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命工作，及時行樂（外二篇）

老公洪丕謨有句自己的座右銘，就是：“拼命工作，及時行樂。”

丕謨的拼命工作真是名符其實：清晨即起，坐在寫字臺前恰似老農，又似硯牛耕耘一般，爬著他的方格田；白天或著書或創作書畫，到了晚上還有他的一堂或查資料或看書或看校樣的晚課；可謂是一以當十，一個人的工作效率抵得上十個平常人。由此，在一般人眼里，丕謨是個十足的苦行僧，平時，不吃不喝不嫖不睹，不進卡拉OK歌場舞廳，也不泡什么酒吧網吧陶吧之類的，又不去夜總會，叫他及時行樂也難。

但是丕謨自有他的一套及時行樂法。

旅游是丕謨及時行樂的主要內容。丕謨愛好旅游，幾乎每年都會安排出去一到兩次，所以國內國外去過不少地方。過去是自費苦玩。“文革”期間，他曾一個人偷偷地獨上黃山，為此還扭傷過膝蓋。后來，隨著他的書畫名氣愈來愈大，各地邀請旅游的機會也愈來愈多；但多數都被他回絕，一則平時沒那么多時間，二則邀游自然難免過多不必要的應酬，整天一大幫子人跟進跟出，很不自由，也不能達到放松的目的。所以除了實在比較有吸引力，也比較合適的場合，他寧可自費陪老婆跟著旅行社跑。這也在極大程度上體現了他的家庭觀念，愛妻情結。比如游北京，登泰山，攀廬山，玩九江……無須人情應酬，無須吃喝欠情，一切由旅行社代辦，省心省力，只須帶著好心情，盡情地游玩欣賞，讓我待在邊上便得。

再有去國外旅游，丕謨也算躋入國人出游的較早行列。除了澳洲、德國、法國、比利時、荷蘭、美國等，新、馬、泰、港、澳三國兩地游，韓國游，菲律賓游，他都是興致勃勃，游在國人的前面；尤其是菲律賓游，更是與我一起乘上了國內旅行社開出的首次航班。對于旅游的價格，他認為旅行社已經太過利薄，所以不太計較。比如當時新、馬、泰、港、澳開出的價格是一萬二千多元，我看他付鈔付得挺爽快。這也在一定程度上符合他大干苦干以后，及時調整及時行樂的座右銘。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當年司馬遷讀書萬卷，又周游天下，既拓寬視野，又豐富知識，遂有《史記》問世。丕謨也頗有古風，出去游玩，除了看山看水，飽覽大好的自然風光，他還十分關注當地的人文景觀。每次出游前，他都要先做一做功課，查一查該地有什么值得一看的歷史遺跡。如果是應邀旅游的，他總會在東道主安排的行程中，額外提出到某某地方看一看的特殊要求。那一次應河南漯河王銀華老板的邀請，去河南一游。河南中原多古跡，具體游程建華已設計得很不錯，結果丕謨一會提出要瞻仰《說文解字》作者許慎的墓，一會又要尋找小萬莊金墓壁畫。在上虞之游那一回，上天臺禮國清寺，叩石梁飛瀑之外，還說要找什么東漢思想家王充的墓，結果又是瞻仰又是拍照。我有點小迷信，認為老是在墓前拍照陰氣太重。他卻全然不顧。要是跟旅行社出游，丕謨也常有辦法讓導游增加他想去的景點。那年我們游泰山、玩濟南，大名鼎鼎的靈巖寺不在游程上，此廟的北宋羅漢雕塑，國內十分少見。丕謨非常想去，于是與導游商量，是不是另外加點錢?由于當時正值春節期間，游客十分稀少，結果導游應允，讓丕謨著實過了一把觀賞國寶北宋雕塑的癮。出游期間，他還有寫日記的習慣，玩得再累也要寫幾筆；有時他若不記，就讓我記。這樣旅游結束回家，他就可以據此大寫游記了。由此可見，丕謨所謂及時行樂的背后，往往折射著他的求知欲望和為下一步工作尋找契機的不懈追求。他的游記類著作如《歐風澳雨》、《漫游美利堅》，以及大量的游記散文，就是在這樣情況下問世的。從旁人的眼里看，丕謨旅美僅僅一個月不到，可卻回國不久，即推出了洋洋二十多萬字的《漫游美利堅》，真是讓人目瞪口呆，驚訝于丕謨及時行樂過后一股子拼命工作的狠勁。

