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知識分子畢竟不是“橫空出世”的一個階層,它有一個悠久的歷史演化過程,在中國,這個過程自然地就被追溯到古代的“士”身上。把“士”作為知識分子的原型,是因為他們有一定的淵源性,同時也有一定的共同性。比如對知識的追求,對現實的關注,對自己思想和價值的傳播以及進行社會文化批判等等,這些現代知識分子的特征,在中國古代的“士”身上也都能找到其胚胎或萌芽,但這絕不等于說知識分子就是一個古已有之的概念或實體。通俗一點說,“士”和知識分子就好比父親和兒子,盡管有相同的血緣,但畢竟是兩個人。
就知識和權力的關系來說,總的情況是,在中國歷史上,無論是傳統的“士”還是現代的知識分子,都和權力或者說官僚階層發生著緊密的聯系,他們如同一對長時間的情人,愛恨交加,難解難分。概括起來說,以這樣兩種方式最為明顯,即要么是對權力的歸順,要么是對權力的批判。大致來說,傳統的“士”主要傾向于對權力的歸順,現代知識分子則傾向于對權力的批判,當然也有與權力保持著若即若離的狀況,這不占主流,暫且不予考慮。通常認為,“學而優則仕”具有上千年的歷史傳統,在古代的“士”身上尤其突出,但實際情形又遠不是這樣的簡單。梳理一下古代的“士”和權力相聯系的歷代演變情況,就會明曉。
中國古代的“士”作為一個社會階層產生于春秋晚期,是介于最低的貴族階層和庶民中間,而“士”又居于四民之首,《春秋榖梁傳》云:“上古者有四民:有士民、有商民、有農民、有工民。”〔1〕根據余英時的考證,士民即是中國最早的知識階層。從這里我們可以發現另外一個問題,古代的士從產生之初就是一個和農、工、商并列的社會階層,而我們當前的知識分子則被歸入了工人階級,這是一個很值得反思的現象。
先秦的“士”起初和權力關系相對疏遠,因為貴族政治決定了“庶民不議政”的身份,我們應該記得《曹劌論戰》中有關“食肉者與焉”的議論。但隨著周禮崩壞,貴族陵夷,“士”積極地投身于權力政治。到春秋戰國時代,士已經是和權力不可分割了,所以孟子說“士之仕也,猶農夫之耕也”〔2〕。談起中國古代的士,孔子肯定是繞不過去的,在他的身上也充分體現出了“士”和權力之間那種張力。孔子選擇周游列國,而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做君主的門人,一是因為沒有明君的賞識,二是因為更他有大的政治理想,其志向不在一邦一國,而在天下,在于道。孔子也明確提出了“士志于道”的主張,孔子所主張的“道”,是一種“仁道”,是針對“禮崩樂壞”的社會文化現實而提出的,后來發展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因此孔子的“道”實則是一種王道,在以“仁、義”為核心提倡建立新的社會秩序時,也開創了知識分子為社會建立價值體系的傳統,這同后世知識分子的職責息息相通。
先秦時期的“士”大多充當君主的門人、食客,或像孔子一樣作游士,并且都能夠得到君主的禮遇,因此,這時期的“士”和權力的關系比較親和協調,“士”充當著謀臣的角色,為各類王侯提供治理邦國以及外交的謀略,所以這時候產生了一大批著名的謀士。而“士”也都擇明主而棲,像屈原那樣的畢竟不多見。但屈原也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士”和權力的不相容的關系,以及“士”的一種獨立的價值立場。在權力和價值信仰之間,后者是可以用生命為代價來維護的,所以在中國古代的“士”身上,又有一種非常突出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道德情懷。
從整個歷史來看,就讀書人和權力的關系來說,先秦時期是讀書人的黃金時期。在這一段時間讀書人充分享受了言論的自由,很少有因為言論而獲罪的先例,“士”參與政治的作用通過他們的暢所欲言得到了充分發揮,流傳下來的史章典籍無不充斥著大量的政論言說。“士”在這時期的杰出代表人物孔子,盡管沒能側侍君身,卻也真正做到了“無為而治”,被后人尊為“素王”。其后繼者孟子的政治情懷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難能可貴的是,到他那時已經發展出了素樸的民本思想,即“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可見,先秦時期“士”的權力觀念中,還保留著民和社稷重于君主的等級區別,這是和貴族階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權力意志根本對立的。
