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訪出國前的馮玉祥

1946年夏天，報上登出馮玉祥即將出國考察的消息之后，南京安徽旅京人士聯誼會舉行歡送茶會，我聞訊前往參加。散會后馮將軍站起來同一些與會者一一握手告別，等人們走得差不多了，我走到馮將軍面前，遞上一張名片。我與馮將軍原先就認識。他一看是我，就問：“你在南京《新民報》工作？”我告訴他：我在復旦大學畢業后，剛到《新民報》不久。此前有幾個來采訪的記者曾要求馮將軍約見，均被謝絕。我早就想在他出國前對他做一次專訪，我試著問：“在您起程之前，我能來看望您嗎？”他很爽快地答應了，他說：“明天上午9點，你到上海路我家里來吧。”我喜出望外。次日我準時到達他的公館。進門后，他的秘書已經知道馮老約了我，就直接把我引進到馮老的書房，馮老在看書。這間屋子不大，室內有幾個書架，一張書桌，一對舊沙發，墻上掛兩張地圖，一張中國地圖，一張世界地圖，另外還有條幅，沒注意看。

緣何出國考察

馮老見我進來，從椅子上站起來，笑瞇瞇地伸出他的大手，我趕緊邁前一步，和他握手，他身材魁梧結實，手大又厚，他微微黝黑的方臉上，堆起笑容，很像大肚子彌勒佛，很有感染力，很親切。因為我們在重慶北碚見過兩次，有一次是在兼善公寓單獨會見。他很重視鄉情，對我這個安徽后生有些印象。他先問：什么時候到南京的？我簡單回答：走貴川陜公路，6月底才到南京，就在《新民報》工作。他對民辦的《新民報》也較熟悉。我開門見山，從他即將要起程赴美國考察談起，我問馮老：“您為什么想去美國考察水利？”他知道我會有這個疑問，他說：這個事說來也不見怪。現在抗戰勝利了，我雖是軍事委員會委員，實際上是個大閑人，總不能不干事，成天白吃飯；我也愛多事，多嘴多舌，不招人喜歡。當然這些話，可不要在報上寫，不這樣的話，我有些話就不能對你們當記者的講，你明白嗎？我知道當記者要有誠信，尊重被訪者，遵守諾言，我立馬回答：我明白，您放心，只要您不愿我發表的話，我一定不會寫。馮老笑了，他說：我相信你。接著就講他此次出國的主要原因：

有一天，蔣先生（指蔣介石）跟我說：抗戰勝利了，治理水利是建國大業中一樁非常重要的事，將來，我來治長江，你來治黃河。現在要學學外國經驗，聽說美國治水有實例，你可以先去美國看看他們是怎么整治的。我現在還顧不上，偏勞“大哥”走一趟。馮將軍一聽，就明白他這個“兄弟”的意思，知道他賣的是什么藥，蔣介石嘴里叫他“大哥”，實際上已恨之入骨。1928年，蔣介石自己羽毛不豐，見到馮玉祥擁有實力和對雜牌軍隊的影響，一心要籠絡他，提出要同他結拜為兄弟。當年，馮見蔣介石勢力不小，態度裝的很誠懇，也很愿意，同他結拜，于是就按舊俗結拜。馮比蔣大5歲，所以蔣稱馮為“大哥”。后來，馮對蔣的一些做法看不慣，見到蔣越來越專橫，獨斷專行，排除異己，培植親信，于是不斷提意見或書面條陳，蔣不愛聽，表面虛與委蛇，實際上一點不改，馮大怒，曾聯合閻錫山、汪精衛反蔣，大動干戈，吃了大虧。以后蔣介石又用花言巧語拉攏馮玉祥，馮多次上當受騙。現在，抗戰勝利了，馮玉祥還是不斷找麻煩，總得派些人盯著他，蔣介石周圍何應欽之流，總想干脆把馮干掉，老奸巨猾的蔣介石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不能做得太露骨，想來想去，不如花點兒錢把他支走，免得礙手礙腳，于是蔣介石給他6萬美元，以“特派考察水利專使”美名，派他去美國。

馮玉祥同美國來華特使馬歇爾將軍有過幾次接觸，馬歇爾曾向馮玉祥談過美國田納西河水利工程，還講他自己曾在那里工作過，值得去看看。馮玉祥對美國并無好感，尤其在抗戰期間，美國還繼續賣廢鋼鐵給日本國，讓日本人拿這些鋼鐵制造槍炮來殺中國人。但他對史迪威、陳納德和馬歇爾這些美國人還有好感，認為史迪威、陳納德是幫中國打日本鬼子；馬歇爾是來“調解”國共和談的，和平是好事，是來辦“好事”的。

馮老講到愛國華僑：可敬可愛。抗戰期間，許多華僑傾力捐助，整車整車物資開回祖國，許多老華僑派子弟回來參加抗戰。有些華僑曾盛情邀請馮將軍到國外相聚，一想起這些可愛的僑胞，心頭就很暢快。

