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輕時從不會做飯。上學時在學校吃飯。參加工作后在食堂吃飯。有了小孩就在家里吃,由保姆做飯。
“文革”期間在干校,我屬于“牛鬼蛇神”,沒有資格到廚房做飯。干校對我們這號人的警惕性是很高的。只是在會餐時叫我們做一些洗菜、摘菜的事。
1970年,我和老伴李普先生被“解放”。我們可以在老鄉家借一間房住,可以自己做飯吃。
我最難忘的是我們倆第一次做飯的情景。粵北農村的冬天,我們在房里生了一個炭盆,在上面燒水、做飯。我們第一次做飯,把米洗了,加了水,放在炭盆上,兩人坐在炭盆邊上守著。眼看著熱氣從鍋子四面冒了出來,顯然是水開了。我想打開鍋蓋看看,李普說:“不能打開,聽說打開后,會煮成夾生飯。”我似乎也聽見過有此一說,于是就不敢打開鍋蓋看了。但是飯什么時候算熟了呢?我們都不知道。四只眼睛看著炭盆上的飯鍋,既不敢打開,又不知道它什么時候煮熟。這就是我第一次做飯的經歷。
以后我有資格到廚房里幫廚了,我看到大飯鍋里的水開了以后,不僅可以打開蓋子,還可以用飯勺攪兩下。我還看到精于烹飪的女同胞們如何做出各種可口的菜來。這是我學習做飯菜的第一階段。
我們的好朋友王匡(是他把李普介紹給陶鑄,李普才來中南局的)“解放”后,他的夫人田蔚來干校看他。他可以在十五分鐘內把一只活生生的雞殺了,并把一盤雞肉端上桌來。這真是絕了!王匡的父親是個廚師,所以王匡很會做菜。
我看了他操作的全過程。過去人們殺雞,都是把雞殺了,放了血,把雞放在盆里,把燒開的水澆在雞身上,然后拔毛。這拔毛是很費時的一道工序,尤其是細毛,更是難拔。匡兄(我們稱他匡兄,他管李普叫李公)處理雞毛的過程完全不同。他把水燒開以后,稍微放一點冷水,然后把殺好的雞在盆里一轉,把雞頭雞腳放在水里浸一浸,用手在雞身抹幾下,就把雞毛通通抹掉了,比人們平常拔雞毛又快又干凈。然后,他把雞胸上的肉切下來,切成丁丁,在鍋里放上油和作料,放下雞肉,扒拉幾下,一盆香噴噴的炒雞丁就放在桌上了。
我看得目瞪口呆說:“匡兄,你有這樣的好手藝,何不到大廚房去露一手,讓我們也吃得好一點。”王匡說:“千萬不能,你做得好了,他們會說:你看他,做工作不怎么樣,做吃的倒很內行。你要是做得不合他們的口味,他們又會說:你看,他只會吃,不會做。萬一出了什么事,那就更不得了了。”這話有理,我們都給運動整怕了,雖說已經“解放”,還是心有余悸。
匡兄是我學烹飪的第一位老師。
廣東人很講究吃,也精于廚藝。就拿有名的鹽鋦雞來說,聽說原來的做法是把粗鹽在火上炒得很熱很熱,再把雞用做絲棉襖的薄紙包好,放在鹽里。等雞熟了,鹽味進入了雞肉,而雞味一點沒有丟掉。這做法太費時費事,后來的鹽鋦雞大都是用椒鹽粉抹上,放在鍋上蒸十七分鐘,味道同樣鮮美可口。
我在廣東從做第一鍋飯開始,學會了幾道廣東菜。
1972年,我和李普調到北京,粉碎“四人幫”后,李普調到新華總社。總社有一位特級廚師叫袁學懷,湖南人,是李普同鄉。有時我們請幾位朋友在家吃飯,請他來幫忙。我又從他那里學了幾道菜。
那時有朋友來,我們常留他們在我家吃頓飯。當我做鹽鋦雞時,李普必定要介紹這種雞的做法。他會繪聲繪色地說:這種雞必須嚴格蒸十七分鐘,如果蒸十八分鐘,雞就老了;如果蒸十六分鐘,雞就還不熟。他的這一番理論,常常使朋友們聽得一愣一愣的,以為他十分精通烹飪之道。有時,孩子們說話了:“爸爸只知道理論,從來沒做過。”引得朋友們哈哈大笑。
1981年,我們大規模地舉行了一次家宴。請的都是湖南人,有曹瑛夫婦、李銳夫婦、廖沫沙夫婦、于剛夫婦、黎澍夫婦等。這是一次湖南同鄉的聚會、老友的聚會、更是老戰友劫后余生的聚會。這些同鄉、老友在幾十年中都歷盡劫難、九死一生,今天能聚集一堂,真夠不容易的!那時還不大興在飯店里請客,就由我擔任廚師。我把我學會的手藝全部拿出來了。每上一道菜,客人們都叫好。我想,這倒不一定是我的手藝真有那么好,而是這次老友相聚太不易,太不尋常,不管什么菜,都覺得特別好吃。
酒足飯飽之后,大家詩興大發。我們趕快把碗筷收走,拿出筆墨,鋪上宣紙。曹瑛寫了一首他在“四人幫”監牢里做的詩:
白天陽光少,黑夜臭蟲多。
一瓢糊糊面,兩個窩窩頭。
固是維他命,無如奈我何!
