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杰出的教育家晏陽初先生,致力于平民教育和鄉村建設運動,篳路藍縷,披荊斬棘,前后六十余年,傾注了畢生心血。他的業績,為中國現代教育史留下了頗具特色的一頁,受到國內外普遍贊譽。他還曾在聯合國教育、科學、文化組織擔任顧問。晏陽初在多年的辦學生涯中,與愛國將領張學良將軍亦有多次交往,留下了一段佳話。
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晏陽初在法國為赴歐服勞役的華工掃盲啟蒙,頗有成效。1920年回國后,得到中華基督教青年會全國協會支持,先后在浙江、湖南等地推行平民教育,并謀求在鄉村掃除文盲,普及生產技術和醫藥衛生的基本常識,提倡過文明、健康的現代生活。晏陽初的行動獲得社會上的好評,他本人自然極愿平民教育之花早日開遍全國。
那時,中國各地為軍閥割據,且互相混戰。1922年5月,東北奉軍在第一次直奉戰爭失敗后,主帥張作霖鑒于不訓之官難以為戰,不教之兵不堪上陣,乃銳意革新整軍,送校尉軍官進講武堂操練,責令在士兵中掃除文盲。年輕干練的少帥張學良,稟承父意主持革新,正考慮將此事一一落實。
晏陽初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他有個好朋友王正黼,當時是奉天基督教青年會會長,任東北礦務局總辦,深得張氏父子的信任與尊重。此事經王正黼從中牽線搭橋,雙方一拍即合。1924年初夏,晏陽初來到奉天,兩人一見如故。張學良說:“晏先生,我軍中士兵,多農家子弟,大部分目不識丁,有勞您前來指點,該如何教化他們?”晏陽初急忙說:“張將軍,當年歐洲華工十萬,都被喚作苦力。后來我才發現,他們雖陷于貧苦,智能卻大有潛力,一旦學文識字,才干便會突飛猛進,可望成為有用之材?!彼麄冋劦梅浅M稒C。張學良請他通盤考慮后擬出詳細計劃,以便逐步實施;晏陽初愉快地應承下來。
回來以后,晏陽初根據軍隊集中居住、統一作息、物質條件又較充裕等特點,提出初步設想,其間與張學良幾次往返函商,訂出具體方案,組成一個總委員會負責,張學良擔任主席,由三名將官、四名校官任委員,下設三個小組:課本書刊編輯組、教學監督組和財務供應組。每營以一名長官任教員,另聘若干有讀寫能力的軍官或士兵擔任“指導”、“助教”。
6月間,晏陽初等攜帶大批幻燈片、放映機及識字課本,來到奉天省城,主持由三百名軍官參加的師資訓練班。7月初,舉行了奉軍識字教育班的開學典禮,頭一批有一萬多名士兵隨即投入識字學習。這些穿著軍裝的青年農民,如饑似渴地學習,僅用一個多月的時間,普遍掌握了識字課本中250個生字的認讀和書寫,有的還捧讀起以這些生字編印的《士兵周刊》來了。
張學良本打算在第一期結業后,將此舉逐步在全奉軍推廣。不料,這年9月,爆發了第二次直奉戰爭,士兵們無奈只得丟下課本和紙筆,匆匆忙忙趕往前線,原來制定的教學計劃,自然宣告流產。這一年,晏陽初多次往返關內外,在奉天居留長達一個半月,為奉軍士兵的識字教學不辭辛勞。張學良以上賓之禮相待,對他的學識人品也深為感佩。
第二次直奉戰爭后,奉軍得勢,威震華北,張作霖率部進駐北京,于1927年6月稱“大元帥”,張學良在帥府侍立一旁相助。
這時候,晏陽初的“平民教育總會”,早已設置于北京,他和同事們以河北省定縣的翟城村作為平民教育的實驗點,全面推行文化教育、經濟互助、保健醫療和村民自治相結合的鄉村建設。這項實驗在全國很有影響。當時奉軍二十三師駐軍定縣,正是近水樓臺。該師師長何柱國在張學良支持下,向晏陽初舊事重提,想在士兵中開展識字教育。晏陽初樂于相助,派人新編了《士兵千字課》,于1928年初直接送到師部,并親自參與培訓師資。此后,教官認真督導,士兵愛學肯練,效果十分顯著,一兩個月后,二十三師中不少東北籍的戰士,居然已能寫簡單的家信。張學良聞知后頗感欣慰,對晏陽初的勞績,亦銘記于心。
那時,晏陽初奔忙于北京定縣之間,他在北京市內來往時,常騎一輛腳踏車助行。有一回,他騎車經過一條大街,另有一輛腳踏車突然從他身后快速駛來,眼看著兩輛腳踏車就要相撞,晏陽初急忙躲閃,慌忙中前輪卡在了電車軌道里無法轉動,車子一斜,人也跌倒了。后面還有汽車開來,晏陽初急出一身冷汗。幸好后面開來的汽車“咔——”的一聲及時緊急剎車,才未釀成車禍。乘在汽車里的人從車窗探出頭來一看,認出是晏陽初,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原來他不是別人,正是少帥張學良。晏陽初起身扶正車把,對少帥尷尬地一笑,略示歉意。張學良對他毫無責怪之意,還關心地詢問他腿腳是否受了傷。兩人寒暄幾句,互相揮手告別。
事過一個多月,不料張學良竟派副官送來汽車一輛,說是專供晏先生乘用,以慰藉他工作之辛勞。當年,小汽車在中國算是極豪華的裝備了,晏陽初再三辭謝。他解釋說,若是乘了汽車外出推廣平民教育,豈不讓人笑掉大牙!但副官說,少帥已有吩咐,此車務必請晏先生全權支配,亦可自由處置,但一定不能退回。盛情難卻,晏陽初收下了這輛汽車;但不久便將汽車售出,所得銀洋一千余元,全數列入平教會的活動經費。他在市內依舊騎腳踏車來往各處,到定縣下鄉時,還以小毛驢代步呢!