馮老談興甚濃，我仔細聽著，并記下他談話的要點。偶爾停頓下來，就順勢問清細節。

馮老說，他對美國了解很少，只知道他們很富足，工業發達，能造飛機、大炮和大兵艦。宋子文曾向馮玉祥說，美國的農業靠機器去干，從耕地、播種、除草、打藥到收割等等，都有機器，農業已經機械化了，所以一個大農場，用不了幾個人，一個人種糧，夠幾百人吃。馮老說，我還真要去看看。馮玉祥的一些朋友，也勸他到美國去。到那邊，既安全，又可以多接觸一些愛國人士和華僑。這些話促使馮老決定接受出國訪問考察。

臨別贈言

我抓緊時間再問一個問題：您出國前一定很忙，還有些什么事情要辦？他說，事情很多，要準備行裝、物品，會些朋友，最要緊的是準備給蔣先生提幾條“贈言”，正在考慮寫幾條要對他說的話，他聽不聽，我就不管了，但我總得鄭重其事的向他提。我很想知道他要向他這位“兄弟”提些什么“條陳”。于是大膽提出，能不能把您要說的主要意見講一點？他望著我，沉默一會兒。然后講：這些意見還在我腦子里，絕不能登報，你能辦到么？我肯定的答稱：一定遵守您的囑咐！他又講他心里朝思暮想的事：當前中國最最當緊的事，就是和平、民主，老百姓要休養生息，人心思定。不能再打內戰，一旦打起來，一定慘痛無比。要化敵為友，共同使國家富強起來。和平是大局，是天經地義的大事；講民主也很重要，要開放言論自由，多聽取各方面的好主意；另外要抓緊時間，開展建國大業，辦工廠、修鐵路、興水利，要能自力更生。不靠旁人，旁人是靠不住的。只有把國家搞強了，才不會被人欺侮。還要提倡廉潔奉公。貪污腐敗，是非常危險的。光這幾點，就有許多話要說。到此，因為我還要趕回報社為晚報去寫稿，只好忍痛打住。我向馮老說，這些事都很重要，又是全國老百姓的心愿，您能代他們去提，是極大的好事。今天費您不少時間，等您順利歸來后，我一定再聽您細談。這回告別馮老，誰知竟成永別。

回到報社，我匆匆寫了700字的專訪，發在晚報一版上，當然是一些簡單的，可公開的內容。

“倒戈”的功過

我對馮將軍了解不多，以后從他身邊工作過的賴亞力以及他朋友翦伯贊先生等人處，先后了解到馮老在美國的動態和他生平一些事跡。那時，媒體上和人們傳言中，常說馮玉祥是個“倒戈”將軍。他的確“倒戈”過幾次，但是都是有原因的，他是一個愛國者，也熱愛人民。由一個舊軍人，逐步轉變成一位堅強的民主斗士。他走過的道路是曲折的，可是他辦過許多好事。他性格豪爽，由于認識上的局限，往往上當受騙，當他發現上當了，就反戈一擊。他去美國前，對蔣介石還抱有幻想，總認為他本人不那么壞，只是他身邊的一些人太壞。所以要認真提臨別贈言。到美國后，還帶回一件禮物，為蔣介石60歲祝壽。但不久，他很快認清了蔣介石的真面目，于是同蔣介石徹底決裂。他在美國也受到蔣介石派的特工們盯梢、監視和恐嚇，后來開除馮玉祥黨籍（國民黨員），斷其經濟來源，又勾結美國，吊銷他的護照，差點被美移民局拘捕，遣送回國。在這危難時刻，馮玉祥得到蘇聯駐美大使潘又新的幫助，搭乘蘇聯船“勝利”號離美赴蘇，將再轉道來北平參加新政協會議。1948年8月22日，輪船正駛向敖德薩港，馮玉祥的房間失火（傳說是放電影著火），他同女兒曉達一起，被毒霧熏倒，不幸遇難，他生平夙愿未酬身先死，令人痛惜不已。

馮玉祥一生干過許多重要事情，有些事很值得稱道。1911年孫中山領導的辛亥革命后，馮玉祥聯合幾支清軍，發動灤州起義響應；1916年，竊國大盜袁世凱復辟當皇帝，馮玉祥擁護蔡鍔討袁；1917年北洋軍閥張勛搞復辟，他立即誓師討伐；1924年他聯合友軍，發動北京政變，打倒吳佩孚軍閥政府，囚禁賄選總統曹錕。尤其令人稱快的是，11月5日，武力驅逐末代皇帝溥儀出宮。1912年，清室退位時，民國政府代表同清室訂的優待條件，非常荒唐。允許尊號不廢，歲撥400萬兩白銀，且允暫居宮內等等。這次重新規定，永遠廢除皇帝稱號，清室家用由民國政府撥10萬元輔助，即日移出宮禁；公產歸民國政府所有等。溥儀退位后，仍在宮內稱帝13年之久，幾乎一切照舊。10月24日，馮玉祥于政變后，就立即打電報請孫中山北上，主持大計。