比較一下,立刻會發現,與古希臘時期的“愛智者”或“哲學家”不同,中國先秦的“士”更關注的是政治現實,而不是世界的本原或知識的體系問題。所以中國“士”身上所具有的濃厚的政治情結和積極的參與意識早就形成了。孟子有言“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雖然暴露出另一種等級色彩,但其實從中也典型地反映出讀書人的權力意志。可以說先秦時期已經為中國讀書人和權力的緊密聯系奠定了基礎。即便是人們津津樂道的“太史筆”即齊國史官寧可丟掉性命也要寫下真相的故事,也是他們躋身權力斗爭的最好寫照。他們舍身要保存的真相,不外是宮闈殘殺、非法篡權的真相,他們一個個前赴后繼不惜犧牲要維護的真理,也無非是正統的延續,這就成了后來幾千年間讀書人所追求所向往的一個境界。以后歷代帝王立太子、廢后妃、建宗廟,大大小小的朝臣們都可能有冒死進諫的事,都為著爭這個正統的名份。從此之后,躋身于權力階層,同時又一定程度地抗拒權力,成為讀書人的兩種價值取向,并相伴相生,直到今天。
到了秦統一天下,因“焚書坑儒”事件,讀書人和權力的關系走到了對立的極致。這在中國歷史上開了讀書人因言論而招致殺身之禍的先例,直到兩千年后的二十世紀,因言論問題而被葬送身家性命的也大有人在。從秦到清這漫長的兩千年里,即便有“獨尊儒術”的顯赫、“廣開科舉”的恩典,讀書人的命運似乎沒有多大的改變,始終和權力斗爭牽扯在一起。要么晉身為統治階層一員,要么退隱山林或市井,當然更免不了被殺的命運。因為兩千年來的政權更迭,都是流血的斗爭,即便是子承父位也還免不了一番殺戮,還沒有哪一個政權落到了讀書人的手里,“素王”畢竟是個空名號,就像西人所說的“哲學家治國”,只是個烏托邦。在政權更迭過程中,讀書人的遭際也不外乎這樣幾種:被殺,被籠絡,被放逐,也包括自我放逐。
僅從以上粗疏的列舉,已不難看出中國古代的讀書人和權力體制之間那種又愛又恨的糾葛。在許許多多響當當的歷史人物身上,都能夠找到權力的巨手如何在撥弄著讀書人的命運,從孔子、屈原,到嵇康、陶淵明,再到李白,杜甫、蘇東坡、范仲淹,一直到近代的康有為、梁啟超……實在是舉不勝舉。在他們身上都能夠看得到和權力之間那種錯綜復雜的關系,一方面尋求政治上的發展,那是讀書人成功的惟一標準;另一方面又對權力機構進行著苦口婆心的諍諫,努力維護著思想文化價值,自覺承擔著“明道救世”的使命,恪守著“寧鳴而死,不默而生”(范仲淹語)的高尚情懷。中國古代文人身上的這種品格和精神被現代知識人所繼承和發揚,一直在努力爭取“言論自由”的社會環境。對于古代讀書人來說,實現政治理想的惟一可能性就是有明君,通過“諫議”的渠道直達上聽,甚至不惜“死諫”。同時在古代讀書人身上也可以看出一個非常明顯的兩難,那就是既向往著晉身權力階層,又想保存自己獨立的情操品格。再放浪不羈的李白,也還是免不了做官的欲望,即便是歸隱田園或山林,期盼的也是一朝出山,獲得明君的賞識,即所謂“士為知己者死”。當官與保持自我獨立一直以來就成為中國讀書人難以解開的結。所以,一部中國歷史,如果單從某一個角度看,實在不妨把它看作是讀書人和權力的關系史。
二
那么,“士”和權力的緊密聯系,在中國是否因現代知識分子的出現就弱化了?今天知識分子和權力的關系又如何?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不妨從當前關于知識分子的討論所引進的外來思想資源中來探尋,在不同的背景和思路下明辨關系,闡述正確的選擇。
恐怕誰都不會否認,薩義德的《知識分子論》和雅各比的《最后的知識分子》是目前討論中引用率相當高的兩本譯著,許多人都提到它們,有的人還特別推薦它們,卻幾乎無人對兩書的觀點提出批評。相當有趣的是,薩義德此書原名《知識分子的代表》(Representations of the Intellectual),用他的話說,“知識分子是以代表藝術為業的人,不管那是演說、寫作、教學或上電視”〔3〕。“代表藝術”就等于要代表公眾,更代表著非主流向著權力體制提出挑戰。因此他把知識分子定義為“放逐者和邊緣人”,不難看出,他所說的知識分子處在主流意識形態的對立面。他還說,知識分子“涉及奉獻與冒險,勇敢與易遭攻擊”〔4〕。他也特別強調知識分子要有行動,要用自己所擅長的工具介入,“知識分子的代表是在行動本身,依賴的是一種意識,一種懷疑、投注、不斷獻身于理性探究和道德判斷的意識。………知道如何善用語言,知道何時以語言介入,是知識分子行動的兩個必要特色”〔5〕。
