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兩則很有名的故事。故事所述之事,或系附會,故事所體現的讀書人心態,卻是實有。
一則見《唐摭言》、《北夢瑣言》、《唐詩紀事》等多種筆記。大意是說孟浩然詩做得很好,但一直沒有當上官。有一次,王維(有說是李白,有說是張說)待詔金鑾殿,約他一起談論詩文,恰巧玄宗駕臨,孟浩然嚇得躲到了椅榻下面。王維不敢隱匿,只好如實稟報。玄宗聞知很高興,詔見詩人并要看他的詩作。于是孟浩然念了新作一首:“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白發催年老,青陽逼歲除。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才念了四句,玄宗就不高興了,說:“我又不曾棄你,是你自己不求仕進嘛。怎么反倒作出這樣的詩來!”于是,孟浩然被放歸南山,從此沒得官做。讀孟浩然詩,始終不解的情結,就是自以為一肚子學問,卻未能得到皇上的賞識。
中國的讀書人(那時沒有也不可能有現代意義的知識分子階層),就總體而言,讀書的目的就是效忠皇室,即所謂“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他們依附于皇家,一日無君則惶惶然。離開了皇家,就沒有了獨立的人格和獨立的生活。孟浩然的放歸南山,未必是因為玄宗發了脾氣。但從他的心態來看,那種抑郁,那種頹唐,無疑是因為無緣攀附皇室。這是讀書人的普遍心態,即便偉大如杜甫、李白,也未能免俗。這也怪不得他們,因為他們所處的社會,從制度設計上,就只給讀書人留下了這“華山一條路”。
另一則見《能改齋漫錄》,《藝苑雌黃》、《詞林紀事》、《詞苑叢談》等也有傳述。說的是填詞名家柳永(原名柳三變),因為一闋《鶴沖天》有“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及“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等句,被宋仁宗看到了,于是記在心里。到科考時,特意將他黜落,還說了“且去填詞”或“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之類的話,于是柳永一生功名蹭蹬。雖然后來改了名字及了第,也只當了一個小官,死的時候連葬資也沒有。比起孟浩然來,柳永似乎想改變一下讀書人的宿命。他選擇了另外一條生活道路,把填詞作為自己的生涯,整天同歌伎們混在一起,為她們寫歌詞,還打著“奉旨填詞”的牌子。他的詞在當時很受歡迎,“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足見流傳之廣。但是,社會制度的設計,并沒有給讀書人留下其他出路。柳永的填詞生涯雖然為下層民眾歡迎,卻為主流社會所不容。當大官的晏殊斥他格調不高,其實,晏殊那些“太平無事荷君恩”,“人盡祝、富貴又長年”的詞句,同樣媚俗,格調只怕還不如柳永的“針線慵拈伴伊坐”。然而晏殊一生富貴,柳永卻落拓而終。他跳不出那座“五行山”。
“五四”以后,讀書人的生活道路有了更多的選擇,但社會的制度設計,依然強化著讀書人的依附心態。所謂皮存毛附之說,便是依附關系的新表達。依附心態不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很難養成。而沒有這種精神與思想,讀書人就永遠不能成為現代意義的知識分子,中國的思想與學術也終難有長足的進步。詩曰:
得失龍頭一望中,或衣青紫或秋蟲。
進身全仰提攜力,自由精神牛馬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