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莫斯科市區西南沃爾洪卡大街16號一幢四層樓房,看上去是一座很普通的建筑,然而很少有人知道這里卻記錄著一段中俄特殊的歷史。70多年前這里原是一所很特別的學校,這就是多少了解中國革命史的國人都知道的著名的莫斯科中山大學。中共的鄧小平,臺灣的蔣經國都曾經就讀過這所學校;張聞天、王稼祥、博古、楊尚昆等一大批中共的老革命家都在這所學校學習過。這是1925年在國共合作的背景下蘇聯政府提議建立的,以孫中山先生名字命名的培養中國革命人才的一所大學,因此學員除了共產黨員外,國民黨當初的一些政要也都進過這所學校。張聞天則是由中共1925年冬指派的最早入學的學員之一。
1996年筆者為搜集張聞天史料曾來到過這里參觀,這是一座坐東朝西的長方形建筑物,據說校園原來有圍墻,后來倒坍了,痕跡已經蕩然無存,樓前有一片不大的白樺樹林。記得我們搜集史料的一行三人參觀的那天天氣很好,和煦的陽光照射在高高的白樺樹林里,襯托著這座大樓顯得格外的平靜。可是人們豈知隱藏在這座大樓里70多年前的那段歷史風云卻并不平靜。
學校開辦之初,也是張聞天入學之際,中國革命正在步步走向高潮。國民革命軍捷報頻傳,很快占領武漢重鎮,上海工人三次武裝起義也終于取得成功,一個勝利接著一個勝利;然而不久風云突變,幾乎不到半年時間一場轟轟烈烈的大革命就慘遭失敗,正如郭沫若所形容的,大革命就像一串燃放的爆竹,響聲之后擺在人們面前的竟是一攤碎屑。國共分裂,蔣介石搞白色恐怖,共產黨轉入地下。而這時候從蘇聯來說,卻正是蘇共內部斯大林同托洛茨基發生激烈爭論,以至演變為一場殘酷打擊反對派的黨內斗爭。雙方當初爭論的一個焦點恰恰就是關于中國革命問題。這樣,一方面是國內革命起落的客觀形勢引起了學員們思想的激烈震蕩,另一方面蘇共內部的黨派激烈斗爭又直接影響著這所受其控制的學校,加上學校內上有米夫那樣權赫一時的人物從中操縱,下有王明這樣的人物仗勢挑動,攪得學校內部紛爭不斷,最后以一次“清黨”停辦而宣告結束。
張聞天在莫斯科留學長達五年,其中有三年是在中大,最后兩年轉入蘇聯紅色教授學院深造,但同時還在中大兼課,與中大仍有工作上的來往和聯系。因此如何評價張聞天莫斯科留學,尤其是他同莫斯科中山大學關系這段歷史,確實是涉及到評價他人生轉折的一個重大問題,同時也是一個比較復雜的問題。古人云人生“三十而立”,那么處在接近“而立”之年邊緣的這段人生經歷,究竟又是給張聞天后來的人生發展帶來了什么呢?如果用簡單的一句話來概括的話,可以說是既是給他帶來發展創造的機遇,又是給他種下了后來令其痛苦的禍根。因為沒有莫斯科這段長時期的學習,就不會有后來作為中共一位杰出理論家的深厚理論基礎;沒有通過這段學習得到共產國際的重視,也不會有后來能夠走進中共高層領導,以至在30年代中期的中國歷史舞臺上創造出那樣輝煌業績的最初條件。然而自打40年代延安整風批判教條主義以后,莫斯科留學就成了他“教條宗派”這條罪狀的源頭,也可以說是幾乎成了以后屢次黨內挨整的一條“原罪”。
那么究竟應該如何評價他的這段人生歷程?歷史已經過去半個多世紀,隨著近年來大量原始材料的公布,和張聞天生平史料的不斷發掘,人們應該而且也有可能對造成他“原罪”的這段歷史做一點客觀的評論了吧。今天我們如果根據全面的事實來看,實事求是地說張聞天的這段歷史表現應該肯定錯誤是有,然而后來在整風批判時顯然是被夸大了。
