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水濤:我在中學時代就從“七君子事件”中知道章乃器先生的大名,粗知歷史之后,又得知他是1957年欽定、后被改正的右派。關于他具有傳奇色彩的一生雖然已有文章披露。但我想,從您的角度談,既有帶著感情色彩的親人的視角,也有帶著理性成分的學者的視角。
章立凡:我怎么看待父親,涉及到歷史與現實、傳統與現代這么一個話題。他們這一代人實際上是處在傳統與現代這種轉型階段,既受傳統文化教育的熏陶,又接受現代民主思想的教育;既有傳統道德所講的“富貴不淫,威武不屈、貧賤不移”的理念,又有講憲政、講民主、講法制的思想;是很特殊的一代人。我父親在做人方面是按傳統文化的要求做的,對社會理想則更偏重于“科學與民主”,他就是這樣一個歷史人物。
許:他這代人處在內憂外患的大變動的時代,只有把他放在這樣一個大背景下來看才能看得透徹一些。
章:這也是我們研究歷史最起碼的一個原則。
特立獨行
許:關于您的父親,我在接觸有關史料的過程中油然而生崇敬之意。他可以成為著作等身的學者,但坐而論道不是他的風格;他可以成為擁有巨資的民族資本家,但他的抱負和理想并未停留在實業救國的層面上;他可以成為國民黨政府的要員,卻因根本不認同這個政權而主動放棄。他給我的感覺是一個特別忙碌特別勤奮的人,可惜他做的不少事情是半途而廢的。
章:的確是這樣的,但把這種半途而廢放在內憂外患的大變動的時代就可以理解,是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對政治的熱忱使他屢屢放棄了個人的許多東西。父親的生活確實涉及到許多領域,我承認他有成就,但他最終是個失敗者,因而有很多人說他是個悲劇性人物。他早年成為著名的銀行家和經濟學家。1932年6月,他出面聯合上海各華商銀行,成立了銀行界的公用機構———中國征信所,負責對銀行客戶的信用進行調查。這是國內第一家由中國人創辦的此類機構,他出任董事長,靠公平競爭擊敗了所有的外資,非常成功。他所著《中國貨幣金融問題》一書,被譯成英、日文,成為研究中國這一經濟領域的權威性著作,受到國際學術界的高度重視。但他不滿足于此,深感對國家民族的興亡負有責任,必須與聞國是。
1933年以后,他參與了救國運動的發起,直到1936年被捕,救國會的文件幾十萬言,十之八九是他執筆的,是救國會里的“宣言專家”,這就招來了國民黨的迫害。上海市長吳鐵城警告銀行里不應容留章某,否則對銀行不利。在國難當頭之際,他一點沒在乎。銀行副經理、征信所董事長的職務是在幾分鐘之內就決定放棄的。從銀行辭職后,他下定毀家紓難的決心,把全部精力投入救國運動。有的人認為他傻,或認為他應該事先商量一下,但這些過程都沒有。
1940年6月,他在大后方與上海銀行的陳光甫合資創建上川實業公司,設酒精廠、手搖發電機廠、機器廠、畜牧場等,任總經理。當時戰備物資極端匱乏,民間機動車幾乎弄不到汽油,酒精廠生產的無水酒精正可替代,因此獲利不少。但他更關心戰時整個民族工業的存亡和發展,提出了解決惡性膨脹的根本辦法,為清除腐敗,建議實行國民財產登記制度,個人資產實行一名制;對戰后中國的建設,他主張利用外資發展民族工業,實行大公司小股東制度,倡議開發大西北;他提出“工業立體發展”的重要思想,認為工業組織和技術的平面發展必然造成重復建設,主張建立“運用高度的組織力量和高深的技術”的立體工業經濟體系。他創建了中國工業研究所,制定許多經濟發展計劃,像修筑輕便鐵道、清理長江航道、救濟困難企業等。
許:如果他一直這樣做下去,那肯定會成為經濟大亨的,可是他還是放棄了。
章:是的。有人說他是理想主義者,他有非常理想甚至是超前的一些東西,從信仰進化論、三民主義到信仰社會主義。他一生做過許多新年之夢。在1933年《東方雜志》“新年的夢想”征文中,他認為中國“非革命無以圖存”,“中國將來的革命,必然是一個向整個的上層階級進攻的左傾的革命。那個革命的目標,不單是要推翻帝國主義,而且同時要推翻帝國主義的虎倀。”
許:這是一個被歷史發展證明了的夢想。