旅游之外，書畫收藏也是丕謨玩的內容。據丕謨講，在各種文玩中，玩書畫需要大量的知識作為底蘊，可謂是賞玩的極致，或者講是頂級之玩，非一般人可得輕易涉足。平時丕謨寫文章搞書畫創作之余，跑跑拍賣行，看看拍品，舉舉牌子，買幾件喜歡的字畫，回來反復欣賞玩味，再和朋友、弟子一起喝茶品評；倘若憑著自己的眼力，再淘得一兩件佳品，真可謂不亦樂乎，其樂無窮。 自然在收藏上，丕謨也并非挑進籃里都是菜，而是一要精彩，二要可資學習，三要經得起品味；要是能夠保值增值，那就更加是玩出本鈿來了。

平常居家過日子，最大的及時行樂就要數看電影了。我很喜歡看電影，尤其喜歡看美國電影。可能受我影響，丕謨也愛看，并且看得津津有味。慣例是每周一次，或周六或周日，先去附近的曹家渡郵局，寄一大包各種掛號信件和印刷品，寄完后，就轉到離郵局不遠的滬西電影院看一場《亡命天涯》或《霹靂嬌娃》之類電影；如沒什么中意的片子，有時我們會到永福路上的永樂宮，偶爾也會去大光明什么的。有段時間，丕謨幫永樂宮看風水，永樂宮的負責人朱中響先生送丕謨一張貴賓卡，樂得我們免費看了不少大片佳片。電影散場后，晚飯也就在外面隨意吃點什么。如果想吃精致一點的，就跑到好點的飯館；但多數情況下，就在滬西電影院邊上一家北方小館吃點北方的面食，或者去附近新開的王家沙分店，品品餛飩、春卷之類的點心，換換口味；倒也不是為了省錢，主要是覺得吃得隨意，人也輕松自在。

那時離滬西電影院不遠處還有一家保齡球館。如果不看電影，丕謨還會建議去打場保齡球，娛樂健身，一舉兩得真是不錯。可惜，這家保齡球館經營不善，很快倒閉了。

拼命工作，及時行樂。工作為主，娛樂為副。娛樂的目的是以更大的激情投入到工作中去。丕謨認為，一個人活在世界上，要是沒有作為，無益社會，那么歷史又如何進步如何發展?為此他經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就是：“要是一旦不能工作，不能奉獻，那生命還有什么意義?”

老公不是老古董

滬語中說某人是“老古董”，其意是指此人古板，思想守舊，不知應變。丕謨從事的事業均屬中國傳統的文化范疇。比如從職業看，他最早學中醫做中醫，后來改行做教師，教古文教寫作，接著又轉入法律古籍整理研究。從他所涉及的領域看，除中醫、古代法律，還有中國傳統的書畫、命理、儒釋道……無怪乎在他四五十歲時，很多初次見面的人都驚訝地說：“洪先生這么年輕啊，我們都以為您已經七八十歲了呢!”

丕謨從事的雖屬“老古董”專業，但其人卻不是老古董。

丕謨的古文功底很深，過去行文也都屬于傳統文人的典雅一路。這種高居廟堂、陽春白雪的文章，對于現代社會高度緊張、快節奏生活的大眾閱讀來說，就顯得比較沉重；如果再寫得晦澀一些，那就更加不堪閱讀了。丕謨較早地察覺到這個問題并引起高度的重視。他認為文章是寫給人看的，要是你的文章寫得再高深，再有價值，卻不能引起人們的閱讀興趣，那還有什么價值?文人應該隨著社會大眾的需求來改造并改變自己的文風。由此，還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他就開始果斷地扭轉行文風格，從原先的一味典雅、高深，變而至于輕松、流暢、活潑、生動一路，然而卻又不失文化的深度和哲理的思考。比如他寫《禪者的態度》、《中國佛門的大智慧》，就把佛家禪宗艱深晦澀的哲理，通過十分輕松、流暢、淺顯的語言表達出來；他寫《天下美食》、《吃福》等大眾飲食文章，卻寫出它深深的文化內涵，讀來既一氣直下，又朗朗上口，所以深受讀者群眾的歡迎。老朋友金文明文化根基很深。丕謨有時碰到問題，還不時會打個電話求教于他。但老金就非常佩服丕謨，每每拿到丕謨的一本新著，就會由衷地感嘆：我真佩服丕謨，居然那么早那么快地把文風改變過來，寫得又是如此深入淺出，是真本事!