如前所述,大革命失敗后中大內部的斗爭日趨復雜,在這種復雜斗爭中學校基本上形成了兩大派別,即擁護貫徹蘇共和共產國際路線的學校領導“支部局”一派,和反“支部局”的一派。張聞天無疑是屬于擁護國際路線“支部局”一派,不同程度地卷入了幾個時期的派別斗爭之中。而他之所以被卷入這些斗爭,當然主客觀原因很多,但從他本人來說,主要是出于對斯大林的個人崇拜,正如他后來檢討時所說,那時“我對蘇聯領導同志(過去是斯大林)有過迷信”。
而這一點也是與他當時在學校中所處的地位有關,他留過美,英語好,出國前在國內文壇上已經算是有點名氣的文化人,因而從入學起就得到學校的重視,一開始就在學校里處于一種比較優越的地位。當初由于大部分中國學生開始都不懂俄語,于是學校起初通過英語做橋梁,把懂英語的學員組成一個班,一邊學習一邊充當翻譯,張聞天和王稼祥、吳亮平等都編在這個班。張聞天通過英語又很快掌握了俄語,四個月就又能開始直接用俄語進行翻譯。1927年春斯大林來校演講,張聞天和沈澤民等四人輪流擔任翻譯。而學校中這些擔任翻譯的學生,又大都是文化稍高的知識分子,因此不但教學中充當翻譯,而且其中一些人還兼任教員,并在學校重用之下成為各方面的骨干。張聞天就一度擔任過支部局候補委員。因為工作的關系這些人同上層比較接近,觀點上自然多數站在擁護支部局的立場上看問題。加之張聞天學業出眾,會寫文章,在學校算得上是比較有影響的人物,因而在紛爭中也就自然被對立派視為目標受到攻擊。
在中大派別斗爭中,王明起初也是翻譯,由于觀點基本相同,在爭論中張聞天同王明站到了一邊也是客觀事實。但是,應當指出,擁護支部局一派的人并不都是王明一伙的,而張聞天在那時同王明就不是一個類型的人物,對此比較了解當時情況而且持公正觀點的老同志有所評論。1987年我們張聞天選集編輯組的幾位同志訪問過年近80高齡的原國家外國專家局顧問楊放之老人,他是同張聞天1925年同乘一條輪船離開上海去蘇聯學習的。老人在中大學習時曾經因為支持中共代表團的意見而遭受過王明一伙人的打擊,但他談及張聞天時卻特別強調他同王明的區別。老人誠摯地對我們說:“張聞天比我的年紀大,去莫斯科前他就在學校教過書。他給我的印象好,有學者、長者風度,總是平平靜靜,不像王明那樣張牙舞爪。”他認為張聞天同王明雖然都是屬于一派,但是他同王明不一樣,他“不搞派性”。還說:“張聞天在中大時熱衷于研究理論,研究中國問題。他為人厚道和藹,不像王明疾言厲色,也不像博古鋒芒畢露。在反托派斗爭中他很積極,搜集了很多資料,做了大量研究工作。他搞學問,不搞派別(活動)。”
事實上,編輯組訪問過的所有在這一段莫斯科接觸過張聞天的老同志,盡管過去歷史上觀點不盡相同,但是在談起張聞天時,幾乎都程度不同地得出與楊老相同的印象。這里還應舉出另一位對張比較深知的吳亮平老同志的回憶,他在1985年所寫的一篇回憶文章中說到莫斯科同張聞天一段交往時說,那時王明同一些人拉拉扯扯,對不滿意他們的人則是不擇手段進行打擊,他本人就是遭受他們打擊的一個,“但聞天同志,盡管王明使勁拉攏他,卻不愿參加他們的活動,而專心埋頭于學術研究。對于我,他始終是愛護的,有時并把王明一伙要想打擊我的情況告訴我。當1927年全校黨員大會通過我由團轉黨時,聞天同志成為我轉黨的五個介紹人之一。往后在中山大學黨內生活中,王明一伙不斷誣陷打擊我,聞天同志如同往常一樣,根據事實為我作了正確說明,使我親身體驗到聞天同志為人的正直和作風的正派。”
