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在飯桌上與胡可、杜烽邊吃邊聊。我忽吐出一句雜感,說:“京劇有點怪,有時故意往別字上念。比如,常把‘臉’念成‘減’。”杜烽接過去說:“不,我小時候上學,老師就教我們念‘減’。”胡可聽了,很不屑地“哼”一聲說:“什么你的老師!”杜烽見他這樣,馬上睜圓眼睛:“我的老師,怎么了?”胡可把臉再沉一沉,才說:“你的老師是個戲迷!”我“噗”地一聲,幾乎把飯噴在桌上。
這是1957年上半年的事,我們同住在北京大耳胡同15號。那時,胡可給我的一個很突出印象,便是活潑。我交朋友的范圍很窄,且拘謹而挑剔。但與他交往,最為放松,很容易親近起來。與他聊天,有很大的愉快。他說話的姿態豐富而生動,眉眼手勢隨情達意,機變靈活,極有情趣。像“戲迷”這樣的玩笑,是俯拾即是,隨時都冒出來的。與這一點緊相聯系,他又特別喜歡相聲和各種喜劇,侯寶林的名言警句,常常被他意想不到地打進話題。那時戲劇小品還不多,而于古今中外的諷刺喜劇,他是由衷喜愛和向往的。連品評人事,也常引入喜劇話題。與這樣的人為鄰為友,總是放心而快活的。
我們也說些怪話、黑話。有一次,我讀到一篇批人驕傲的文章,忽起反感,憤憤然牢騷說:“老是驕傲、驕傲,我覺得我還驕傲得不夠哩!”他大吃一驚,頓時把眼睜得老大:“什么?你還驕傲得不夠?”我自知失言,忙說說錯了。他見我漲紅了臉,也就一笑而罷。其實,我之反感屢屢批人驕傲,是因自己出了一本書之后,經常動輒被訓誡:“不要驕傲啊!別翹尾巴啊!”弄得日夕警惕,低眉順眼,凡事縮手縮腳,很傷了自信心和主動性、創造性,自覺已成一種心病。所以在他面前憋出這句詞意不大相符的氣話來。后來反右時,我幾個月提心吊膽,生怕胡可把這句話揭出,倘一揭,必會引起公憤而致“罪行”升級,弄我個“極右”都是可能的。但胡可始終沒有揭,又說明他凡事是心中有數的。
活潑和心中有數,應該是胡可的兩個根本性性格特點。他從抗戰一開始,便參加了晉察冀部隊的文藝工作。是大名鼎鼎“抗敵劇社”的臺柱子,是最具喜劇色彩的主要演員。很奇怪,這一點現在很少有人說起,連他自己也不大提了。
他演過很多像《日出》中“胡四”這類角色,演過大量反面人物。他創造的“丑角”形象,在根據地幾乎是婦孺皆知的。建國初期,侯金鏡和杜烽都跟我說過,“胡可演的日本鬼子,那是一絕!目前影片和舞臺上的‘鬼子’形象,都沒有他那兩下子。”這是個人閑聊的話,決無吹捧之意。
當然,胡可也演過不少正面人物,包括正得無法再正的《李國瑞》中的“指導員”。遠在1940年初冬,我就有幸看過一次胡可的戲,劇名《王老五逛廟會》。是個倉促趕制的“活報劇”。內容是宣傳解釋邊區政府剛剛出臺的“雙十綱領”,舉凡“二五減租”,“統一累進稅”……總共二十條。都要通過演員之口,用不同曲藝形式,把劇情一一串連,逐條給觀眾講解明白,使之懂透。就在這樣一個枯燥透頂的宣傳劇中,胡可扮演了中心人物“王老五”。而戲,不但能把觀眾聚攏不動,反映還相當熱烈。那年我十五歲,在鋤奸部受訓,文藝欣賞水平很低,但事情過去六十四年了,那個目不識丁、幽默好奇的“王老五”,依然活在我的心中。憑什么?就憑胡可亦莊亦諧、渾身是戲的精彩表演啊。那時我還不知道,那就是胡可。