誰解其中味,南無阿彌陀。
曹瑛1925年參加革命,曾反對李立三路線、王明路線,反對康生的搶救運動。“文革”期間被打成“特務”。他說:這是在監牢里做的,當時沒有紙筆,不可能寫下來,這天才書寫出來。
吟詩、寫字李銳是打的頭炮,這是他的性格和作風。他口占一首,寫道:
舉杯難得竹林歡,都是古稀花甲年。
海內久經文字獄,人間本好自由談。
這詩道出了大家的心聲。李銳從廬山會議后,歷盡劫難,1979年才返京復職,住在木樨地22號樓,黎澍住24號樓,我們住三里河,和木樨地僅隔一條馬路。我們三家過往甚密,我們常常從他們那里聽到一些聞所未聞的往事和振聾發聵的思想。他們兩位實在是我們的良師益友。
有一次,我請他們兩位來我家吃西餐,我做了羅宋湯、豬排、沙拉等,他們吃得很開心。黎澍說:“你哪里弄來那么多豬肉?”
1988年冬天,我和李普到海南島過冬,本來準備多住一些時候,說來奇怪,有一天,突然覺得要回北京,于是就立即回京。到家才知道黎澍已不幸去世,我們剛趕上遺體告別。黎澍的夫人徐濱告訴我們,黎澍在病中幾次問:“李普回來沒有?”“李普怎么還不回來?”李普和我把這位可敬的老夫子一直送到焚化爐前。
廖沫沙曾是全國聞名的“三家村”三家之一。他和江青在上世紀30年代有過一些過節,江青不會放過他,在“文革”中他當然被整住了。“三家村”另兩家:吳晗和鄧拓在運動開始不久就先后自殺。廖沫沙成了“三家村”中碩果僅存的一家。家宴這一天,廖沫沙舉筆揮毫寫了一副對聯:
胸無點墨真干凈,筆重千鈞保吉祥。
這兩句話意味深長。沫沙才氣橫溢,抗日戰爭初期他在長沙當《救亡日報》的總編輯,用筆為革命而寫作。他身無分文,家里無以為生,有一天他妻子先讓兩個孩子吃了毒藥,然后自己也吃了毒藥,母子身亡。黎明之前沫沙下了夜班回家才知道,你說這有多慘!沫沙繼續用筆戰斗,并沒有因此而停止寫作。可是,趕到他為之奮斗了半輩子的新中國成立以后,他卻筆重千鈞要保吉祥了。這又是一種多么令人揪心的心境!
他的晚年似乎很孤獨。我和李普有一次去看他,門上貼了一張紙條:“尊醫囑,謝絕探訪。”我們猶豫了半天,是不是進去。為擔心他的身體,我們還是敲門進去了。沫沙的身體還很好。他說:“這紙條不是對你們的,不要管它。”這張紙條可能不是他自己的意思。李普最后一次去看他,回來告訴我:他想和沫沙好好談談,但是什么也沒談成,因為他家里有一個人老在打岔,弄得李普毫無辦法,只好告辭。走時,沫沙送他到門口,緊緊擁抱他。這是他倆最后一次見面。我們很后悔,應當多去看看他。
附帶說一說,李普也沾了廖沫沙他們的“光”。北京批“三家村”,中南局也批“三家村”。李普曾鼓勵中南局政策研究室的同志多多練筆寫文章,寫文章的人被打成廣東的“三家村”,李普就成了這個“三家村”的后臺。
沫沙寫的那副對聯,后來我們裱好了,在廳里掛了很久,以后又常拿出來掛。那天他沒有帶圖章,后來我們也沒有抓緊請他蓋。
李普說他不會做詩,那次也湊了幾句,請沫沙修改如下,可以作為這次湖南老朋友聚會的紀念。
椒紅酒綠添詩興,風雨瀟湘憶少年。
莫道洞庭麻雀小,驚濤駭浪舞翩躚。
這首詩我把它鑲了鏡框。李普有一次開玩笑說:“我想打入書法界。”我說:“這容易,我幫你打。”于是就把這首詩的鏡框掛在墻上。我說:“你的字掛在墻上了,這就算打入書法界了。”
這次家宴以后,李銳也要辦一次家宴,而且要賽過我家。這也是李銳的性格。他辦事特別認真,找來了菜譜,要按菜譜一道一道做菜。他剛喬遷到木樨地,一應家常用品還沒有備齊,就叫他女兒南央來我家借餐具。接著我們又在李銳家熱鬧了一場。那天十分豐盛,果然賽過了我們家,李普伸出了大拇指對李銳說:“還是你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