張聞天當時熱衷于理論學習和研究,不屑于搞幫派活動,這一點從我們在俄羅斯收集到的檔案資料中也多少得到佐證。他本人在1928年填寫的一份表格中寫道:“對于學習極感興趣。每種功課都能引起我的注意。最初二年內,極努力一般政治經濟知識的發展。對于中國革命及俄國黨內爭論,及社會主義建設問題曾特別用過功。學習中最感興趣者,即為列寧主義,無產階級革命的理論與實際。第三年內,對于這門課,曾擔任教課,曾加以特別研究,對于中國革命問題,雖想加以同樣的研究,苦無時間。”在回答“學習過程中感覺到有什么困難”問題時答道:“因為我進校后即擔任很多口譯筆譯工作,所以雖想自己努力研究,常苦于缺乏時間。沒有時間,實為我在學習中最大的困難。”
從以上這兩段簡單回答的文字可以看出,他那種如饑似渴的學習迫切心情躍然紙上,“苦無時間”多學一點,何來時間去搞派別活動?由于學習認真肯下功夫,因此無論在中大還是后來的紅色教授學院,張聞天學習成績的評語也一直是好的。這里僅舉出1930年6月紅色教授學院張所在的研討組對其學年成績的兩段評語:該生“提出了一個書面報告和提綱,作過一次發言。在所有這些工作中都表現出有能力和善于正確提出問題,并對俄國和外國文獻十分熟悉。掌握了馬克思主義的方法。做科學研究工作是合適的。”評語還說:“他在中國勞動者共產主義大學(1928年中山大學改稱此名——筆者按)中以黨小組的領導者的身份做黨的工作,在共產國際執委會東方書記處也做黨的工作,對此有積極的反應。他積極參加黨小組的工作。黨性堅強。守紀律。”“鑒于其完成學業的情況,將其升為三年級,同時責成其秋天通過德語測驗。”
那么究竟應該如何看張聞天等這一派人得到米夫以及共產國際的重用這個問題,深知當時情況的楊放之老人同編輯組同志的談話中有過這樣一段比較深刻的分析。他說:
所謂“二十八個半”,就是所謂“教條宗派”,我認為是蘇聯共產黨、斯大林按照他們的意圖制造出來的。他們認為中國大革命失敗的原因主要是中國共產黨領導干部理論不行。瞿秋白最初到莫斯科時,斯大林給他們講過話,說中國革命處在兩個高潮之間,曾表示中國黨理論水平不行,萌發了領導干部要換班的思想。31年米夫在四中全會上把王明扶上臺,不是他個人的事,是斯大林在后面支持的。這是蘇聯黨致命的弱點,就是要做老子黨。他們要挑選有馬列主義書本知識懂俄文的人來擔任中國黨的領導工作。當時蘇聯有些工作人員,當著我面就說你們回中國是“潛在領袖”,可見這是上面的意圖。張聞天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被選的,因為他理論、俄文都學習的很好,有學者風度,所以米夫選中了他。但他本人不搞派性。
從“蘇共、斯大林意圖”上來觀察當時莫斯科中山大學的派別紛爭,楊老這番話可以說是抓住了問題的本質。須知當時蘇聯共產黨是一個唯一領導社會主義革命取得勝利執政的黨,而斯大林則至少是已經坐在蘇共領袖位子上的領導人,而且他們手中有一個重要的旗幟,就是要維護列寧開創的蘇聯共產黨的統一,要保衛蘇聯這個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最高利益的唯一代表。因此在這種情況下,得到他們青睞和重視的這一派中國知識青年,除了極少數確實存在品德問題之外,應該說卷進一些錯誤斗爭的多數基本上是屬于認識問題。
事實上張聞天整風中盡管按上頭定好的調子上綱上線檢討莫斯科中大“教條宗派”問題,但是從個人的交往活動上卻申明他與王明只是“在一個短時期內同過班,平時不接近”,也“并無對他尊重之意”;而從我們搜集的材料中迄今也確實沒有看到張聞天參與王明什么陰謀勾結的宗派活動,相反倒是在莫斯科中大檔案的一份材料中看到他那時就認為陳紹禹(即王明)比對立派的周達文更危險的說法。