出于對晏陽初的關心和支持,1928年3月10日,張學良與奉軍參謀長楊宇霆親臨定縣視察,受到當地農民和平民學校師生的熱烈歡迎。張學良當眾發表演說,對晏陽初所倡導的平民教育大加贊揚,還提出愿對這一事業予以大力贊助。這一天,晏陽初并未在場,他恰巧應邀去南京拜訪國民政府大學院院長蔡元培,商談在江蘇推行平民教育的事去了。他回來后得知此事,既驚奇,又感到高興。不久,他又接到張學良親筆來信,邀他前去面談。
3月28日,晏陽初應約前往張學良官邸。張學良盛情接待,楊宇霆也在旁作陪。他倆對在定縣所見稱贊不已,說做好這件大事乃是興邦強國的根本。張學良提出愿捐款800萬元,作為平教總會基金,以免總會同仁常年為籌款奔走之勞頓。但他同時又建言,請晏先生不妨將具體會務移交總會同仁辦理,本人則抽身參加奉系,來主持政治工作,挑起更重的擔子,與他們精誠合作,定能號召到更多的一流人才前來共事。
張學良禮賢下士,原是“三顧茅廬”,另有所求。當時在平教會中,正聚集著一批從國外歸來的高級人才,許多人是歐美名牌大學的教授、博士,他們追隨著晏陽初,深入鄉野大地,從事著平民教育和鄉村建設的工作。張學良求才若渴,晏陽初洗耳恭聽,笑而不答。張學良接著主動讓步,提出一個退而求其次的辦法。他說,也可以在奉軍所轄范圍內,劃出一個特別地區,任由平教總會依預訂計劃開展各項工作,所需經費,悉數由公庫支付;晏先生及總會職員,也可按公務員領取薪俸,酬勞從優……張學良、楊宇霆一連談了三個小時,反復陳詞,言意懇切,極盼晏陽初等與他們合作共事。
晏陽初面露微笑,卻略帶為難的神色。他心里思忖:幾套辦法,其目的都是要將我及平教總會諸同仁納入奉軍門下。眼下,奉軍雖然地盤大,錢糧足,卻尚未歸附南京中央政府。我們倡導平民教育,原無政治色彩,總會是一個社會團體,不參與黨派紛爭,自然不能投靠某一派地方勢力。不過,這事若是當面拒絕,鬧得雙方都不愉快,也未必妥當,看來只好先脫身再說。晏陽初對張學良的關心一再表示感謝,但委婉表示,敝人只是總會一分子,上有董事會主持大計方針,在總部,與敝人共事的還有各部主任及干事會諸多同仁,此計事關大局,個人難以擅自定奪,容我回去以后和大家商量合議,改日再來稟報。
張學良點頭稱是,期待他早日作復。
晏陽初回到總會以后,感到此事不能延擱,當天,立即找來各部主任研究對策,看如何才能巧妙地辭謝這個邀約,而又不致于得罪奉軍。大家眾說紛紜,反復權衡利弊,一直商議到深夜。
第二天,晏陽初往訪張學良,和氣而又坦誠相告:“張將軍,承蒙厚愛,敝人及會內同仁,莫不額手稱慶,深表感激。我們雖處境不同,文武有別,但我們的目的是相同的,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我們都是為了使貧弱的中國強盛起來。只是,你們謀劃的是自上而下的斧正,著力于行政制度的改良,我們則取法自下而上,起步于民眾教育的普及與智慧的開發。這兩個方面,原是相輔相成的?,F在我們都還年輕,都有為國效忠的充裕時間和精力。愿我們各自都先作努力,十年以后,雙方必定都會有顯著成績,到那時,我們不但造就了有才干、有經驗的治國人才,同時也培養出了成千上萬聰明、開通的廣大民眾。此時,我們再攜手合作,從事共同的建國大計,這樣,中國的強盛,不就指日可待了嗎?”