章:但他的夢想也有許多幻想的成分,真正反映了理想主義者的色彩。抗戰勝利后,他發表雜文《我想寫一篇小說———20年一夢》,借主人公黃子孫1945年的元旦之夢,抒發他的社會理想。在夢中,中國實現了民主政治,“全國的人民個個都拿主人翁的身分,熱心國事,因此,不但政客官僚不能包辦政治,各個政黨也都在爭取人民的同情。”“中蘇之間的親善,更是舉世無出其右。”“英美以大量的資本和技術幫助中國建設,已經在進行第4個5年計劃中。中國現在,重工業的發達雖較蘇聯稍次,而輕工業的發達卻已經超過了蘇聯。”“國民生活已經比20年以前提高了10倍,依然還有大大提高的可能。”他還夢見許多已經被殺害的人們仍然活著,并擔任著重要的工作;殺人的劊子手改行作了國營大屠宰場的屠夫,官僚們一部分變為善于伺候人民的公仆,另一部分成為醫院的看護。拿著剪刀檢查文字的人們,被分配到大型的國營服裝廠做裁剪師;檢查信件的官員則成了機關、企業中處理日常來信的助理秘書。但這位黃兄一覺醒來,“如像天堂掉到地獄里去一般”。1948年元旦,父親開始了他的新中國之夢。他在《乾綱重振》一文中寫道:“‘世亂奴欺主,運衰鬼弄人’,這是多少年來中國政局的寫照。可是于今為烈。老百姓供養的公仆,變成特權階級,進一步‘我為刀俎,民為魚肉’,要吃主人的血肉骨髓。”“新的開始就是主人‘乾綱重振’,自己來管事,把這一班惡奴掃除得一干二凈。同時,人抬起頭來,把鬼打到地獄里去。這就是民主世界,也就是人的世界。”一年后,父親又寫下《新的轉捩點》一文,作為1949年的新年獻詞。他熱情地預言:“時序更新,人類歷史亦翻到更光輝燦爛的新頁。”“亞洲各地民族革命,將因中國革命之勝利,而更加蓬勃。整個亞洲大局,將于今年到了一個新的轉折點。”“‘一年之計在于春’,愿從今天起就開始努力。”
許:他是一個理想遠大、追求執著的書生,所以,當任何現實的物質利益與他的理想和追求發生沖突的時候……
章:他還是選擇理想。
許:而且表示得很果斷、迅捷,基本沒有瞻前顧后和深思熟慮。
章:是的。他的表態從來都是很明確的,是就是是,非就是非,同意就是同意,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他會當場表態。這種做法當然會讓有些人下不了臺,這除了性格上的原因以外,還跟他曾從事的職業有關。銀行是一個非常精確的體系,不允許有任何差錯,這種職業訓練也使他對事物的判斷和處理具有企業家的風格。
許:他在“七君子事件”中的表現以及1948年底的抉擇,正是這種明快風格的體現。
章:的確如此。1936年11月,國民黨當局以“危害民國”的罪名,將救國會領袖沈鈞儒、章乃器、鄒韜奮、李公樸、王造時、史良、沙千里逮捕,制造了震驚中外的“七君子事件”。在這個事件中,他的確面臨著重大的選擇。第一次被捕后保釋,法院第二次發了傳票,就面臨投案不投案的問題。當時宋慶齡阻止他:你去了會有生命危險,后來看也的確如此。他可以不投案,第一是因為人在租界,第二是有很多條件包括宋慶齡的幫助而選擇流亡或躲避。但他二話不說,穿上衣服就去投案了。
而1947年民主同盟遭解散后,國民黨當局加緊了對民主人士的迫害,父親被迫流亡香港。在香港時期,各民主黨派共同發表的宣言,絕大部分是他執筆起草的,再度成為“宣言專家”。與此同時,他把投資和經營的重點放在了香港。他認為香港的發展環境和發展空間都很好,就創設了港九地產公司,在香港最貴的地段,即總督府附近做房地產,獲得了相當多的利潤,已經做到他自己所講的“資本主義經營達到最高峰”。如果他繼續做下去,那可能是另外一番情形了。可是由于圖利生涯同他的理想矛盾,所以,在1948年底,他接到中共中央的電召,面臨著人生的重大選擇。是選擇理想?還是兩頭都占著?他處理起來很簡單,就是結束在香港的業務,沒有任何猶豫。惟一做的就是先辭職,以保護股東、員工的利益。北上后就再也沒有關心公司的經營和發展,房地產由王寬誠接手了。
許:看來,您父親硬是在困難重重中把主要精力放在實現政治理想上,終身不渝。但這是一條變數很大、布滿荊棘的求索之路,有時候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兇險。他為什么要這樣?