個人來往都很少,而且對其人有一定的看法,怎么能算成一個“宗派”,顯然張聞天在整風中的這種檢討是帶有違心成分的。那么這種違心的檢查在延安整風中又是怎樣搞起來的呢?經查考1945年中央會議通過的《關于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對過去“左”傾錯誤屬于組織路線方面的問題只有“宗派主義”的說法,卻并沒有黨內存在過一個“教條宗派”的說詞。然而實際上從1943年毛澤東在9月中央政治局會議的講話中提出黨內存在兩大宗派,即一是“教條宗派”,二是“經驗宗派”之后,即給檢查錯誤定下了基調。從此,批評者即按此進行批判,被批評者即按此進行檢討。偏激之詞便不斷升級。擔任過毛澤東的秘書,也是當時領導整風“總學委”秘書的胡喬木90年代回憶當年整風時都認為當時許多人的發言都有偏激之詞,他在評議當時會議情況時說:“在會上,一些同志對洛甫(即張聞天)、恩來等同志的整風檢查提意見,有一些偏激之詞。……第二階段會議有黨內斗爭過火的偏向。……過火的批評,過高的‘上綱’,給檢查者以較大的精神壓力,這對于后來的黨內斗爭產生了不好的影響,是一個應當總結的教訓。”
今日如果我們對此認真思考一下,應該說將過去莫斯科中大得到共產國際賞識和重用的一派人籠統地說成是一個“宗派”,這至少在用語上是不準確的,對此已有老同志寫的專論延安整風文章提出這個問題。因為“宗派”是一種組織,而且說在黨內搞宗派一般指的是不合法的“小團體”、“小組織”,是一種分裂黨的行為,是黨章規定所不允許的。然而按照當時共產國際章程的規定,國際對各國黨是上下級的關系,而中山大學的“支部局”就是蘇共的一個基層組織。因此盡管米夫、王明這些人在操縱中大派別爭論中采用了一些卑劣的手段,但從今日來看,他們是貫徹上面的意圖,手中完全掌握著合法的旗幟的。拋開這個前提而把所有當時得到領導重視和重用的這一派人都說成一個“教條宗派”,這就勢必要迫使像張聞天這樣一些主觀上認為自己是擁護共產國際,站在國際路線上的同志不得不進行違心的檢討了。
既然被認定是“宗派”,那么其中的成員是哪些人?于是在整風“脫褲子”、“割尾巴”的號召下,檢查者紛紛交待過去莫斯科中大的派別斗爭情況,凡是留學過莫斯科多少接觸過一些這方面情況的人也都紛紛回憶和揭發。這樣,一個后來歷史上流傳很廣,以至直到今日還被一些不負責任者進行炒作的名詞,第一次成為黨內的一個熱門話題,這就是所謂的“二十八個半布爾什維克”。其實所謂“二十八個半”原不過是當時中大兩派一次激烈爭論中,一派譏嘲另一派的一句戲語。
1929年夏中大校內舉行過一次討論學校支部局工作總結報告的黨團員大會,也就是后來人們所說的“十天大會”。會議起初是討論支部局的工作,后來卻發展為焦點集中到支部局的路線問題上來,一派人認為路線是正確的,另一派人則認為路線就是錯誤的。最后會議進行表決,有人說,表決時只有28名黨員擁護支部局,因而對立派就送給了擁護支部局一派人一個譏諷的稱號叫“二十八個‘布爾什維克’”,又有人說,擁護的人中還有一個不是黨員,只是一個團員,于是加了這“半個”,成了“二十八個半”。可是據當事人楊尚昆說,“二十八個半”這個名稱并不符合當時的事實,一是表決中支持支部局的不是28票,而是90多票,所謂“半個”更是不可能,因為團員根本就沒有表決權;二是投票支持的人當中并不都是王明一派的人,例如吳老(吳玉章)本來是對支部局有很多意見的,但有人提示他首先要說支部局路線正確,然后再說缺點。吳老當即表示,要反黨我就不贊成!便投了支持支部局的票;三是被認為是“二十八個半”的有些人就壓根兒沒有參加會議,更談不上投票。(張聞天說他本人和王稼祥、沈澤民因為在紅色教授學院學習,沒有參加“十天大會”)事實上盡管這個話題整風中炒得很熱門,結果卻始終誰也沒有能拿出一個經過查實的“二十八個半”的確定名單來。