各軍閥同帝國主義勾結，聯合“討馮”，說馮玉祥已經“赤化”。在軍閥圍攻下，馮玉祥于1926年去蘇聯考察，數月后回國，入國民黨，聲稱要實行三民主義。但他一度跟隨蔣介石“清黨”反共，是他平生一大錯誤。1930年馮玉祥又一次倒戈反蔣。1931年“九·一八”日軍大舉侵占東北，馮通電斥責蔣介石不抵抗。1933年馮玉祥見到日軍步步緊逼，侵占山海關、承德和察哈爾等地，馮部屬二十九軍在喜峰口孤軍奮勇殺敵，蔣介石仍不動聲色，馮玉祥到張家口說服舊部，又聯合吉鴻昌、方振武等友軍，成立抗日同盟軍共10萬余人，馮被推選為總司令指揮對日寇作戰，分路英勇反攻，收復多倫、寶昌等察東各縣，予以日寇沉重打擊；正當士氣高漲，乘勝推進時，日寇驚慌，想不到蔣介石、汪精衛、何應欽等人怕“事情擴大”，慌了手腳，不但不給予支持，反而調集16個師的兵力，配合日偽軍，對馮等抗日同盟軍圍堵夾攻，并在同盟軍內部進行分化收買，馮玉祥被逼無奈，只好放棄打日本。

1935年馮玉祥在多人勸說下，應蔣介石之邀，赴南京就任軍委會副委員長，實際上無權過問軍事，但蔣表面上態度謙恭，向他認錯，馮再一次認為蔣介石本人不壞。次年西安事變時，何應欽等陰謀轟炸西安，炸死蔣介石后奪取領導權。馮玉祥電張學良，勸他釋放蔣介石。蔣被放回南京后，馮玉祥和宋慶齡、何香凝等提出：實行孫中山的“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的三大政策，還提出救國方案。

堅持抗戰

“七·七”抗戰爆發，馮的舊部已被蔣介石分化瓦解了，成為光桿司令。他曾被任命為第三戰區司令長官，但無法指揮作戰，后派到北方當第六戰區司令長官，用馮舊部鹿鐘麟部隊，剛打一個勝仗，占領泊頭，敵人大驚，就被蔣撤了后腿，怕他重整舊部，于是又對其舊部分化收買，叫鄰近部隊不配合出兵，另讓韓復榘破壞了黃河鐵橋，斷其后路，馮玉祥不得不撤出戰斗。后來蔣介石要他去湖北、河南等地視察防御工事。馮玉祥發現在德國顧問指導下做的工事，根本不中用。他回來向蔣提出，德國顧問是日本間諜，他們要害我們。在這之前，日德早已勾結，由德國駐華大使陶德曼假裝“調停”，實則勸蔣介石集團投降，同時動搖軍心，影響作戰布署。馮曾提醒蔣介石，要警惕陶德曼的陰謀，他可能是日本間諜。并在國防會議上，主張實行全民抗戰，擴大抗日宣傳。

馮玉祥因病在武漢住院，蔣介石來看他，坐了很久，說話謙和，馮又一次受到感動。武漢棄守，蔣介石仍動搖不定。馮懇切相勸：主公決不可言和。汪精衛出逃，發電投敵，當了大漢奸。馮大聲疾呼：誰破壞抗戰，誰就是民族大敵。蔣介石等對馮很頭痛，但又奈何他不得。心生一計，派他當“督導長官”，到湘、桂、川、黔各省檢閱新兵。馮除宣傳抗戰，鼓舞士氣外，見到新兵待遇極差，衣單被薄，又吃不飽飯，回來指控一些當官的貪財，克扣軍餉，蔣下令對貴州軍隊負責人撤職，原來此人是何應欽的兄弟，何對馮更加痛恨。

馮玉祥所到各地都宣傳抗戰，一旦聽到有愛國人士被捕，就營救出獄，他的舊部如發生同八路軍摩擦，他就力勸舊部以大局為重，消除成見，共同抗日。凡此種種，都引起頑固派忌恨，對他造謠誣蔑，稱他是共產黨外圍。當局對他設防，派人監視，甚至切斷經費。一度使馮玉祥陷入困境。經友人苦勸，他到各地宣傳抗日，同時發動抗日獻金運動。他的演講動人，很有鼓動性，許多人當場踴躍捐助，取得不小成績，先后的捐獻價值折合黃金達2萬多兩，還有一些實物。蔣介石對馮的這種活動，并不反對，但又怕他同進步人士接觸。

抗戰勝利后，馮玉祥力主和平、民主，反對內戰，要求開放言路，同中共合作，又同民主人士來往較多，這些都令蔣介石大傷腦筋。為了不讓他找麻煩，設法調虎離山，請他出國。

馮玉祥在美國從東到西，走了許多地方。參觀了田納西河等水利工程，也看到美國種族歧視現象嚴重，同時也認清美國是在幫蔣介石打內戰。他到處演講，受到華僑和美國人民的歡迎。當他抱著滿腔熱情，回國盡力時，遭到不幸。但是中國人民是不會忘記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