章:經濟和政治是不可分的。作為一個理想主義者,他更關心的是國家、民族的前途和命運。除了早年的儒家教育以及“五四”科學民主的影響之外,他的社會責任感的第三個來源,就是發展中國經濟、進入現代化社會的這種理想。任何搞經濟的人都不希望社會分裂、打內戰,希望有一個廉潔的政府,這是他最為關注的。
許:但他作為中間力量的代表不斷追求自己的政治理想所遇到的困惑、矛盾卻是很突出的。
章:是的。抗戰期間,他提出“少號召,多建議”,認為在國策已經確定的今日,我們應該少作政治的號召,多作積極的建議,使國策可以早點充實起來。主張不分黨派,一致團結抗戰,其用意本是希望國共兩黨團結抗戰,以大局為重,減少摩擦,避免統一戰線內部的內耗,但國共兩黨都不認同這一點。黨派利益和國家民族利益,何者為先?從各黨的角度講肯定有各自的看法。
國民黨的很多要員與他有關系,當時國民黨不是不想用他,他在安徽搞戰時財政搞得很好,樹了一個好的范例。蔣介石在武漢召見他,提出讓他留在“中央”管理經濟,但被他當場謝絕了。蔣又動員陳誠、孔祥熙、陳立夫等大員輪番挽留,都未奏效。國民黨政權到后期,財政非常困難,金融快要垮了,陳誠建議蔣介石重用他,讓他當財政部長,以整頓不景氣的經濟。老蔣說:我是想用章乃器,但章乃器不為我所用。老蔣在這點上看得是很清楚的。
許:是不是他覺得在國民黨政權做事,與他的個性、與他保持獨立的人格有沖突。他是不是意識到在那里干的結局不會好?
章:國民黨用了許多大知識分子,像翁文灝、胡適、傅斯年、王云五等人,在國民黨那種排斥知識精英和自上而下不透明的政治體制里,個人才華的發揮是很成問題的。王云五如果做一名學者,應該是很成功的,但他不幸干了一任經濟部長,發行金圓券,把名聲給搞壞了。這實際上不是他個人的問題,而是制度的問題,制度不好會毀人啊!
許:在戰亂頻仍、民不聊生的20世紀上半葉,許多熱心于政治的知識分子對中國未來的發展都提出過主張,具體到您父親,他的思路是什么?
章:他在40年代寫了一篇文章,說當前中國要解決的重大問題,就是要清除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對中國政治、經濟的影響。他跟共產黨能走到一起來,就是因為他認為這三者是中國發展的大患,共產黨要除掉這些,他當然要支持。
你知道,父親是民建的創建者之一。創建這個團體實際上就是為實現他的夢想,這與抗戰期間各黨派的民主憲政運動及工商界人士發展民族工業的要求有關。父親為民建起草了政治綱領、組織章程和各種文件,希望通過平民的努力建設一個新的國家,而且是“不右傾,不左袒”。一是提出“經濟民主”的主張,要求以民主方式制定國家的經濟計劃。二是在推進政治民主上也提出了主張,如提出軍隊國家化、保障人權和言論自由、反對新聞檢查制度等等。
為人謀忠
許:1948年底,在面臨除舊布新的偉大時刻,他作出北上的選擇,他后來跟您談過這時的心情嗎?