然而就這樣一句本屬子虛烏有的戲語,卻不但在40年代整風中成為像張聞天這樣一些留學過莫斯科后來犯過“左”傾錯誤的同志的一條不成文的罪狀,而且從“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康生提出“二十八個半沒有一個好人”之后,那些被列在他們認定的名單中還活著的同志,幾乎都沒有能逃出一場大劫,關押的關押,整死的整死。有鑒于“二十八個半”名詞原來就不合乎事實,后來又成了壞人的代名詞,整人的帽子,造成了極大的混亂,1981年8月中共中央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專門就此召集有關老同志座談討論,最后鄭重建議今后黨史中不再使用這個名詞。
其實如果是真正要總結歷史教訓的話,根子恐怕還是要追到蘇共。在黨內如何對待不同意見問題上,斯大林領導的蘇共可以說樹立了一個很不好的傳統,總是動不動就把一些持不同意見和觀點的同志視為異己,將他們說成有綱領、有組織的“宗派集團”以至“反黨集團”,說他們是陰謀篡黨或者是分裂黨,組織全黨批判,最后視為敵我矛盾進行處置。“教條宗派”這個詞在最終查不出組織系統的情況下毛澤東有一個特別的說明:“這些宗派也可以說無組織系統,但有思想方法、政治路線為綱領。”這里且不說這種說明很牽強,因為這些受到共產國際或者說就是蘇共重用的一派人實際并沒有什么真正獨立的綱領,而說到共同的思想便可以算做黨內的“宗派”,就更是為后來的以思想論罪開了先例。因此如若說“二十八個半”雖與具體事實不符,但卻是當時激化矛盾的結果,折射出一些人對蘇共那一套壓制民主方式的不滿的話,那么后來我們黨又反過來拿它來懲治異己,恰恰說明我們也從老師那里搬來了這一套,歷史上遭受過這套傳統打擊的毛澤東自己,最終也沒有能擺脫這套惡劣傳統的影響。
當然我們這樣來評說,并不否定張聞天在這段歷史上的錯誤,但正如我們前面所說,他當時的錯誤主要應該說是認識上的錯誤,也就是所謂的“教條主義”的錯誤,不過這里也需要作歷史的、具體的分析。
首先,他和其他一些留俄的中國同志在那時翻譯了不少馬列的書籍。在翻譯馬列著作方面有過貢獻的,并被毛澤東喻為如大禹治水有功的吳亮平,就對筆者說過他同張聞天在莫斯科時就一起搞過馬克思的名著《法蘭西內戰》這本書的翻譯,果然我們編輯張聞天著作小組1996年赴俄搜集史料時,就從俄羅斯科學院遠東研究所漢學圖書館發現一本1929年經張聞天翻譯的在蘇聯出版的《法蘭西內戰》中譯本,復印帶回國內后經過專家鑒定,這是迄今這本著作最早的中文譯本,后來又在這個版本基礎上在延安出版了經過校訂的國內的中文譯本,譯者署名吳黎平、劉云(即張聞天)。第二,并非主觀上就熱衷于“教條”不想聯系中國實際。他在1928年學校征求意見時,就表示了這方面的要求和意見:“想對中國問題加以詳細的研究”;建議“各種教材應盡量中國化”;“多討論中國黨內的現狀,及最近發生的問題”等。但是由于遠在國外,加上學校脫離中國實際的教育方針,學習中不能不受到這種客觀環境的限制和錯誤方針的影響。