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中國農村和整個國民經濟一樣,陷入空前的困境之中。對于當時國民經濟遇到的困難,毛澤東說是前進中的問題,是九個指頭與一個小指頭的問題。經歷了1953年那場風波,梁漱溟除了參加政協(xié)的少量活動外,基本上過著半隱居的生活。1960年3月,他以全國政協(xié)委員的身份,到山東荷澤等地調研,了解當時中國農村和農民真實狀況。
荷澤地區(qū)位于魯西南,歷史上一直是山東比較落后的地區(qū),而鄆城又可以說是這一地區(qū)的代表。三年困難時期,餓死過不少人,下關外(東北)逃荒者更是不計其數,以致長達數年間,這一地區(qū)惟一的一個濟寧火車站,每天專門發(fā)一趟到哈爾濱三棵樹的列車,上面的乘客幾乎全部是逃荒的魯西南農民。對于荷澤地區(qū)的歷史,梁漱溟自然不陌生,因為他當年在北大教書時,曾經有不少山東籍學生,陳亞三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荷澤地區(qū)是梁漱溟當年從事鄉(xiāng)村建設實驗的又一個試點,而鄆城又是陳亞三的家鄉(xiāng)。所以當年粱漱溟在鄒平興辦鄉(xiāng)村學院后,又在鄆城的黃安鎮(zhèn)辦了一所“重光學院”,由時任縣長的陳亞三擔任校長,雖然學院僅辦一屆,但梁漱溟對此事記憶猶新。
1960年3月12日上午,梁乘坐由荷澤地委派的吉普車來到鄆城。由于當時黨內正在大力反右傾,鄆城縣委正在批判右傾機會主義分子魯成(曾任該縣縣長,因反對浮夸風以及所謂同情右派的問題被撤職),因此對于梁漱溟這樣一個既特殊又敏感人物的接待,有關部門感到非常棘手。為防止魯成借機喊冤鬧事,竟將魯成關進縣公安局。而梁漱溟到鄆城后也沒有住進縣政府的招待所,而是被安排到縣政府內某一干部的房間居住。為防止意外,縣政府派人帶槍隨身保護,即使梁上廁所也守在門口。
然而梁漱溟又怎能滿足這樣的保護和照顧式的安排,他的個性和此行的目的決定了必然會和地方當局發(fā)生沖突。果然,沖突就在聽取匯報后的就餐時發(fā)生了。原來為招待梁漱溟,鄆城縣專門從濟寧市購買了蝦、海參等高檔菜,由專人在縣政府食堂烹飪。午間梁入席后,見如此奢侈之宴席大為生氣,責問陪同人員:“你們鄆城有這樣的菜嗎?這樣太浪費、太奢侈了!”這大概是1953年后,梁漱溟為數不多的一次發(fā)怒吧,鄆城縣有關領導根本沒有料到梁漱溟竟然會這樣不給他們面子。有關人員只好連連解釋,并表示以后不再這樣,由梁自己點菜。梁說:由我點菜,那只吃白菜豆腐就行。
當天下午,在鄆城縣領導的陪同下,梁漱溟去鄉(xiāng)下調研。在街上看到有小孩在吃油炸丸子,這在三年困難時期絕對是罕見的。梁漱溟就問孩子這油炸丸子的來歷,天真無邪的孩子說這是生產隊發(fā)的。又有一小女孩說,今天上面當官的要來看看我們吃得好不好,所以發(fā)丸子。孩子的話令梁漱溟悲哀,但更讓他心酸的是聽到的順口溜:“節(jié)節(jié)草(當地的一種水草,三年困難時期被普遍用來充饑),拉弦子,生產隊里炸丸子。大人仨,小孩倆,生產隊長用碗挖。趕快吃,趕快咽,別讓社員看得見。”說順口溜的人可能不知道,他所面對的是誰,據說梁當時“大為不悅”。但隨后梁漱溟又看到了這樣的景象:四、五十個農民拉一輛牛車,車上裝著農家肥。梁對此不解,陪同者解釋說,這是社員勞動積極性高的表現(xiàn)。梁問:“那牛呢?”回答是:“生產隊里正在讓牛長膘,不忍心用。”
這樣的調研已經沒有意義,梁漱溟默默不樂地回到縣城。但他沒有想到的是,他的調研已經給有關方面帶來麻煩——他們已經決定要讓他趕快離開!就在他回到縣城后,鄆城方面即與荷澤地委聯(lián)系,表示梁在鄆城只會添麻煩,不如讓他提前回去,并建議說可以以北京來電話讓其回京開會的名義騙梁走。對于這樣的謊言,看來荷澤地委還不敢直說,于是提出讓鄆城縣方面去對梁說。據說梁聽后感到疑惑,說從北京來時沒有說有什么會要開,并堅持要再看一天。
在由鄆城返回荷澤途中,梁漱溟在黃安公社稍作停留,為的是看看當年“重光書院”(其石制校匾至今仍在)的故址。在喝茶時,梁說:我這次來是看一看這個小指頭,看來這個小指頭的問題還不小。臨上車時,梁口占七言:
鄆城歷史有千年,
春秋戰(zhàn)國古城垣。
東臨阿澤西結鄄,
孫臏宋江生其間。
梁漱溟一生極少作詩,這一順口溜自然也不能說明其詩歌水平。但從他的吟誦中,不是可以感悟到許多東西么!(感謝資料提供者原鄆城政協(xié)副主席李樹霖先生——作者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