章:他對我談得不多。不過,從他當時留下的文字還是可以看出來的。他放棄了在香港大有可為的事業和優裕的生活,于1949年初到達東北解放區。在沈陽的歡迎大會上應邀講話時,他表示:“我過去多年為資本家打算盤,今后要全心全意為人民打算盤。”這說明他是來為新中國貢獻力量的。父親作為民主建國會的代表出席了新政協會議,身為民族資產階級的代表人物,他在會上第一個公開提出將來有一天要消滅自己的階級,認為資產階級一邊要積極生產、積累財富,同時要隨時準備消滅自己的階級,他確實有這樣的一種“大同”理想。
許:有人看了他的《七十自述》后說:“章乃器愚忠。”您是怎么看的?
章:我父親講,他一輩子都是為人謀忠的。他早年就有一個觀點,就是一個國家要有中心政治勢力,我們要對它多下方劑來促進,有人據此認為他是改良主義者。從這兩點來講,他是認同主流社會或者是政治上的主流勢力,愿意跟他們合作,一起為國家服務。這個中間有個選擇,就是你這個主導政治力量是不是進步的,是不是能為老百姓做事的,是不是對國家的發展、老百姓的利益有作用?是,我就跟你合作,國民黨也不是完全不合作。他原來是主張中間路線的,對跟共產黨合作,未必是每件事都贊同共產黨的,例如在救國會對《日蘇中立條約》的表態問題上就是如此。但既然回來,就一定要精誠合作,交給的事情一定要做得最好。1952年8月出任共和國第一任糧食部長后,他保持理論家和實踐家的本色,尊重科學,按客觀經濟規律辦事。上任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協助陳云制定糧食統購統銷的重大政策。他平均每天工作10小時以上,最多長達16小時,往往星期天也不休息。那真是殫精竭慮啊!毛主席、周總理都表揚過他的工作。這是他為人謀忠的一面。
許:“反右”運動已經過去了47年,今天的人們對它已經有了清醒的認識和理性的評價,我在大致接觸有關的史料后,發現其中許多言論被歷史證明是真知灼見,具有超前性。我想,即以您父親來說,大致應該如此。他獲罪的主要觀點都有哪些?今天如何認識這些觀點?
章:他在“反右”中被批判的關于民族資產階級的觀點,今天回顧起來是看得比較遠的。他自己的理想也是希望消滅人剝削的人的制度,他后來發表許多關于民族資產階級在新時期地位的論述,想給決策者這樣一種提示,就是靠階級斗爭、政治運動的辦法改造不了思想。他覺得搞社會主義,不要打擊民族資產階級這部分人的積極性,他們不會造反的,會跟共產黨走的。這部分人的學識和管理能力有用,要鼓勵他們發揮積極性。我父親與其他“右派”有一個很大的區別,是他從1950年開始就受批判,一直到1957年。他在“反右”中被批判的主要觀點不是發生在“反右”期間,是50年代初就已經開始的很多批判的延續,這是“右派”中比較特殊的情況。
父親曾說民建應該是“紅色資產階級政黨”。這話的來歷是這樣的:1955年英國工黨代表團來訪,民建負責接待,父親是主要的接待人。當時民建就是作為民族資產階級政黨給英國人看的,父親介紹民族資產階級在共產黨的領導下怎么參政的。毛主席在會見工黨代表團時講,我們的民族資產階級比你們英國的工人還要進步。當時是中共與民族資產階級關系比較好的時期。父親提出這個概念的本意是積極的,并不是要抬高民族資產階級的地位,而是說資產階級應該走社會主義道路,我想他是作為一個社會主義者才提出這個概念的。但人家從另外一個角度理解,認為公私合營完成后,資產階級在向我們索要更多的權利,認為他在美化資產階級。毛澤東先是同意后來又不同意父親的觀點。
許:這個問題在現在看來,已經基本解決了。
