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64年初,拜吳晗先生為師攻讀明史的。當時,吳晗先生有兩個研究生。除我以外,另一位是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的張顯清同志。吳晗先生考慮到我們兩人的學習進度不同,便讓我們分別求教,每周一次,我被安排在每星期五的下午。先生為了使我能夠有一個較好的學習環境,又同院、系領導商定,除保證我每星期要有六分之五的業務學習時間外,還在院圖書館內給我開辟了一個研究室。從那以后,我就整天鉆在這個研究室里,日以繼夜地攻讀先生指定的書籍。吳晗先生對我每星期五的登門求教,十分重視。記得有一次先生告訴我他要去西藏,下星期五不要來了。但到時候先生又打電話叫我去。我見到先生時順便問了一句:“先生沒有去西藏?”先生談笑風生地說:“哪里!去了兩天,總書記(指鄧小平)找我有事,就把我叫回來了。我以為有什么要緊事,原來是叫我回來和他打橋牌呢!我既已回來,你還是按時來為好,要不學習進度就受影響。”吳晗先生為開擴我的視野,還給我辦理了北京市政府的介紹信,要我去溫泉中央檔案館(那時不對外開放),查看明代檔案,并要我定期匯報查閱情況和收獲。
吳晗先生指導我讀書時,多次告誡我說,學習明史一定從基本書讀起,在基本書上下功夫,花力氣。他說,《明史》、《明史紀事本末》、《明實錄》,這些都是學習明史的基本書,非讀不可。先讓我讀了一遍《明史·本紀》和《明史紀事本末》,接著就讓我讀《太祖實錄》和《太宗實錄》。當我讀完《太宗實錄》時,先生又教了我一種讀書方法。他說,現在你要改變一下讀書方法,要按列朝順序,以朝為單元,從洪武朝開始,一朝一朝地讀。比如說洪武朝吧,先讀《明史·太祖本紀》,對洪武朝有個總的了解;再讀《明史紀事本末》卷一至十四(洪武朝紀事本末),這樣你對洪武朝的重大事件就知道得詳細多了。因為《明史紀事本末》不是抄撮《明史》寫成的。《明史紀事本末》成書在前,《明史》成書在后。這是《明史紀事本末》與其它紀事本末不同的地方。《明史紀事本末》中涉及到的人很多,你再回頭去參看有關的《明史·列傳》,這樣就把人與事聯系在了一起,既便于掌握,又便于記憶。《明實錄》量很大,材料非常豐富,是研究明史的主要史料來源。萬斯同最推崇《明實錄》,他撰寫明史底本時就是以實錄為指歸的。明列朝實錄,萬斯同幾乎可以背誦。王鴻緒的明史稿,不過是萬斯同明史底本的改頭換面。康熙十八年(1679)后,萬斯同又以平民身分參加《明史》編纂,他不列名次,不拿薪俸,但卻出力最大。在萬斯同以前明代的一些史學家,對實錄則有很多批評。《太祖實錄》纂修過三次,這是批評的一個重要內容。《太祖實錄》初修于建文之世,再修于永樂初年,三修于永樂九年。其實再修和三修的用意,就在于證明燕王朱棣確為高后所出,故懿文太子死后,倫序當立。現在我們又不去考證這些問題,其它部分的記載還是可信的。萬歷時把建文元年至四年的紀事附于洪武朝后,采用洪武紀年,這就是洪武朝只有三十一年而太祖實錄中卻出現了洪武三十二年至三十五年的由來。吳晗先生要求我讀《太祖實錄》時做兩件事:一是編寫洪武朝大事記,二是選擇一兩個題目抄錄一些卡片。后來,先生審閱我編寫的大事記時,首先肯定我踏實認真,但同時又指出,太煩瑣了,很多不該寫的都寫了進去,已經不成其為大事記了。對我抄錄的卡片,還比較滿意。
