹醉人的藍(lán)色映人我的眼底。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我的眼中竟收容人了這樣一汪美麗的星空。

那是我對這個世界的全部回憶。

我們沉默相視。他依然面無表情。這段時間里我聽到自己的心臟跳動了九十九次。枯燥而冷漠的節(jié)奏聯(lián)成一串沒有韻律的沉悶的音符。我們對視了九十九秒后，他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他說，我喜歡你。他說話的時候，臉上有著孩子般的無邪神情。于是我向他微笑，問，為什么。因為你的眼中有破碎的藍(lán)色。他手指向窗臺上的玻璃花瓶，于是我在黑暗中給他一個冷艷的笑容，那是我第一次對人類微笑。

從那以后的每個夜晚，我在他的夢中出現(xiàn)。我們沉默相視，然后微笑。白天我化做他的影子被他踩在腳下，跟著他不停地奔跑。追逐著一個黑白相間的皮球。他似乎習(xí)慣于跌倒，那時他會俯下身來低下頭，看到地上漆黑的我，并且展開蒼白的微笑。只是他并不知道，那是我。

，

第二天見到他時，他問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展開模糊的笑容，然后告訴他，我是沒有名字的。可我要叫你冥。他說，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因為你像一個死去的人。你的手冰涼。你的皮膚透明。你沒有影子。所以你是幽靈。他拉起我的右手貼在他的左臉上，然后說，但我并不怕你。

我感到他手上有著屬于人類的熱度。溫暖，通過他的手，我的手，傳到我的心里。那是和寞完全不同的感覺。寞是冥界的王。而我，是他最寵愛的女人。這時我從他漆黑的眼光中看到自己蒼白的影子。他的眼中有笑意朦朧，于是我的影子像湖水表面隨風(fēng)漾起的波痕一樣微微顫動。

是的，我是一個幽靈。我不能存活在有陽光的白日，我出沒于每一個人的夢中，我居住在沒有光明的死之境——冥界。我曾經(jīng)懼怕死亡，然而直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最痛苦最可怕的事情并不是死亡，而是像現(xiàn)在這樣永不結(jié)束的輪回。生生，死死。死死，生生。這樣的日子，要到哪一天才能走到盡頭。

“你想要結(jié)束嗎?”寞輕輕地問我。他是這個冥界的王，只有他才能決定我的一切。

我堅毅地點頭。我看到寞的眉頭皺得很緊。他說，我舍不得你。于是他走過來，抱住我。“躺在這兒吧。”他溫柔地說。我推開他，我看到他的臉微微變色。然后他說，好吧。如果你想要獲得新生，你必須找到一個新的替代者。他會把他的靈魂給你。于是我找到這個把我叫做冥的男孩，我對自己說我有把握讓他愛上我，因為我有著最詭異的美麗。

果然，在某一個日出前的時分，他對我說，我不喜歡這個沒有感覺的世界。我想要離開，去你那個沒有光明的地方。至少那是真實的寒冷。他漆黑的眼睛突然明亮了起來。他說，帶我走吧，冥。

我聽到寞在黑暗中對我說，如果你答應(yīng)他，帶他來我們的世界，你就可以得到他的靈魂。可是我的心忽然莫名地疼起來。于是我輕輕搖頭。我聽到他問，為什么。于是我再次輕輕搖頭。然后我看到他眼中的光明重新黯淡了下去。于是他的夢破滅了。于是天亮了，他醒了。

第三個夜晚。夜色清寂。他的夢在無邊的黑暗之中開啟。我像往常一樣微笑著出現(xiàn)。他問我，你為什么總是微笑。我告訴他，我微笑，為了掩飾我的空虛。當(dāng)我們在沉默中安靜地溶解在風(fēng)中時，我忽然感到自己不再是一個虛無飄渺的靈魂。我感到自己真實地存在著。我告訴他，我喜歡風(fēng)。我說你相信嗎，我看得到風(fēng)的身形。他說，我相信，然后他為我念詩。我不知道風(fēng)／是在哪一個方向吹/俄是在夢中／在夢的清波里依洄……