章:是的。關于中國民族資產階級的兩面性問題,民主革命時期的提法是既有革命的一面,也有軟弱、妥協的一面;建國初期的提法是既有有利于國計民生的一面,也有不利于國計民生的一面。但在這個問題上一直有爭論,毛主席也提出如何界定兩面性的問題。在私營資本主義工商業改造完成以后怎么界定?原來的兩面性是在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壓迫的形勢下產生的。“八大”提出階級斗爭結束了的論斷,到了社會主義階段如何表述兩面性?父親就認為兩面性的內容已經改變,原來的兩面性從階級屬性上看大體上消除了,今后就是如何提高思想認識的問題。我認為,不同的歷史時期就應該有不同的歷史界定。改革開放以后,歷史又回到起點:私營企業重新成為社會主義國民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有利于國計民生的。現在承認私營企業家是一個“新的階層”,并修訂憲法保障公民合法的私有財產不受侵犯,實際上是向1954年憲法的表述回歸。回過頭來看歷史,當時吵得面紅耳赤、沸沸揚揚的很多話題,現在來看都是極平常的事情。應該承認任何事物都有積極面和消極面,私營企業家也不例外。但是靠制造階級斗爭那一套,肯定是不利于國計民生的。
父親還撰寫了關于“墻”與“溝”的文章,他反對斯大林關于共產黨員是“特殊材料制成”的說法,認為這容易造成群眾對黨員的誤解和黨員對自身的誤解:群眾認為黨員特殊,黨員也會自認為特殊,其實大家都是人,共產黨員所以特殊可能是歷史責任更重大一些、品質應該更高尚一些,其他沒有可特殊的。他當時說:黨員有1200萬人,如果1%的黨員犯錯誤,對社會主義建設的損失將是多么大!這又是經濟學家的思維。現在也仍然存在這種問題。
關于個人崇拜問題,他提出革命領袖在革命階段說的話并不能簡單地套用在建設時期,不然就是教條主義了。比如說毛主席講革命不是繪畫繡花,但現在做工作就是要像繡花一樣地認真細致;“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是對敵斗爭的手段,取得政權后,改造這些人,還得要有人道主義。到他檢討的時候,還說關于個人崇拜問題上,本人也犯了一個錯誤:政協大會曾通過一項決議成立毛澤東大學,后來因毛主席本人不同意而未實行,但自己當時也是舉了手的。我很納悶,哪個“右派”做檢查,還說這種事?他居然就說了,這樣說實際上還是在提示,他對個人崇拜很有看法。
父親還認為:“假如不幸而讓教條主義在中國革命當中起主導作用,那不但是民族資產階級的不幸,也是社會主義革命的損失。”從后來的歷史看,他這句話應驗了。他還說:官僚主義是比資本主義更危險的敵人,這是為什么一個社會主義企業加上了官僚主義效率反而不如資本主義企業的理由。現在怎么看這個問題,當年的許多私人企業通過公私合營收歸國有,繼續經營,公方代表掌握大權后不如私營老板管得好,為什么?一個是老板花的是自己的錢,他要在意;其次是企業家有企業心,講求效率。此外他說過“定息不是剝削而是不勞而獲的收入”。這其實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當時有兩派意見,一派說是剝削,認為是賺取利潤到賺取定息的延續;一派說不是剝削,認為已交出生產資料,拿的是固定的收入,同銀行的存款差不多。定息類似于今天的投資基金,今天已沒有人認為投資基金是剝削。我父親認為上述兩個說法都不算全面,他提出:定息不是剝削,而是不勞而獲的收入。這些觀點當時被扣上美化資本主義、美化剝削、攻擊黨的領導等等罪名。
許:您父親剛直自信,個性極強,不大容易為原則問題遷就,也不善于轉圜,這在為人處事上自然是高潔的、令人敬佩的。但在政治生活上卻難免受到種種掣肘,遭到有意無意的誤解和陷害,這種情況在反右期間表現得似乎更明顯一些。