我以朝為單元讀完太宗朝時,先生讓我作了一次全面匯報。隨后說,讀書一定要從基本書入手,但只讀基本書還遠遠不夠,從現在起再給你增加兩部參考書,一是《國榷》,一是《明經世文編》。《國榷》是談遷根據明代列朝實錄、崇禎邸報以及百余種諸家著述寫成的。談遷編撰《國榷》的一個重要意圖,就在于糾正明代列朝實錄中的失實和錯誤之處,所以讀《明實錄》時,不能不認真去看它。由于《國榷》這部書沒有刊行,所以也沒有經過四庫館臣的胡亂刪改,史料價值很高。《太祖實錄》不承認建文朝的存在,《國榷》不但恢復了建文年號,而且還站在建文帝立場上紀事,如建文帝削除燕王號位后,《國榷》直呼永樂為燕庶人。《太祖實錄》對殺戮諸將記載極為簡單,只錄某年某月某日某人死,不說是怎樣死的。而《國榷》則不加隱諱地把事實記錄了下來。通過這些不同記載的對照,就可使我們對某些史實的了解更接近或符合當時的歷史實際。《明經世文編》是一部從歷史實際出發,總結明代統治經驗,經世致用的書。這部書現在不必全讀,你看一下序言、影印附記、分類目錄就可以了。你在讀基本書時,也可圍繞一兩個問題,參看一下其中的有關疏奏,熟悉熟悉這部書,懂得這部書的編輯情況和使用方法即可,這對你以后的研究工作大有好處。
吳晗先生聽了我閱讀《國榷》和《明經世文編》的匯報后,又說,你翻閱這兩部書后,收獲很大、弄清了許多錯綜復雜的史實,這是很自然的事。要知道記載明代歷史的書還多得很哪!要真正弄清許多錯綜復雜的史實,還需要翻閱很多很多的書。諸如傅維麟的《明書》、陳鶴的《明紀》、查繼佐的《罪惟錄》、張岱的《石匱遺書》、沈節甫的《紀錄匯編》等等。若要了解明代的典章制度,就非讀《明會典》、《明會要》不可。各種專著,如徐光啟的《農政全書》、宋應星的《天工開物》等,也相當多。有關明代歷史的野史筆記多達千種以上,如若把各種文集和方志也算上,因為那里面保存了不少有價值的史料,簡直是浩如煙海了。正因為書很多,讀起來有點像老虎吃天,沒法下口。所以我才再三強調,一定要從基本書讀起,在基本書上下功夫。讀了基本書,你就有了主心骨。有了主心骨,你再翻閱其它書時,才能夠選取和駕馭那些有價值的史料。這就是開始階段我只讓你讀基本書的原因所在。至于說到研究,基本書以外的書不是不重要,而是很重要。有時甚至比基本書更有用、更直接、更重要。但追根溯源,對這些書的閱讀和使用,都不能不以基本書為依據。
吳晗先生在指導我搜集和掌握史料過程中,首先特別重視提高我的認識,培養我搜集和掌握史料的主動性、自覺性。先生經常說,不論做教學工作還是研究工作,都必須掌握充分的經過嚴格審查和鑒別的史料。史料是研究歷史的基礎,要弄清一個哪怕是很細小的問題,也必須掌握充分的史料,不然就沒有說服力。文學家可以憑靈感,而史學家則只能靠史料。自古以來沒有不搜集和掌握史料的史學家。其次,先生告訴我搜集和掌握史料時一定要注意廣度。所謂廣,就是要對明代列朝的歷史,比如洪武、建文、永樂……都要有個基本的了解,這樣才能掌握明史的全貌。這個工作可通過寫讀書提要、心得筆記、編制大事記或年表來完成。第三,先生要求我搜集和掌握史料時還必須注意深度。所謂深,就是對一些重大事件、具體問題、歷史常識都要深入鉆研,反復推敲,真正搞清楚。然后,再通過寫摘要、抄卡片,加深理解,幫助記憶,把它變成自己的知識。在說到抄寫卡片時,先生再三強調,抄寫卡片一定要標明分類,加上標題,注明出處,一張卡片就記一件事。先生拿起我抄的一張卡片說,像這張卡片,把致仕還鄉官員免除徭役和序尊卑的規定抄錄在一起就不妥當,最好把它抄成兩張卡片。遇到一條材料講兩個問題的情況時,你就要把它分別抄作兩張卡片,既鍛煉你分析史料的能力,又便于分類保存。在談到卡片分類時,先生說,保存卡片要有個固定的總的分類法,不然就會亂套。但在使用時,則可根據需要臨時再分成若干類。用畢,一定要按固定的分類歸還原處,以便檢閱。
