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訪傅雷故居

自幼喜讀小說，在復旦大學念了外國文學專業(yè)后，尤喜讀傅雷等一流翻譯家的譯作。從報上閱得傅雷在南匯周浦鎮(zhèn)的老家已列入故居，一直想去拜謁。忽聞大哥騎車回老家，途經(jīng)唐鎮(zhèn)公路拓寬工地時不慎摔倒，右膝蓋骨折，人住北蔡醫(yī)院，我便去探視。大哥比我長兩歲，因是硬傷，纏上石膏雖然不便，精神卻很好。知我近年筆耕勤勉，說住十來日便可出院，囑我早點回家。出醫(yī)院大門抬腕看表，只是下午三點，我便想去周浦一訪。

坐本地出租車，沿滬南公路南行，過外環(huán)線立交橋左拐，又穿過康橋，周浦那一片嵯峨的屋宇即閃入我的眼簾。先問我去哪兒，我一時忘了傅雷故居在哪條街的幾號，便說人老街吧。出租車拐人北大街，停了兩次，詢問幾位上年紀的人，均一臉迷茫。后問一藝術(shù)玻璃店老板，他恰好是本地人，說去年曾風聞傅雷故居被保護起來的事，約在中大街附近。我遂付了車資，決定步行人周浦老街尋訪。

據(jù)《南匯縣志》記載，周浦別名有澧溪、杜浦、儲里、華谷里等，八百年前開始形成人口繁多的村落，明朝弘治年間，“周浦鎮(zhèn)”正式得名。自晚清始，由于地理位置的優(yōu)越，周浦鎮(zhèn)成為南匯縣水陸交通的樞紐，航船內(nèi)通欽公塘以西各地，外與黃浦江銜接，可直達蘇杭。而陸路交通尤為便捷，上世紀二十年代起，周浦鎮(zhèn)已鋪設(shè)窄軌火車。南匯縣境內(nèi)的兩條公路亦以周浦為起點，連接上海市區(qū)。交通便捷帶來了經(jīng)濟文化的繁榮，周浦鎮(zhèn)成為南匯縣田賦槽糧和各類貨物集散地的同時，有識之士紛紛辦學開廠，一時間周浦成了一方重鎮(zhèn)。在這種人文歷史條件下孕育出翻譯名家傅雷，便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我原以為周浦如一些名勝地一般修葺好傅雷故居，在通衢要道豎起引導標志、或在巷口釘塊銘牌，然而遍尋無著。放眼環(huán)視，滬南公路從鎮(zhèn)西經(jīng)過，周遭均建造了式樣新穎且高大的住宅或公用設(shè)施。老鎮(zhèn)那一片屋宇依然如故，還是清末民初的建筑遺存，還是當年的街道寬窄，只是麻石換成了水泥坪。穿行在周浦路上，看到幾幢造型較好，也頗高大的老屋，但大部分是低矮的民居，且顯得十分破舊。街沿開設(shè)著不少商鋪，小商小販以賣食品和日用品者居多。亦如大部分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一般，發(fā)廊開設(shè)了不少。我路過時，仿佛看到玻璃門后有窺視的圓臉盤在晃動。

沿小巷南行數(shù)百米，看路牌已到中大街。站在街口南朝東望去，街景依次顯得冷落起來。我暗自揣度，傅母李欲振為教子成材，攜全家從閉塞的漁潭鄉(xiāng)老宅遷至較開化的周浦鎮(zhèn)賃屋而居，那地點是不會十分偏僻的。我沿中大街西行，看街沿懸掛著不少老字號店招，知這里是周浦鎮(zhèn)的繁華地段。見有書店幌子，踅進去詢問，店員說傅雷這人是知道的，前些年店里賣過《傅雷家書》，又想批進十五卷的《傅雷譯文集》，怕小地方賣不掉而作罷。又說傅雷是南匯人，在周浦鎮(zhèn)住過也知道，但實在不知故居在什么街的幾號。我道一聲謝，復沿中大街西行，看到周浦中學校門，再揣度傅母心思，知傅雷故居必在附近。踱過幾爿商店，見金龍街巷口有一閑人捧著茶壺在觀街景，看他六十多歲，臉色雖黑，卻還斯文，故上前躬身詢問。那先生沉吟片刻，說傅雷故居在東大街上，他曾隨朋友去過一次，但門牌號卻記不起來。