看得出,薩義德所謂的“知識分子”完全脫離了現代知識分子作為專業人士的基礎,變成了純粹的公共角色,但如果從他論述的知識分子來看,應該沒有大問題,因為一樣事物本身的性質和其代表的東西并不一定是一回事。但中譯本徑直改題《知識分子論》,容易讓人誤解以上這些就是知識分子所必須具有的一切。另一方面,薩義德有他自己阿拉伯裔的伊斯蘭文化背景。這一文化背景和美國占統治地位的“白人—盎格魯撒克遜—清教”文化和勢力雄厚的猶太文化格格不入,處在尖銳的對抗中。這也正是美國提出“文化沖突論”的本土基礎或根據。在這種情況下,薩義德強調了知識分子的邊緣性和行動性,是明確有所指的。他的正義沖動,顯而易見來自中東移民的特殊身份。然而,我們未作任何分析就給予了認同。
薩義德對知識分子的理解來源于自身的遭際和體驗,當然這也極其符合知識分子所應有的理性探究和道德判斷精神。不過有意思的是,提出“東方主義”的薩義德又在批判精神的層次提倡一種普世主義。不同文化傳統背景下的知識分子,能否跨出傳統或民族的疆界,擁有全人類的視界和共通的道德情懷呢?在薩義德看來,知識分子的民族主義或民族性并不能成為降低他們的批判意識的原因,雖然每個人都身處民族傳統的內部,甚至他們所使用的語言也具有堅強的民族性,而且長期的歷史積淀在作為個體知識分子的意識中打下了頗為穩固的價值結構,但是標志著知識分子存在的是“穿越當下具體經驗之屏幕的內在需求”。薩義德從一個世紀來各民族的戰爭苦難中總結出,作為民族的知識分子應該超越生存的層次,超越他所屬的集體,“創造新的靈魂”,從而充分發揮知識分子所具有的普遍性或人類性。他說:“我相信,知識分子的重大責任在于把危機普遍化,從更寬廣的人類范圍來理解特定的種族或民族所蒙受的苦難,把那個經驗連接上其他人的苦難”〔6〕。從這個意義上說,知識分子不是本土的或民族的,而首先是全人類的。知識分子作為“社會的良心”,只有在此意義上才能得到正確的理解。按此標準來衡量當代中國知識分子,我們不難發現問題的癥結所在:人類情懷的匱乏,社會批評精神的萎縮,拘泥于功利的算計,對權力患得患失的情結,在個人狹窄的空間里,在與現實形緊實松的虛弱狀態中,絕對不可能產生出大智慧來的。
雅各比《最后的知識分子》同樣代表美國的非主流,但來自另一背景——美國本土的波希米亞文化。它在上世紀五十年代表現為“垮掉的一代”,六十年代表現為嬉皮士。在雅各比看來,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前那些生活在格林威治村,具有波西米亞精神的知識分子,才是真正的知識分子。但隨著城市的衰落、電視的膨脹、大學的擴張,他們消逝了。雅各比無比懷念的這一批人,也都帶著鮮明的公共色彩。他們是獨立的作家和評論家,不在官方機構任職,生活在廉價的房屋、小酒館、咖啡店里,卻醞釀著豐富深刻的思想,以他們的獨立和批判意識拒斥著社會的平庸,堅守著和主流社會的疏離。但如今,情況大變。知識分子獲得了一定的自由,仍可以發出離經叛道、聳人聽聞的聲音,但富裕卻成為消滅真正的知識分子的罪魁禍首。當今的知識人不再保持獨立,而走向了學院化,成為新興的資本主義,確切說是學術資本主義。
雅各比認為,學院化是新一代知識分子的主要特征,這與上一代知識分子處于社會邊緣的情形很不一樣。學院化意味著這一代知識分子選擇的是一條“筆直而又狹窄的學術之路”(對此,作為知識分子一部分的大學教授會有較深刻的理解)。由于學院的體制,注定了學院化的知識分子少了一些批判意識,多了一些服從。這部分知識分子的目光更多地盯在了發表論文、學位和職稱評定上面,很少將目光投放到大學之外。除此之外,大學的企業化也促使了學院派知識分子的演化,學術和利潤聯上了姻。教授和學者成了追求資本和利潤的人,從而忘記了代表公眾說話。所以雅各比說,“在西方歷史上,教授和學者第一次被強行推上無用而多余的創業者的位置,不停地追逐新的原始資本、新的財源,以及……利潤……這種新興的資本主義,學術資本主義,是產生于大學里的一種勢力,也是由作為支持者的全體教授形成的勢力”〔7〕。