我沒有告訴他，他在我眼中，就仿佛風(fēng)一般。

日出之前他再次對我說，帶我走吧，冥。我再次輕輕搖頭。于是他不再有任何語言。以后的每次，日出之前，他對我說，帶我走吧，冥。每次，我輕輕搖頭。只是他不再問我為什么。

回到冥界的時候，寞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哀怨。寞是寂寞的，在這個孤獨的冥界。這么多年來，我是他惟一愛過的女人。他把我抱在他的兩臂中，奇妙地，令人暈眩地愛撫我。我看到他的蒼白的臉，我很難過。我想要像從前一樣抱住他。然而我發(fā)現(xiàn)，我竟無法再做到。

你愛上他了，是不是?寞問我。

我搖頭，我對自己說我只是一個幽靈，我沒有資格去愛。

二

如果幻覺的破滅可以……如果記憶的忘卻可以……使你幸福……

不知不覺，秋天輕輕地走來。夏日里滿眼的綠色化作有著懷舊情緒的黃，那些或金黃或緗黃的樹葉以一種令人心碎的姿態(tài)緩緩跌落。夏日里盛開的花朵紛紛合上眼睛，沉睡著飄零。花謝，花飛，花滿天。

那個秋末的夜里，月色清寒。我們照舊相視而笑。我的心臟跳動了九十九秒后他說，我的花瓶碎了。我看到那個用來盛黃玫瑰的藍(lán)色花瓶，它已經(jīng)支離破碎。藍(lán)色瀉滿一地，那些晶瑩的顆粒像眼淚一樣清澈透明。于是我笑著說，這是美人魚的眼淚。他說不對，美人魚是沒有眼淚的，然后拾起一顆藍(lán)色的眼淚放入我的手中，說，這是你的眼淚。我沒有告訴他，幽靈是沒有眼淚的。那是屬于人類的東西。我也沒有告訴他，美人魚只有在兩個時刻才會有淚。獲得愛情，或者死去。

接著，秋離去。你依然穿著輕薄的紗裙。不冷嗎?他問。我微笑著搖頭。可是為什么?冰冷的你，會使我感到溫暖，他微笑著。我們相視無言，長時間地沉默。然后他說，你看，下雪了。那些從天而降的潔白的精靈提醒著我，冬來了。

冬將離去的那個夜里，凄迷的月色透過窗子灑進(jìn)來，于是他的背后生出漆黑的影子，而我的背后空無一物。他說，為什么你只能出現(xiàn)在短暫的夜里。我有不好的感覺，我覺得你隨時會消失，隨時會離我而去。我笑，我說不會，我會一直跟隨著你，和你形影不離。之后的有一個白天，化為影子的我看到他在讀一本書。他輕輕地讀著那些句子，我看到他讀某句話時嘴角漾起微波。于是那個夜晚過后的凌晨，他的夢將醒時，我對他說，請你記得，無論我在哪里，都只離你一個轉(zhuǎn)身的距離。然后我的身體變得透明，在第一縷晨光出現(xiàn)的剎那我消失不見。重新埋藏到影子中后，我看到他醒來，神色茫然。

春至，春盡。惜春春去。春季，有著太多的夢幻，太多的浮想聯(lián)翩。然而它們僅僅是幻覺而已，在這看似最溫暖，卻是最寒冷的季節(jié)。

夏又如約地來臨。我們已經(jīng)一同走過了四季。那個夜里，那個我們相識的第三百六十個夜里。我出現(xiàn)在他的夢中。我們對視九十九秒，然后微笑。然后他對我說，冥，我覺得我快要活不下去了。我的笑容在臉上止住然后消失。他說，告訴我，生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為什么生存是如此的艱難和痛苦。

生的意義，是經(jīng)歷一個過程。而生的目的，我將目光直射人他的眼中，然后緩緩說出那幾個字來。生的目的，就是死。

他搖頭說我不懂，既然終歸免不了一死，為什么還要讓人類降生。既然造就了我們，又為什么不讓我們幸福快樂地活下去。他說，我不懂。于是我告訴他，一部分的生，是為了成就另一部分的死。你的降生，使得另一個痛苦的生命得到死的解脫。他帶著不再痛苦的靈魂消失，而你繼續(xù)。人類的生命不過是痛苦的延續(xù)。你痛苦的同時，另一個人被解救。所以，生是一種慈悲的隱忍。而生的過程，是你為上帝悲憫的心所付出的代價。你是一枚棋子，命運操縱在上帝手中。我望著眼前這個痛苦而茫然的孩子，低聲說，造化弄人。