張學良見晏陽初沒有應允合作,開始頗有不悅;但他轉念一想,又為這位博學多才又德高望重的民眾教育家的執著所感動。他明白,合作不宜強求,只得點頭同意,來日方長,此事不妨從長計議。
晏陽初向張學良告辭以后,此事告一段落,他心里便踏實下來。不料,僅僅過了一個多月,他的平教會突然遇到意外的麻煩,不得不又去求助少帥。
5月9日,當時被定為是全國民眾的“國恥日”。1928年的這一天,平教總會編印的《農民報》發表文章,要國民牢記十多年前袁世凱承認日本帝國“二十一條”的賣國罪行。
這個愛國舉動卻招來了災禍。北京奉軍憲兵司令部認為該文有煽惑民眾、違礙邦交的言詞,下令查封《農民報》,派憲兵包圍平教總會,揚言要逮捕總干事晏陽初。那天,恰巧晏陽初有事去了天津,憲兵們便逮捕了當時在場的公民教育部主任陳筑山及另幾位職員,將他們押解到憲兵司令部。
第二天,晏陽初回到北京。他一下火車,就見到前去車站迎候的熊佛西。熊佛西據實相告:“晏先生,不好不好,出事了!你千萬別先去總會,也別回家,那兒都有憲兵等著要抓你呢!還是先找個地方躲一躲吧!”
晏陽初得知情況后義憤填膺,想到總會同仁居然遭到無理羈押,又極感痛心。他略加思索,便果斷地對熊佛西說:“好,這樣吧,我先不去總會,家也不回,我索性現在就去憲兵司令部!”
晏陽初徑直趕到司令部,質問憲兵司令為何拘捕平教會的工作人員?司令推諉說是“奉命辦理”。晏陽初義正詞嚴地說:“就算你們有命令,那我現在告訴你,本人愿意入獄,請立即釋放我的同事!”司令官一臉獰笑,搖頭不予同意。晏陽初轉身返回,隨即趕到電報局直接致電張學良,要求他立即釋放平教會的被捕人員。
兩天后,晏陽初接獲張學良的回電,接受他的要求,稱即可派人前去辦理有關手續。晏陽初急匆匆趕到看守所,立即將他的同事全部接回。晏陽初無法了解奉軍上層各方人士處置此事的前后經過,但是可以設想,假如沒有張學良從中斡旋,恐怕此事難以這么快就能得以解決。
那時,國內形勢已起變化,國民革命軍北伐勢如破竹,正跨過黃河逼近京津,奉軍已臨近敗退。6月6日,北伐軍攻克北京,張作霖在三天前出關返回根據地東北。不料專列駛至奉天城郊的皇姑屯附近,被日軍預置的炸彈炸成重傷,不治而亡。
張學良臨危升帳,接任奉軍統帥。他審時度勢,順應時代潮流,于1928年12月29日宣布,擁護南京中央政府,下令所統轄的東北三省及熱河省,一律懸掛“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為當時中國的統一大業立下了重要的一功。
在解決奉系上層的歧議紛爭,鏟除內部叛逆之后,軍政大權在握,張學良又籌劃起地方行政及文化教育方面的事來。這時,他想起了晏陽初。1931年4月,晏陽初應少帥之邀,又北上沈陽,兩人共商在東北全面推行平民教育的大事。他們計劃先抓好重點,將沈陽市劃作實驗區,另以第一軍列為部隊的實驗點,使地方和軍隊雙方齊頭并進,然后逐步鋪開,最終推向全東北。張學良召集沈陽市政府和第一軍的長官,請晏陽初講授平民教育思想和實驗步驟,又于5月底派出沈陽市長等六名高官及第一軍十名軍官,去定縣“留學”,實地參觀考察,認真學習經驗,在當地停留十余日。晏陽初等對遠方來賓熱情指導,他們深為東北主政的長官能如此重視平民教育感到由衷欣喜。
可惜,歷史沒有給這位年輕將領以興邦報國的機會。當時,虎視眈眈的日本帝國,早就覬覦著我國富饒的東北。幾個月后,“九一八”的炮火一響,張學良受命于蔣介石南京政府的“不抵抗主義”,忍痛將幾十萬軍隊先后撤回關內,使大片國土淪陷……后來,華北也陷入動蕩不安,晏陽初無法再在定縣繼續他的工作,不得不將平教總會南遷長沙,在湖南、四川等地開辟新的實驗區。
此后,晏陽初與張學良再未謀面。一個長期飄泊動蕩不定,一個久陷囹圄身不由己,這中國近代史上一文一武兩個杰出人才,雖然最終都各以高齡謝世,但卻再也未能獲得交往合作的機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