確信傅雷故居坐落于佐近，我不由得心生喜悅。是幾號無關(guān)宏旨，想我走完東大街，勢必能夠找到。我沿金龍街北行，到下一交叉口尋路牌，一看正好是“東大街”。我站在街心朝兩頭看看，蜿蜒的窄街卻望不到盡頭。我正考慮先往東還是先往西走時，一白面老翁出現(xiàn)。我作揖相問，那老者說他知道，隨他走吧。我隨老者前行十余米，手指一過道，稱那里面即是傅雷故居。

我謝過老翁，踱到過道口觀望，藍底白字的銘牌標明“周浦鎮(zhèn)東大街四十號”。我有些納悶怎么會變成了四十號，遲疑著走進鋪著濕漉漉雜磚的過道。拐過幾個曲尺型的彎，我來到后天井，一家窗戶里飄出濃濃的赤豆湯香味?？刺炀蓍芟铝乐簧僖律溃y此地人口密度也較高。正為尋不著標志而煩惱時，某扇門內(nèi)出現(xiàn)一個推著自行車的小伙子。他警覺地掃視我一眼，問尋啥人。聽到我欲尋訪傅雷故居，小伙子一抹留有暗紅色殘渣的嘴唇，說錯了，傅雷故居不在四十號，是六十號的弄堂底。我讓開路，小伙子推車示意跟他走。

返回東大街，西行約五十米，我終于看到了六十號門牌。我仔細看看，四十號與六十號過道門框?qū)儆谕荒甏耐伙L格，挨得又近，難怪先前的白面翁指認錯了。我沿磚鋪甬道往里走，轉(zhuǎn)過幾個彎，終于在后天井東北角看到一方淺紫紅大理石銘牌：“傅雷故居”。四個大字為宋體，二○○二年由南匯縣文化與廣播電視管理局懸掛。打量靜悄悄的院落，沿街房屋到后天井，原來也屬寬敞，因年代久遠加之有限的空間，居住于此的居民增加了數(shù)倍，在過道兩側(cè)或天井蓋屋，把原本一座像樣的老宅弄得有些壅塞。銘牌掛在東側(cè)一幢屋的山墻上，我有些吃不準掛牌的東屋還是坐北朝南的主屋是傅雷母子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看東屋與主屋間有一嵌著花崗條石門楣的腰門，伸手推一下兩扇黑漆門，里面上了門閂。我正有些遲疑，身后傳來呀的一聲，鑲有雕花圖案的門板開啟，探出一位老嫗花白的頭來。老嫗迅速打量我一下，警覺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操著濃而糯的浦東口語說，弟弟可是上海來的，可是來參觀傅雷故居的。許久未曾聽得有人喊我“弟弟”，看眼前這位近八十歲的老婦人，想她是有資格喊我這快到五十歲的人“弟弟”了。我含笑點頜應(yīng)答。老太太走出雕花門，說自掛牌以來，陸續(xù)來過一些人，但勿多。來人如吵鬧，她是不會出來搭話的。