雅各比所描述的,實際是美國一部分知識分子近五十年來地位的轉移,當初是和主流權力體制的疏遠和對抗,現在則是參與和結合,甚至本身形成一股權力——大學權力或學術資本主義。在這一點上,薩義德并不認為這種學院化的權力體制的形成就是當前美國知識分子的全部現狀。但他提到了“專業化”,應該說二者反映的走向有類似之處。薩義德所說的“專業性”是指知識分子把自己的事業當作了一種職業,一份掙取可觀報酬的工作。這樣一來,知識分子的批判性就被規范化所取代,同時專業化的知識分子開始追求市場性,結果喪失了作為知識分子的典型特征:獨立和自由。所以盡管二者使用的是不同的詞匯,其思考的中心意旨卻是相同的,即資本主義階段知識分子的分化和演變的問題。
當資本、利潤、市場等日益成為社會發展的主宰的時候,知識分子如何發揮作用,是否還能擔當起公眾的代表這一角色?這越來越成為緊迫的課題。針對這個問題,薩義德所提出的對策是知識分子的“業余化”。他所推崇的和知識分子的使命密切相連的是兩大個性特點,首先就取決于他們不依附于任何團體和權勢。這也是他們對既定秩序保持清醒的批判意識的惟一保證,因為他們只有在不屬于某個利益集團,包括大學利益集團的前提下,才能充當公眾的代言人,否則,他們便被權力體制所湮滅了。相比之下,雅各比沒有提出任何積極的應對措施,更多流露出一種懷舊的情緒。在他看來,美國歷史上真正的知識分子是上世紀五十年代以前的那部分知識分子,他們不隸屬于任何團體,他們的思想陣地也不是后來的專業性期刊,而是面向廣大有教養的讀者寫作和發言。如今這樣的知識分子不存在了,公共論壇上再也聽不到年輕一代知識分子的聲音。因此,相當一部分人懷疑,我們還有傳統意義上的知識分子嗎?這就是他懷著無限惋惜所感嘆的“最后的知識分子”,他同樣在吁求能和現行權力體制相抗衡的知識的社會力量,應該是沒有疑問的。
薩義德和雅各比的知識分子理論在中國的流行和走紅,應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悲哀:定義的歧異,角色的不明,身份的困惑,歷史的沉重,傳統的壓制,現實的承載,弄得大家茫然不解,百口莫辯,左右為難,無法純潔。不同的文化背景下的知識分子說項,作參照尚可,真要一一比對,更加難堪。既要關乎宏旨,又要得要領,我們還得有本土立場,還得想想中國知識分子的現實關懷。
三
回過頭來看我們自己的問題。一般來說,中國現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產生于十九與二十世紀交替的關鍵時期,廢除科舉制度,興辦現代學堂是標志性事件,傳統的“士”被現代的知識人所取代,“士”所追求的“道”被現代知識人的“民主”、“科學”、“啟蒙”所取代。在產生之初,知識分子就肩負起了民族國家的圖存救亡重任,這是知識分子參與政治的突出表現,或者說是知識分子的一種政治化。這種政治化傾向在中國知識分子身上十分明顯,完全繼承并發揚了“士”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和“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但正是這種政治化傾向使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一波三折,尤其上世紀,他們和權力之間的糾葛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稠度。盡管有大量知識分子投身人民解放斗爭,或積極歸順新生政權,但權力體制規定的另類身份,從一開始就決定了他們作為“革命對象”的命運。從大大小小的“思想改造”運動,到上世紀五十至六十年代的反右斗爭、反右傾運動和文化大革命,知識分子屢遭重創,甚至遭到肉體上的消滅。