50年代,我住進大耳胡同,才知道是他;也才知道那個演唱京韻大鼓的漂亮女演員就是胡朋。
這么一個喜劇特色很濃、有無限發展前途的演員,后來漸漸變成了劇作家。
50年代我才認識的胡可,已是成名的劇作家了。我們坐在一起窮聊,卻未發現他對做成了劇作家表示過懊悔———也許懊悔過,但我沒有看見。
把革命武裝斗爭凝結成戲,將戰爭大規模地搬上話劇舞臺,逼真而傳神地寫“兵”,在胡可,都可說是前無古人,他的劇作成就,在這方面幾乎是無與倫比的。抗日戰爭期間,他已多次參與劇本寫作,因無署名,不去說了。單是解放戰爭時期的多幕大劇,他便有《戰斗里成長》和稍后的《英雄的陣地》兩部,皆發生過重大影響,遠近聞名。還有個獨幕小戲《喜相逢》,更是流傳廣遠,成為當時根據地大小劇團的保留節目。至于抗美援朝時的《戰線南移》,再后一點的《槐樹莊》,都稱得上表現一個時代精神風貌的代表作品,當之無愧的具有“紅色經典”的資格。他還另寫過一批反映戰士生活的純部隊獨幕劇,被政治機關集印下發,號召普遍排演,以輔助思想政治工作的深化。
所有這些,都實實在在顯現著當時、當地最真切、最豐厚的革命運動的歷程和命運。其語言,其生活,無一不來自祖國大地的心底,吐自廣大群眾的肺腑心聲。若論其政治的文化的社會意義,論其歷史價值,論其泥土氣息、生活根基,縱使今天看來,也會令人驚嘆的。
我無意評價胡可在文藝活動中的歷史地位,我只想略略提一提他對戲劇事業的嚴肅和迷戀。抗日戰爭最殘酷的1943年之后,他曾冒著生命危險,深入被敵人切割而去的原根據地邊緣區,換穿便衣,鉆入敵之“愛護村”的農戶里,下地道,睡涼炕,在碉堡群中往來穿梭,連夜奔走,以鼓舞與體驗人民群眾頑強堅韌的搏斗生活。建國后幾十年之后,我們才見到他這段經歷的《溝里日記》。所謂“溝里”,就是指被敵人用封鎖溝和無數崗樓切割去的“敵占區”啊。
去“溝里”而記日記,這在當時并不算太特殊,文藝戰士同戰斗部隊一樣,無后方而打游擊,經常鉆入炮火紛飛的火線是家常便飯,大家都不把冒生命風險當成一回事。順便拿胡可的妻子胡朋做個例子:一個大劇社的女演員,竟兩次摔倒在戰場上,一次在對敵政治攻勢中,被子彈打穿了腳底,致使小戰士抱了她的腿直哭;一次,反“掃蕩”中被敵寇逼墜崖坡,摔“死”過去。作為男同志的胡可,怎么逃得過槍林彈雨的洗煉呢?尋常提到戰爭,“出生入死”四字都說濫了,可真能體會其滋味的,又有幾人?而胡可,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練功”的啊。
還是在大耳胡同,有一次我看了京劇《鳳還巢》,傍晚忽發狂興,在院里大叫一聲:“非也———我拿鳥槍打你!”這完全是無意中的縱性胡喊,不料背后正倒水的胡可接過去了:“精彩吧?京劇里的臺詞,經過多少代藝人的創造呀!”我轉過身來,見他一臉傾心的鄭重,一句狂喊,竟又吸他入戲了。后來,他勸我:“徐光耀,光寫小說也單調,寫寫劇本吧。”我問有什么好處,他說:“你瞧,你寫的一句句話,能在舞臺上由別人說出來、演出來,你在下邊看著、聽著,那滋味兒,很值得去體味體味。”他神情的沉迷由不得使你也沉迷了。