他睜大眼睛怔怔地看著我，他無法接受我所說的事實，他不懂得的東西太多，太多了。這時，天邊已經(jīng)泛白，我馬上就要在太陽出生的時候死去。我的身體在溶化，顫抖，扭曲，蒼白的影子愈來愈發(fā)慘淡不堪。我在死亡的邊緣掙扎著說出最后一句話。死，不是結(jié)束，而是歸逝。

第三百六十一個夜。起風(fēng)了。他的頭發(fā)被風(fēng)肆虐地吹得凌亂不堪。透過無形的風(fēng)，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中有閃亮的液體。我知道那是為什么。因為他要離開那個地方，那個只屬于黑與白的地方。他將眼淚驅(qū)除干凈，以嗚咽的聲音誦讀著，我不知道風(fēng)促在哪一個方向吹/我是在夢中／暗淡是夢里的光輝。

第三百六十二個夜。我從虛掩的窗子進(jìn)入他的夢中。窗臺上，黃玫瑰的臉上，有哭泣的淚痕。

第三百六十三個夜。他說，冥，我累了。

第三百六十四個夜。月色寒涼。望著他蒼白的臉色，我終于做出了決定。

在我居住的地方，在冥界，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只要為活著的人找到一個浮游的靈魂來替換他的靈魂，就可以使他變成任意的樣子。我決定和他永訣。不是我離開。而是重塑一個他，一個不再擁有痛苦的，快樂的他。

在冥界冰冷黑暗的大堂里，我最后一次見到了寞。我聽到他低沉的聲音響起，幽靈的生命極限是三百年，你已經(jīng)死了二百九十九年了。如果你不去觸犯界規(guī)，三百六十五天后，你就可以轉(zhuǎn)世為人了。如果你私自換取靈魂，再等一年，你就將墜人無底的地獄，而你的靈魂將永遠(yuǎn)消失。永遠(yuǎn)。永遠(yuǎn)…”多可惜。

為什么?為什么你從來都不告訴我?我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在黑暗中絕望地回響。

因為我愛你，我不想讓你離開。寞抬起頭來看我，他的眼中，有散不盡的憐惜與痛苦。我以為你再也離不開我，我以為……

我輕輕地笑了。太遲了，寞。我已經(jīng)決定了。我說。你沒有聽過人類有一個很著名的愛情公式嗎?其實真愛就等于愛情減性，當(dāng)完事之后，你最想的那個就是你最愛的人。

寞輕輕地走過來，他抱住我。他說，你已經(jīng)成為一個幽靈，為什么你還知道這些?你不該再想人類，永遠(yuǎn)。

我搖頭，我說，寞，你能明白嗎，我不知道為什么，然而，我想要做真實的自己，我愛他。為了他，我可以放棄轉(zhuǎn)世為人的機(jī)會。．寞說我不懂，什么是愛?我再次輕輕搖頭，我知道或者寞永遠(yuǎn)也不會懂得人類，因為他不會明白，人類全部的尊嚴(yán)，就在于人類還懂得愛。

寞，如果你愛我，讓我在最后一年，陪著他。

’