在我積累了一些資料的基礎上,先生又引導我沿著訓練研究的方向前進了。先生讓我選擇個題目練習研究。那時我抄錄的資料大部分是洪武朝的,再加上我對先生寫的《朱元璋傳》看過多次,還寫了兩三萬字的筆記,所以擬就朱元璋由農民起義領袖蛻變為封建皇帝的歷史過程進行一些探討,先生同意了我的選題。先生在指導我練習這個選題時,首先,要我做朱元璋年表,對于朱元璋思想發生變化的重要年代,比如從龍鳳元年(1355)到洪武初年,紀事要力求具體、全面;其次,要我著重探討儒士對朱元璋的直接影響,從李善長、李習、陶安到劉基、宋濂、葉琛、章溢,逐個進行具體的探討;第三,要認真閱讀有關研究朱元璋的文章和著作,從王崇武的《論明太祖起兵及其政策之轉變》(見《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1941年第10本)到近年來出版的一些著作和文章,都要認真去讀,要寫讀書提要和筆記,還要把發現的問題和自己的一些想法記錄下來;第四,用最簡潔的語言把自己要寫的文章的中心思想寫出來,按照文章的中心思想再編寫寫作綱目。先生強調指出,完成上述任務的過程,就是培養和訓練研究能力的過程;一個人的研究能力,只有在完成研究任務的實踐中,才能逐步培養和訓練出來。
在談到怎樣寫學術論文時,先生說,好的學術論文必須具備兩條:一是要觀點明確,材料豐富,有獨到見解;二是要結構謹嚴,語言精煉,通過史實講道理,以理服人。這兩條說起來很容易,做起來就難得多了。因為這里既包含著研究能力的嚴格訓練,又包含著撰寫文章的基本功力。在談到怎樣練習寫作時,先生說,練習寫作的最好辦法就是多讀書、多寫作、多修改。學會自己修改自己的文章,這是練習寫作的一個基本功。自己的文章寫成后,要回過頭來再讀書,再看別人的文章,從中吸取營養,提高認識。認識提高后,再看自己的文章,再找漏洞,挑毛病,進行修改。有時小改,有時大改,有時甚至還得推倒重來。自己修改自己的文章,一定要有推倒重來的勇氣,否則就改不下去。推倒重來不是做無用功,而是更上一層樓。不這樣寫不出好文章來。很多好文章,不是妙手寫出來的,而是妙手改出來的。
原先我只讀基本書時,進度較快,每周都能完成讀書計劃。翻閱《國榷》和《明經世文編》以來,就出現了完不成計劃的現象。選擇題目練習研究以后,完不成計劃的現象日益嚴重。于是我就向先生如實做了匯報。先生說,這我清楚,近來我就沒有檢查你的讀書進度。讀基本書也要波浪式前進,有高有低,有快有慢。現在你已讀了一些基本書,可以暫停一下。在翻閱史籍,積累資料,訓練研究能力和寫作能力方面,多下些功夫。這樣,不僅對你提高業務水平大有好處,而且對你今后再讀基本書也大有幫助。
正當我在先生指引下跨入學習和訓練基本功的時候,“四清”運動開始了。學校要我去參加“四清”,吳晗先生同意了學校的安排,我把前一階段的學習情況寫個小結,就參加“四清”運動去了。1965年6月第一期“四清”結束后,我被留到順義李橋“四清”留守組,一面工作,一面學習,并利用每月返京休假的機會,到吳晗先生家里匯報學習情況。