日后在保定,我被迫真的寫起劇本來了。開頭時,之所以情緒還好,就因為胡可的這幾句話。后來,由于政治風云變幻,文壇上血雨驚風,使我這“摘帽”右派心中無數,把持不定,就把劇本《起鳳莊》初稿寄他請教。寄后我才想,貿然把“右派”之作硬塞給他,不是難為他么?然而,隔了一段時間,忽接來信,蠅頭小字寫了七頁,洋洋近四千言,除給了我很大鼓勵,竟把《起鳳莊》條分縷析,掂斤簸兩,好壞兩方面都予細審細評。最后,還寫來六七條修改意見,正而八經抵得上一篇劇評。熱心、血心、精誠之心,給了我極大的鼓舞和感動。
可惜啊,階級斗爭接續猛烈地打上文壇。我的劇本被折騰得無一是處,處處皆成陷阱,連我自己都覺得又快成為“反動派”了。正自做入獄噩夢的時候,胡可卻又來信,問:“你的劇本快要公演了吧?”使我差點兒哭出來。
至今,我仍常常碰到一些曾經寫過劇本但又未顯大名的人。他們每提到胡可,總是“嘖嘖”稱贊不已,舉出很多親受細雨溫潤的事實來。胡可是個大戲迷,他自己又演又寫,忙個不迭,卻對業余作者仍然盡心盡力,精心輔導。即使到八十余之高齡,依然到處看戲說戲,寫文章,發議論,至成作品,提攜后進,沒有個要安度晚年的樣子。
然而,有個小細節,曾長期縈繞在我的深心。也是在大耳胡同,剛看過喜劇《抓壯丁》。回家來大家談那可悲、可笑、酸辣鉆心的感受,談到興頭上,胡可忽地使勁搓著雙手,慨然叫道:“嗨,哪一天,咱也寫部喜劇來給人看看!”他這個猛然的激情勃發,明顯是蓄積有年的,也是他本真性情和天然趣味之表露。我猜想,在他開闊活潑的思想中,一出喜劇題材的戲,已在搏動了。這或許是他即將為自己打開的一片新天地。從那天起,我一直懷著很大興趣,等待觀看他的喜劇。然而可惜,在連續壓來的波譎云詭的政治運動中,我的希望越變越小。終至淡成絕望。胡可畢竟是人,時代環境的壓力太大了,壓滅了他心靈中具有天才卻又易惹風險的這部分東西。我看不到他的喜劇了,這使人多么遺憾啊!
近日看到了胡可新出的一部雜文集,其中講到他的往年以至今日的一些活動。雖珠璣滿紙,但內容叢雜,當不得自傳看的。然而卻加深了我的一個印象,老年胡可越來越老成持重、嚴肅規矩了。就是說,更多的顯現了他的德高望重和政治成熟。年輕時的活潑、開朗、機敏、幽默,都已難得找見。或許,這就是我絕望于他的喜劇劇作之依據吧。
“文化大革命”后期,忽聽人講起,說胡可成為文化部藝術局籌備小組的負責人了,著實讓我吃了一驚:“怎么干他媽的那個去了?那是人干的活兒嗎?”我立即想到了往日的兩件事:一是,我跟他學說一位同學好友,同一位有夫之婦好上了。我因同情這位同學,把那場戀愛說得特別動情。我以為胡可一定會被打動的。可他聽完,悻悻然陰沉著說:“這兩個人都不可愛!”我還想說服他,解釋說:“他們的感情多么真摯!”可他說:“真摯也得分怎么看。一個饅頭,你也想吃,我也想吃,我不管你餓不餓,先搶來吃了,這也是真摯?”我紅著臉無言以對。又一次,我要給新生的女兒找個奶母。條件之一是,人要長得漂亮一點。胡可問:“為什么?”我答:“據說,人長丑了,一吃奶,孩子也會跟著變丑。”胡可問:“那喂牛奶的,就會變成牛了?”