這是我作為幽靈的最后一個心愿。

第三百六十五個夜。最后一夜，空氣中彌漫著植物腐敗的氣味。那些黃玫瑰已經(jīng)沒有了靈魂，只剩下一具具空洞無物的尸體。我將其中一朵玫瑰的靈魂捏在手中。我的手冰涼，微顫。幽靈的催眠術(shù)，使今夜的他睡得那么酣然而香甜。他不知道過了這一夜，就再也不會有我們的從前了。他將忘卻所有一切一切。我將他的靈魂驅(qū)趕出來，將玫瑰的靈魂催人他的軀體。我將雙手交叉在胸前，向著窗外的月神說，我要他快樂。窗外，月神微微地點頭，然后將一束銀色的晶亮的月光溫柔地灑向他。我知道我的祈禱有了結(jié)果。月神將自己隱人浮云中。冰冷的星，突然潸然淚下。破碎的星空中，沉郁的藍(lán)色在無邊的天際無限蔓延。沒有盡頭。望著熟睡的他，我輕聲說，永別了。我轉(zhuǎn)過身準(zhǔn)備離開。那一刻，我突然懷疑，他是不是我臨死前墜人眼中的星光。那一刻，我突然懷疑，當(dāng)初自己被選為幽靈，是不是就是為了這一場沒有結(jié)局的邂逅。然而我別無選擇地隨風(fēng)離去。我聽到風(fēng)鈴的碰撞聲在身后響起。我的眼眶濕潤。幽靈是沒有眼淚的，所以我從不哭泣。

再沒有了第三百六十六個夜。

我再也沒有進(jìn)入過他的夢中。

何處是你的微笑隕落之方，便是我今生的歸葬……

又一場四季的變更。又一個三百六十五天。日子就這樣又過了一年。

他真的變得很快樂。很快樂。

風(fēng)，總是在該來的時候悄然而至。它們溫柔地掠過他的面頰他的脖頸，從他的手心穿過然后在周遭盤旋不止。他輕輕地吟誦起，我不知道風(fēng)／是在哪一個方向吹……突然他轉(zhuǎn)過身來，凝望著他的影子，漆黑的我。于是我在心里默念，請你記得，無論我在哪里，都只離你一個轉(zhuǎn)身的距離。他的眼神突然恢復(fù)茫然，宛若一年以前那個已經(jīng)消失的他。于是我向他微笑，用我所有的回憶向他微笑。九十九秒后他向著自己的影子說，我知道，我知道，我們形影不離。你是我的影，我的冥。他說。在那個瞬間，我的心臟被一股水流沖破，眼中有什么東西涌了出來。它J頃著我的臉頰緩緩流淌，冰涼。像他曾經(jīng)的那個玻璃花瓶一樣，有著破碎的藍(lán)色。我用手指蘸著那微藍(lán)而冰涼的液體，放人唇間，微苦、微酸、微澀、微咸。從我的肉體死去的那天起，我已經(jīng)將那滋味忘卻。幽靈沒有那種屬于人類的東西。然而我依稀記起，它的名字叫做，眼淚。

我是一個幽靈。我含著人類的眼淚，以漆黑的身形向著他蒼白的臉龐微笑。在他的微笑的包圍之中，我感覺自己的靈魂開始向無限深的方向墜落。地獄之門，正緩緩向我打開。我相信此刻，我的唇邊懸掛著微忽的笑意。我相信此刻，我擁有從未有過的美麗。三百年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感到死亡竟是如此的幸福。在我的意識即將完全失卻之時，透過十八層重重的黑暗，透過冥界陰森凄冷的裒風(fēng)，透過人世間的混沌蒙昧，透過命運永無休止的流轉(zhuǎn)輪回，我仿佛看到了，三百年前墜人我眼中的星光。

而他的微笑，終于像那一年彼岸絢爛的煙花，在我的記憶中隕落。

點評：讀著這樣的文章，我的眼前會掠過一道又一道的光影。那是文中出現(xiàn)的大片大片的色彩。純凈的白，憂郁的黃，透澈的藍(lán)。四季的輪回變幻中，這些色彩始終明亮。冥界的美麗幽靈遇到了人間的優(yōu)秀男子。她本可以用他的靈魂，來成全自己的重生，讓自己脫離永久的黑暗。但她最終放棄了。因為她愛上了他。愛，是最美麗的信仰。彼岸花開，彼岸花開。花兒，是不是永遠(yuǎn)只盛放在彼岸?

作者用綺麗的文字，為我們講述了一個凄美的故事。在這個想象出來的故事里，生命可以脆弱到不堪一擊，甚至是痛苦的延續(xù)。無論在人間還是冥國，但終究還有更寶貴的東西勝得過這一切。自尊，以及愛。

作者的文字功底不錯，對文章結(jié)構(gòu)的鋪排也把握得比較好，不足之處是所表達(dá)的主題還不夠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