第三,從目前發現的這一時期他所寫的文章來看,顯然有不少是錯誤的,如按照共產國際東方部指定課題寫的鼓吹白色恐怖下舉行“示威和飛行集會”冒險行動的文章,還有站在共產國際“加緊反對富農”的立場上強調“忽視富農的特別危險性”的文章,以及照搬“國際”的觀點宣傳“反對右傾是各國黨的主要任務”的一些文章等。然而要看到當時共產國際整個路線指導上就是錯誤的,而中國革命道路問題又都還處在探索之中。可貴的是他后來回國經過一段實踐之后,不但較早地發現錯誤,而且不斷糾正錯誤,在撥正黨的航向上做出了很大貢獻。第四,還應該看到就在這一時期也寫過一些現在看來也還是正確的,或者說主導觀點是好的文章。例如有人回憶1926年春國內蔣介石陰謀制造中山艦事件,正當中大學生中共產黨左派同國民黨右派在中國革命問題上激烈辯論時,張聞天在墻報上貼出質問國民黨派駐中大代表的公開信《質問邵力子》,批評和揭露國民黨右派破壞統一戰線背叛國民革命的言行,在澄清當時學生中的思想混亂方面產生了很大影響。再如1930年5月在李立三“左”傾冒險主義錯誤尚未在中共中央形成統治地位之前,張聞天看到了國內黨在工作中出現的過左的跡象而寫下的批評“左”傾盲動主義的文章《論兩條戰線的斗爭》。提出“各國共產黨內的斗爭,是兩條戰線的斗爭,是要反對右傾與反對‘左’傾的斗爭。”“忽視從‘左’的方面來的危險”與看不到右的危險“同樣是很大的錯誤”。他在那時候就提出這樣的論點是很難得的。
對于張聞天,最重要的還是通過這五年的學習和深造使他獲得了理論上的提高,正如楊尚昆所說:“聞天同志在莫斯科中山大學和紅色教授學院的學習和工作,為他打下了比較深厚的馬克思列寧主義理論基礎。”他在中大讀書非常勤奮,曾經當時與他同過學的李敬永回憶說:“聞天同志學習非常努力,早晨起得很早,我也是一個好早起的人,可是每天我起床時,總見他已坐在教室里讀書了。”事實上他不僅勤奮讀書,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主動學習,善于鉆研和思考問題。根據我們接觸到的當事人的回憶和文獻史料來看至少有以下兩件事值得注意。
一件事是1927年暑假他利用假期在休養地帶頭發起組織政治經濟學研究會,他當時聯絡了一、二兩個年級中學習好、懂英語的同學參加,其中二年級的有他本人和沈澤民,一年級的有沈志遠、李敬永等。并且請了一位剛從美國留學回來的教授貝林(Белин)在課外用英語開專題講座,組織大家深入討論研究。從這件事可以看出張聞天過去留學美國時就養成的對經濟問題研究的興趣至此不減。他在三年級編入教員班時雖然分的是列寧主義研討組,但有時他也參加政治經濟學研討組的活動。人們知道,后來他回國不久寫了一篇非常重要的文章《中國經濟之性質問題的研究》,可是人們不好理解的是剛回國在那樣短的時間內(1930年2月17日回到上海,6月15日寫成此文),為何就能寫出這樣一篇引用大量經濟數據的、理論分析透徹并且產生了重大影響的四萬余字的長文?現在看來他是早有準備的,須知他在莫斯科學習時蘇聯理論界就已經在關于中國社會性質問題上發生了一場大爭論,占上風的一派觀點就認為中國自古以來就沒有封建社會,到了西方資本主義入侵后,中國就成了資本主義社會,中國農村也就成了資本主義農村。當時這個觀點很流行,在中大的中國學生中也有這樣的觀點。而張聞天正如楊放之所說,在反托派斗爭中很積極,但“他搞學問不搞派別”,“搜集了很多資料,做了大量的研究工作”。這樣看來,他在回國后不久,能寫出那樣一篇批駁托派關于中國社會已是資本主義錯誤觀點的力作,就并非偶然了。