1965年11月10日,反動文痞姚文元拋出批判海瑞罷官的黑文后,因鄉下沒有《文匯報》,我未曾及時看到。《北京日報》轉載后,使我大吃一驚。我看了好幾遍,越看越覺得不是滋味。我讀了《文匯報》12月1日刊載的蔡成和同志題為《怎樣更好地評價歷史人物和歷史劇》一文后,特別振奮,特別激動!因為這篇文章說出了我的心里話。蔡成和同志義正詞嚴地揭露了姚文元全盤否定海瑞和《海瑞罷官》的卑劣伎倆。作者反問姚文元說,廣大群眾對海瑞這樣的歷史人物評價很高,印象很好,你為什么獨獨要說得海瑞一無是處,甚至是封建統治階級的幫兇和走狗呢?照你這樣的理解,那末人們又怎樣區別岳飛、海瑞、文天祥和秦檜、嚴嵩等人之間的巨大差別呢?你是不是要打破他們之間的差別,要人們對他們一視同仁呢?作者憤怒地指出,姚文元的批判文章是“別有用心地硬要把封建統治和社會主義制度等同起來”,“硬要把‘退田’理解成瓦解人民公社,把‘平冤獄’理解成無法想象的東西”。作者質問姚文元,“你果真是這樣想的嗎?這是什么居心?”我百讀不厭,愛不釋手。接著,12月2日的《文匯報》又刊登了燕人同志寫的題為《對歷史劇〈海瑞罷官〉的幾點看法》一文,作者引證了大量的鐵一般的史實,對劇中的海瑞和歷史上的海瑞進行了具體的分析和比較,指出,劇中的海瑞是符合歷史事實的真海瑞。從而有力地批駁了姚文元胡說的劇中的海瑞是一個不符合歷史事實的假海瑞的謬論。我仔細讀完后還寫了筆記和摘要。隨后,我帶上這兩張《文匯報》,專程返京去見吳晗先生。先生如同往常一樣,熱情地把我接到書房里。先生問我說,“你還在鄉下嗎?”我說還在。接著,我就把《文匯報》上批判姚文元的文章遞給先生看。先生說:“姚文元根本不懂歷史,不懂還要裝懂。不顧起碼的史實,捕風捉影,胡亂聯系,無限上綱,那樣能說服了誰呢!”我問先生是否準備寫篇回敬的文章,先生說:“準備寫,問題是怎么個寫法。”先生問我有何看法?我說:“我看和郭沫若替曹操翻案差不多”。先生說:“不好類比,恐怕不那么簡單,看來很有來頭”。隨后,我又說了些鄉下的事,我就告辭了。
12月30日,《人民日報》登出先生的自我批判后,我讀了一遍又一遍,感到先生的檢討是十分誠懇的,很有說服力的。時逢新年休假,我又去拜訪了先生。先生問我:“看報了沒有?”我說:“拜讀過了,而且讀了好多遍”。先生問我:“你聽到些什么反映和說法?”我說:“反映很多,說法不一。有的說,《人民日報》發表先生的自我批判,說明這場爭論快要收場了;有的說,不像收場的信號,更像升級的信號。”先生說:“要是辯論升級,事態惡化,你的學習就有中斷的危險。不過事在人為,有志者,事竟成。”說著先生拿來《朱元璋傳》、《讀史札記》、《學習集》、《燈下集》、《投槍集》、《海瑞集》,分別在封面上寫上:“送給海瀛同志,吳晗一九六六年元旦”,然后送給我,最后又把先生在高級黨校講授明史的講稿,也拿過來給了我。我含著淚花,抱著先生贈送的寶書,深深地鞠了個躬,告別了先生。1966年1月26日,春節后,我同往年一樣,去先生家拜年,先生熱情地接待了我。先生問我,還去順義嗎?我說,還去,計劃明天走。先生說:“現在上面情況錯綜復雜,你在鄉下還好,那里比較平靜。”隨后,又說了一些勉勵我的話,我就告辭了。萬萬沒想到這次告別,竟成了我和先生的永別!
“文革”后,吳晗先生的冤案終于得到平反昭雪。1979年9月14日,我應邀專程赴京參加了吳晗先生的追悼會。站在先生的遺像前,許許多多的往事,涌上心頭,我終于失聲痛哭起來!會后,我把先生在高級黨校講授明史的講稿,送給《北京師院學報》正式發表。學報給了四百元稿酬,我托張顯清同志,轉交給了吳晗先生之子吳彰。1980年,中華書局又將吳晗先生在高級黨校講授明史的講稿,取名《明史簡述》,印成單行本,在全國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