一向原則性不含糊,連生活作風都嫉惡如仇的胡可,怎么去干了那么樣的文化部呢?那一群頭上長角,渾身是刺,搖蕩恣睢,靈魂“交白卷”的人,他怎么對付得了呢?
思來想去,覺得胡可也有“軟弱”的一面,或許是被逼無奈吧。不過,“向上爬”也是通常心理,在權利面前忽而“變臉”的,難道還少嗎?究竟為何,誰知道呢?
那年初冬,我為一項任務出差北京,任務辦完,恰恰路過黃宗江的門口,便走進去打個招呼,順便問問他見過胡可沒有。黃宗江輕輕一笑說,胡可住院了,幾天前他剛去病床看過他。我問什么病,黃含含糊糊說,大概是心臟什么的吧。我又問情緒上如何,黃說也看不出什么來。但他眼神一閃,神秘地補充說:“我出來的工夫,他送我到大門口,說了一句話……”我問什么話,黃說:“他說得非常懇切:宗江,這回,我可是真病啦!”“哧”的一聲,我倆都笑出來。回保定路上,一直十分暢快,他的心中有數還保持著哩。
回想“反右派”運動,雖然(下轉71頁)(上接74頁)基本上沒有動著胡可,但對他靈魂的沖擊之大,是可以想象的。讀過《昨夜西風凋碧樹》的人當記得,他一面參與斗爭別人,一面卻汲汲于“梳辮子”,居然替自己找出了“八條罪狀”。他的潛臺詞肯定是:“斗完了徐光耀,差不多就該輪到我了。”請設想,那會是怎樣的日夜煎熬,膽戰心驚啊!一個謹細敏感的人,不必棍子打到頭上,自會從“八條罪狀”中總結“經驗教訓”的。在如此心境中,還有什么喜劇材質能夠萌發生長呢?
人,就是在這類的“順應”潮流、潛移默化中,悄然改變了性格的啊。
然而,本質地看,胡可依然是胡可。去年,他讀了我的一本小冊子,其中有些文章曾談到時代的苦難。于是他寫信給我說,讀這些文章,“每每是被牽著一起來回憶,來沉思。有時還要接受歷史的拷問:當時你在做什么?”這個“拷問”,是很殘酷,很苛刻的。一個老共產黨員的良知良能在凝重深沉的自省中,澎湃著激情和淚水,它們在我眼前閃閃發光……
在戰爭年代,在根據地,在窮困艱苦的山溝里,走出來一批文藝知識分子。他們在槍林彈雨、荊天棘地中浴血奮戰,對革命、對黨、對人民事業,拋灑苦汗熱血,經受難以想象的罪戾苦痛,表現了鋼鐵般的意志和火熱的忠心,稱得上是無私無畏的英雄。然而,他們成長的條件太簡陋、太寒苦了,盡管全身披掛著豐富寶貴的戰爭生活,但多數未能盡善盡美地奉獻藝術;或者雖然奉獻了,卻又流于粗疏、遭人小覷。這是他們的悲哀,更是他們的遺憾。而胡可,卻是他們中的佼佼者,是最典型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現在八十多了,精神依然矍鑠,仍在執筆為文,只是患有肺氣腫,冬天十分痛苦,令人每想到“碩果僅存”四字,不是欣慰,而是不免酸酸的了。
縱觀胡可的一生,若不做超乎時代的苛求,他是近乎完美的,也是很幸運的。這個大戲迷,演了那么多戲,很夠了。寫了那么多劇本,很夠了。臨老臨老,仍在培育新人,活躍于劇壇,舉手投足,仍在戲中,尤其夠了。人之一生,能為自己的事業信念和愛好,如此的一以貫之,還求什么呢?
我惟一為之祈福的一點只是,再不要用自身去“演”那不是喜劇的喜劇———“這回,我可真是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