章:是這樣的,這也是他始終不肯像別人那樣違心地承認自己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的真實原因。面對火藥味越來越濃的批判和越來越嚇人的帽子,面對無中生有的捏造和斷章取義的曲解,他卻與人舌戰,逐條反駁對他的批判,并每天準時到糧食部照常工作。如此強項不屈,批判會沒法再開,于是轉而責令他寫書面檢查。1958年1月,他寫出了一份3萬多字的《根據事實,全面檢查》,回顧了自己在整風中的全部言行,以及建國以來在民主黨派工作方面的全部經歷,在文章最后寫道:“我不能顛倒是非對待別人,也不能泯滅良心來對待自己。”1月28日上午,周恩來總理召見他,通知他準備撤銷他糧食部長的職務。他說,撤職倒沒有什么,但為什么要扣上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罪名呢?這是違反事實的,是寧死不能承認的。直到被撤職,他始終拒絕在他的“右派”結論上簽字。主持定案工作的李維漢也承認他“心口如一”,高壓無用,只好硬著頭皮拍板:我們不是法院,章乃器不簽字,照樣可以定右派。父親后來為此付出了更大的代價。
“直節虛懷”
許:有人認為您父親在歷史上是一個特立獨行的理想主義者,有人譽之為“中國骨頭最硬的知識分子”。他一生經商、治學、從政,始終未脫書生本色。
章:我曾經說過:“父親在1957年當上‘右派頭子’殆非偶然,他的命運早就由他的性格決定了。”他的一生都與此掛得上。他要不這么為人處事,肯定會一帆風順,活得很滋潤,“文革”中間都不會受沖擊。以他的特殊身份和地位,肯定會在周恩來的保護名單之內。但他要堅持獨立思考的個性,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許:當理想與現實發生碰撞的時候,他是如何面對和調整的?
章:他的民主憲政理想與共產黨1949年后實施的人民民主專政肯定是有距離的。從《共同綱領》這個角度看又是有共識的,1954年又進一步變成一部憲法。父親非常重視憲法,認為既然大家有了共識,就要遵守,就是要按憲法辦事,這實際上就是一種調整。他的所有言論,實際上都是在憲法這個范圍之內,認為任何個人、政黨的活動都應該是遵守憲法的,所以他提的觀點都沒有超越憲法的范圍,是在憲法的范圍內行使言論自由權利的。他講的很多意見,現在來看,無非是改良主義的,指出工作中的缺點、錯誤,希望能夠得到糾正。有人找他談話,他說:你現在讓我檢查,我只能進行反批評。堅持獨立思考,這是他做人的長處和特點,也是其悲劇所在。最后處理他,在很大程度上不是因為觀點而是因為態度。
許:1957年后的章先生孤處于政治權力之外,只保留了政協委員的身份,遭受冷落之后閑下來了,這對一位政治抱負遠大、事功心理強烈、大半輩子忙碌的政治家來講,當然是很痛苦的。他是不是很難適應?
章:對于一個剛過花甲、精力充沛的實干家來說,失去工作的權利是一種莫大的痛苦,但他仍以達觀的態度面對人生,將生活安排得井然有序,還希望5—10年之后再為國家工作10年。在公眾場合,他仍是精神抖擻,談笑風生,絲毫沒有其他“右派”那種抑郁消沉之態。
同時,父親依然在有限的場合參政議政,在政協的會議上搬出許多數字來質疑“大躍進”。他是經濟學家,講話是有根據的,是經得住推敲的,這也是會讓人不高興的事。
許:這個特點在七千人大會后又以批評“三年自然災害”的方式表現過。
章:的確是這種情況。“七千人大會”之前父親就開始了對 “大躍進”的批評,后來他又在座談會上多次批評不按經濟規律辦事,“大躍進”頭腦發熱、經濟發展失調、國家經濟陷入嚴重困難、人民生活空前困苦等等問題。他還就被錯劃為“右派”的問題向三屆政協第三次會議提出申訴,當朋友勸止他時,他表示:“唯事實為最雄辯”,事實越到后來越清楚。為此,1963年1月,民建中央通過了《關于開除章乃器會籍的決定》。3月,全國政協常委會通過了撤銷章乃器政協委員職務的決定。純粹因言論而被除名,在當時政協的歷史上是空前的。父親認為這不是他個人的不幸,而是1949年以來的政治協商制度的不幸。