老太太指點道，傅雷一九○八年出生于距周浦鎮(zhèn)十余里的漁潭鎮(zhèn)西傅家宅，字怒安，號怒庵。一九一二年，父親傅鵬在周浦鎮(zhèn)揚潔女子中學教書，不知怎的，得罪了頭面鄉(xiāng)紳，入獄三月，得肺癆，出獄后抑郁病故。傅母李欲振是位極有見識的女人，她攜全家移居較開化的周浦鎮(zhèn)，即賃屋居住于這東大街六十號。傅母不識字，延請賬房先生教傅雷認字。待傅雷大些，又請老貢生斗南公授四書五經(jīng)，再請人教英文算術(shù)。老太太說傅雷母子就住在掛著牌子的屋里，總共沒住幾年，傅雷先就讀周浦鎮(zhèn)高小二年級，由于啟蒙早，加上天資聰穎且能刻苦用功，讀了一年就轉(zhuǎn)學去上海讀外國人學堂了?？上哪且院笤贈]回來過。我恭敬地問，老太太知道的這么清楚，想必與傅家也是有些瓜葛的。老嫗格格笑曰非也非也，她嫁到這里，一直住這老屋，雖年近八十歲，亦從未見過傅雷一面。有關(guān)傅雷小時候的事，聽老輩講過，但有點云里霧里，倒是聽小輩講過后才清爽的。問老嫗祖上是傅雷房東否，曰勿是，老房東過世后，老屋售于他人，現(xiàn)在住著的人與傅家毫不搭界。問現(xiàn)在的主人何去，曰上班去了，約五時后方可回家。聽得屋內(nèi)傳來稚子的呼喚，老嫗踅了回去。我退后數(shù)步觀察，傅雷故居的山墻筑造得十分厚重，腰門往東約有兩間屋寬，故居西南角另辟一扇小門，現(xiàn)在的主人約是從此門出入的。想今日無緣得人故居，又想即便入屋，看到的無非也是一屋炊具家什什么的，還不如仔細打量這老屋的外貌。

小院靜悄悄的，杉樹的細葉飄到地上，仿佛也能聽得細微的吻觸土地的聲響。從傅母在小巷深處賃住此屋的情況推測，傅家當年也是中國綿延數(shù)千年農(nóng)耕社會里的一個富裕之家。從傅母選擇如此靜謐的環(huán)境來培養(yǎng)教育傅雷看，傅家又是一個具有耕讀傳家優(yōu)良傳統(tǒng)的家庭。有傅母的刻意安排，有傅雷的天資加之刻苦好學，使傅雷從鄉(xiāng)野來到周浦鎮(zhèn)上，又使他從這東大街六十號深處走向上海，從黃浦江邊來到塞納河畔，把自己從一個讀書郎造就成一個藝術(shù)家和語言學家，又經(jīng)幾十年的努力，終于使自己成為一代大翻譯家。那漾溢著真情摯愛的《傅雷家書》成為中華民族教子育人的傳世之作，那封面由紅白藍三色排列的洋洋十五卷《傅雷譯文集》，已成為漢譯世界文學名著的經(jīng)典。

無論從生平、業(yè)績和文化史上的地位考察，傅雷故居應(yīng)是他于一九三一年從法國歸來，一九三二年與朱梅馥結(jié)婚并寓居的上海呂班路二百零一弄五十三號。在此期間，他積極投身于新文化運動，撰寫了大量美術(shù)評論文章，開始譯述并奠定了一生“信、雅、達”的翻譯原則。或應(yīng)是他譯述生涯中幾部分代表作品，如《約翰·克利斯朵夫》等的所在地巴黎新村四號?；驊?yīng)是他翻譯巴爾扎克的《幻想》、《攪水女人》、丹納的《藝術(shù)哲學》等重要作品，且含冤自盡的江蘇路二百八十四弄五號。由于傅家在南匯不是名門望族，又因他多年寓居上海，逝世又早，尚未為家鄉(xiāng)辦點事情，可明顯感到這周浦的故居有些受冷落。再細細一想，人的生命形成，本是旅途的過客，這東大街六十號僅僅是傅雷短暫逗留過的一個驛站而已。

領(lǐng)受片刻小院的寧靜，告別尚懷古意的老嫗，我移步返回東大街上。西邊的陽光在窄街投下長長的斜影，在一片橙色的暖意中，清晰地顯現(xiàn)老屋的檐角和街沿麻石的輪廓，還有凹凸不平的路面……沿著幽幽的老街西行，我仿佛看到八十年前的少年傅雷長衫布鞋，挾著書本與我擦肩而過。我轉(zhuǎn)首凝視，仿佛看到他大步走向遠方，堅毅的身影漸漸溶入晚霞，天空中出現(xiàn)一片耀眼的光彩。

責任編輯 陳曉農(nó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