另一件事是他1929年在蘇聯紅色教授學院學習期間寫了一篇長篇哲學論文《哲學戰線的當前分歧和馬克思主義方法論的任務》。這件事人們過去從來不知,直到1996年我們張聞天文集編輯組赴俄羅斯搜集他的史料時才終于發現。這次搜集工作總共進行了一個多月,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俄羅斯現代歷史文獻保管與研究中心,因為那里集中收藏了過去莫斯科中山大學的檔案史料,后來俄國同行專家又告訴我們莫斯科還有一個俄羅斯國家檔案館,但他們也不知道那里是否有張聞天的資料,于是工作快要結束之前抱著試一試的心理去了一次,卻意外地發現了這篇論文。全部是用俄文寫的,一疊密密麻麻的俄文打印稿85頁!這是張聞天花了3個月的時間寫出的一篇學年論文。
國內有的哲學專家看了后認為這是一篇有理論深度的歷史文獻,它對于了解蘇聯20年代前后馬克思主義哲學發展的歷史,對于學習列寧的哲學著作均有較高的歷史價值。論文的主要內容是批判機械論捍衛馬克思主義辯證法。依筆者現在來看,從此文中至少可以看出張聞天對列寧辯證法思想的研究是下了功夫的,但他并沒有沉溺于純理論的研究,明確提出“必須把唯物主義辯證法運用于社會生活領域中的當代一切緊迫問題”。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他認為1925年至1927年中國革命中黨從放棄領導權的右傾又發展到盲動主義的“左”傾,是由于共產黨人“不懂得辯證法犯了極大的錯誤”。這是從哲學高度上對這三年黨領導中國革命曲折歷程經驗教訓深刻的理論思考。客觀地運用“反映物質過程的全面性及其統一性的靈活性”,這“就是辯證法,就是世界的永恒發展的正確反映”。論文在引了列寧的這個關于辯證法的精辟論點后,認為“列寧本人在其創造性的一生中為我們提供了運用這種靈活性的種種光輝范例”,而“我們正是缺乏這種客觀地運用的靈活性”。這里我們如果再聯系他在1922年就在發表的文章中反對僵化地、絕對地看待真理,提出“科學的真精神是個人的思想自由”的話,那么通過莫斯科這一段學習,就更是進一步得到了馬克思列寧主義辯證法的理論武裝。有了早期那樣的思想基礎和這一段列寧關于辯證法的理論武裝,也就可以了解為何繼這篇論文之后不久,能寫出上面所說的《論兩條戰線的斗爭》那樣體現辯證法思想的文章,同時也就不難了解后來為何是他,而不是王明,也不是博古能夠在革命的實踐中較早地起來糾正“左”的錯誤,為扭轉中國革命的危局做出特殊貢獻的問題了。
在許多當時莫斯科留過學的老人記憶中都有一個所謂“四大教授”的流傳說法,張聞天即是其中之一(其余三人為沈澤民、王稼祥、郭紹唐),1996年我們赴莫調查時確實看到了一份1930年國際列寧學校聘請的教職員名單,其中張聞天列為副教授第一名,教授的課程為“中國社會經濟狀況與土地革命的任務”,可見名非虛傳。此外,還有差不多同一時期另一份國際土地問題研究所錄用張聞天的檔案,其中記載:“東方和殖民地部中國問題高級研究員,月薪一百九十盧布。”從這兩份檔案,我們可以得知當時教授、高級研究員這樣的高級職稱他已經獲得,月薪190盧布當時也可算不薄,加上他當時已經同一位俄羅斯姑娘結了婚,生了一個男孩。有了這樣的地位和生活。若按今天一些人們的眼光來看,滿可以繼續在蘇聯呆下去,何況當時他還在共產國際東方部兼做著一些工作,然而早就決心“漂泊一生”的他,還是本著革命實踐的需要,不惜拋棄這一切向國際申請回國,這樣經批準于1931年1月離開莫斯科回國,踏上了新的革命征途。(2004年5月19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