許:他永遠離開了中國的政治舞臺,但這樣的處分好像對你父親的個人思想觸動不大。
章:他這人承受力還是比較強的。理想主義者有一個好處,就是不想眼前這些亂事,父親在逆境中仍保持自己的信念。“反右”時他說自己是“心安理得,輕松愉快”。日常生活中,他對時政也有批評,我那時提醒他小心說話,他很反感。說自己的話可以到大街上去講。他還做了一副對聯:“實踐檢查真理,時間解決問題。”堅信歷史會作出最公正的結論,現在,你們愛怎么批判就怎么批判吧。
許:您這樣說,使我想到“無知者無畏”這個流行的詞,其實,真正有大知的人是更加無畏的。
章:我還想說的是:父親是“文革”結束后的1977年5月去世的,他為什么能活下來?1966年8月,年屆七旬的父親受到殘酷迫害,被抄家、批斗。當時紅衛兵在吉祥戲院有一個“打人集會”,押送來的“牛鬼蛇神”往往有去無回,當場斃命。他在那里被打得遍體鱗傷,但他仍靠氣功的功力硬頂著。后來有一個民警到戲院向紅衛兵要人,說是這個人打死了不好向中央交待,才撿回了一條性命。當他被送到醫院求治時,竟遭拒絕。他掙扎著坐起來,在長椅上給周恩來寫了幾個字:總理,我被打,已經受傷,醫院不給治療,請你指示。信送出后不久,他被推進了急救室。事后得知,周恩來指示醫院:無論何人,一律實行革命人道主義,給予治療。
父親當時為什么沒有死?他跟我講,他求生的念頭非常強烈,說我現在不能死,我死了很多事情就說不清了,我必須要說清楚了才能死。他雖然有很多失敗,但要有始有終,對歷史要有交待!他能活下來,當然與他個人的意志有關。除此之外,就是他練氣功,靠氣功來調理和治療被打傷的身體,多年堅持鍛煉使他比別人強壯。他與其他知識分子在性格上也有所不同,作為一個山民的后代,他從小生長在山區,有草根性的一面,與貴族化的、一直過著優裕生活的知識分子不一樣,好日子能過,苦日子也能過,生存能力很強。
許:您父親為什么在“文革”初期那樣一種環境下花很大精力冒險撰寫回憶錄?對他來說,寫這樣的回憶是很痛苦的。
章:他撰寫回憶錄是有一種機緣的,就是人家找他要外調材料,這樣就有了一個合法寫作的由頭。那時社會上到處“抓叛徒”,外調人員滿天飛,興師動眾地調查個人歷史。父親黨內外朋友很多,各種外調應接不暇,他便乘機寫起了回憶錄。由于外調內容屬于不同的歷史階段,他就分為幾個歷史主題寫,復寫多份。此時國家動亂,自己年已遲暮,到了不能不寫回憶錄的時候了。他說:“潑在我身上的臟水太多,自己不寫誰寫?”我是他回憶錄的第一讀者,定稿之后總有一份交我保存,其余則分送至親好友,意在傳世。父親寫回憶錄堅持兩條原則:忠于歷史和保護好人。
許:由此說來,他是把這件事當成晚年的頭等大事來做的。
章:他要對歷史有個交待。
許:我看到您的客廳里掛了“直節虛懷”這四個字,是您父親在什么情況下寫的?
章:“七君子事件”時,有位畫家是李公樸的親戚,畫了一幅竹子,到獄中請七君子題字,父親便書寫了這四個字。后來我從那幅畫的照片上單獨截取下來,“直節虛懷”是指竹節是直的,竹腹是虛空的,就是指要保持做人的正直的氣節和虛懷若谷的心態。我現在是拿它當座右銘,不說假話,不說違心的話。
許:最后一個問題,面對父親不斷追求夢想卻坎坷多難的人生,您有什么話想說?
章:我說的還是一句老話,一個健康的社會是允許人講真話的社會。從父親那一代人的經歷來看,社會所發生的所有問題都是從說假話開始的,歸結到一點,民主呢,就是人民要把自己的意愿表達出來,變成執政者的行動,變成國家意志或國家行為,而不是反過來,把執政者的某一種意志施予眾人,大家都要按這個模式來說話,搞毛主席批評過的“輿論一律”。這樣,父親那一代人所經歷的坎坷才能成為歷史的坐標。
許:謝謝您接受我的采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