而如今,當處于兩難境地的知識分子有機會重新反思自己的問題之際,又遭遇了新的問題:知識分子不僅要處理好和權力之間的棘手的關系,而且面對著市場化經濟的新形勢。事實上,他們已經做出了不同的選擇,一部分被市場化,在經濟大潮的裹挾下遵從著經濟規律辦事,成為經濟利益的追逐者。這中間有一個問題必須注意到,那就是如何來評判知識分子追求經濟利益?一方面,知識分子不是圣人,也是凡夫俗子,理當有追求物質條件更好的生活的權利;但另一方面,知識分子成為了利益的追逐者,還能否站在公眾的立場上為民代言?有關知識分子的道德評判,薩義德說了這樣一段話:“真正的知識分子是世俗之人。不管知識分子如何假裝他們所代表的是屬于更崇高的事物或終極的價值,道德都以他們在我們這個世俗世界的活動為起點——他們活動于這個世界并服務于它的利益;道德來自他們的活動如何符合連貫、普遍的倫理,如何區分權力和正義,以及這活動所展現的一個人的選擇和優先序列的品質。”〔8〕而目前,在我們市場經濟的條件下,什么是“連貫、普遍的倫理”?什么是“區分權力和正義”的標準?怎樣來決定“優先選擇的序列”?都還處在無序的狀態。
也有另一部分知識分子成功走向了權力領域,可以說這是中國古代一部分“士”的命運在現代的繼續。場域的不同決定了立場的不同,這部分知識分子更不可能堅持現實批判的態度。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無需多說。
那么新興的知識階層又怎樣呢?也就是所說的專業技術人才、管理人才、法律人才、傳媒人才等等,他們可能站在民眾的立場上作代言人么?看來也不可能,因為專業領域已經割斷了他們和公眾的聯系,或者說這種聯系很微弱,尤其是在經濟利益成為社會發展的總驅動力的時候。畢竟經濟利益是即時性的,而思想文化的建設卻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尤其值得關注的是,傳媒界人士掌握著大眾言論的公共空間,代表公眾發言他們具有最有利的條件,然而事實卻是他們也成為既得利益的受益者,他們所關注的只不過是一些最表層的搔癢般的公眾生活而已。嚴格意義上,這部分新興的知識階層還不能算是真正的知識分子。
剩下來的知識分子是在大學和研究機構(包括文化機構)里從事教學和研究的這部分人。他們之中,“學院化”或“專業化”的情形也存在。其狀況如何,趨勢如何?這是我們當前考察知識分子問題的重要內容。但我們的知識分子傳統畢竟和西方大不相同,因此西方的知識分子理論只能是我們的一個參照。研究我們自己的問題,必須要從我們的實際情況出發,只有弄清楚這些問題,我們才能試圖解決當前的困境。
從知識分子和權力的關系這個角度來說,結論只能是一個:由于長時期地遭受權力體制的擠壓,當下的中國知識分子還不能說是一個成熟的群體。他們對西方知識分子所吁求的知識分子基本特質的強烈回應,正是他們自身這方面的嚴重匱乏的表現。比如說,自由、獨立、公共性和行動性,都被認為是現代知識分子的重要資質。拿自由來說,這是知識分子實現批判使命的前提保障。這種自由既是身份上的自由權,也是言論的自由權。但目前中國知識分子的學院化生存,占主導地位的是國有化的體制(私立大學是近一二年的事,力量極其微弱),甚至科研機制也主要是國家經濟投入的行為,因此極具依附性,所以他們在身份上就無法確保自由權。至于說言論自由或“公共空間”之類的概念,在現實層面還存在不同的考量。隨著經濟的進一步發展,政治改革的進一步深化,知識分子是否就會獲得更大的自由,應可有個預期﹖目前的現實是,越來越多的私人業主尋求政治上的發展,謀求政治上的合法身份,市場經濟釋放出來的巨額財富也正在企求權力意志的現實。這一市場潛在的權力,是否能允諾知識分子的更大自由權?或者說,當下的中國知識分子現實的尷尬處境和學理層面上的爭辨,以及面對著各種選擇和價值取向,我們將何以自處?
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就是這樣在不成熟的情況下,繼續著自己走向成熟的艱難歷程,這加重了對知識分子自身的嚴峻考驗。在這種時候,堅守住立場、保持獨立和自覺意識就變得越發重要,否則知識分子的陣地會越來越小,乃至喪失,這正是當前關注知識分子問題的人最不愿看到的結果。
注釋:
〔1〕《十三經注疏》卷十三。
〔2〕《孟子·滕文公》下。
〔3〕〔4〕〔5〕〔6〕〔8〕(巴勒斯坦)薩義德著:《知識分子論》,單德興譯,三聯書店2002年版,第17~18、17~18、23、41、100頁。
〔7〕(美)拉塞爾·雅各比著:《最后的知識分子》,洪潔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7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