丕謨搞書畫創作，既深深地扎根于傳統，但又不囿于傳統。比如他在《筆墨不隨時代》和《筆墨當隨個性》等文中，一方面針對當今不少書法家難耐寒窗寂寞，人浮氣躁，鼓努作勢，嘩眾取寵的書風，大潑冷水，提出筆墨不隨時代，呼吁大家沉下氣來，作一番脫胎換骨的修煉；另一方面又鮮明地亮出筆墨當隨個性的觀點，闡明筆墨“不隨個性，只隨時代，是沒有出路的。試問王羲之隨了時代沒有?正因為他沒有隨順時代，而是不安分地按照個人情性，創造了一種妍媚流便的新體，寫他的《蘭亭序》，所以才成其打千古書圣，成其為百代宗師”。一滴水觀見大海。其實這不僅說明了他的書畫創作觀，同時也反映了他不墨守成規的創新精神，自然他“洪體”書法的創出問世也就不難理解了。

同樣反映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丕謨也不是個老古董。外出旅游，尤其出國旅游，比如一次到韓國，不少人吃不慣韓國飲食，認為又少又淡又沒有油水，要求導游安排吃中國餐。丕謨恰恰相反，他喜歡嘗新。他說，到了外國除了觀看該國的風土人情，還要了解它的風俗習慣，因此在飲食上即使吃不慣也要努力嘗新。所以不論到歐洲的德國、法國、比利時、荷蘭，還是到美國，或到東南亞的馬來西亞、新加坡、菲律賓、泰國、越南，或到日本、韓國，他對當地不同口味的飲食都吃得津津有味。有時我吃不慣，或說不好吃；他總勸我說，好好用心嘗嘗，蠻有異國風味，這是在國內無法品嘗到的。

還有，他雖然不跳舞，但看到別人的優美舞姿，他總是非常欣賞，甚至有時還會對我建議：跳舞對健康有好處，既是娛樂，又是運動，我們是不是也去學一學?事實上我知道他不可能學好，因為學舞的初始階段，必要癡迷一段時間，等熟練后方可。他可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一忙起來就全然不顧。

此外，對現代社會的新生事物，他也總抱著寬容的態度。比如新潮女性的露臍裝、露背裝，包括時下興起的新婚夫婦拍寫真裸照，從藝術和理解的角度出發，他認為這些都有利于展現人體的自然美，尤其對一個女性來說，人生的這段時間很短暫，轉瞬即過，值得珍惜。

老公愛花我“受罪”

丕謨一大早出去轉了一圈，就喜孜孜捧回了兩大把好新鮮的黃菊花：桿兒壯，葉兒綠，花兒爭相吐艷。我趕緊又是修枝，又是剪葉。不一會兒，兩瓶燦爛的黃菊花就插進了透亮瑩凈的塑料玻璃花瓶。然后，一瓶點綴客廳，一瓶搖曳廚房。

老公愛花，他所寫的文章中關于花草的其也不少，比如《媽咪種了一盆蟹爪蘭》、《桌上燦然黃菊花》、《水仙開了》、《白花冷淡亦牽情》等等。過去他們家住江蘇路，婆媽在前花園種了不少的花花草草。可能是受母親和古代文人愛花的影響，丕謨從小就喜歡種花弄草。他小時候尤其喜歡蘭花，可是由于不諳蘭性，十回有七八回種了開不了花。后來搬到虹橋路公房，再后來又搬進萬航渡路華政家屬樓；這兩個住處均在樓上，都沒有花園。可是他卻愛花的本性不改，一年四季總還是不斷地往家里搬回盆栽的花草，有時甚至還會萌生出娶花為妻的怪念頭。什么兔子花、杜鵑花、茉莉花、石榴花、日本扶桑花，還有蘇鐵、萬年青、龜背竹、花葉芋等綠色植物。每次買回來，又是翻盆又是澆溉，搞得地上一塌糊涂。所以每次我下班回來，打開房門，未曾看到人和花，只要一看廚房的地上東一攤泥，西一攤水，就知道他又花興大發了。

我也愛花愛草，但是日常我更喜歡買百合、菖蘭、菊花等鮮花回來點綴居室。這不僅因為家無花園，丕謨屋里種盆栽，搞得家里小蟲營營，而且還因為我們功夫不到家，花草養不好。其實花草和人一樣，各有各的脾性和特點，因此培育花草和人一樣，必須花精力小心護持，才有所獲，所謂一分耕耘，一分收獲。丕謨買回盆栽的花花草草后，喜歡是喜歡，可是他整天忙著他的工作，經常顧不上侍候花草；而我則天天上班下班，回到家里雜七雜八的家務活一大堆，整天也是里里外外，忙個不停，自然有時也就顧不上盆花盆草，弄得花草滿是委屈。記得一次丕謨生日，好友陳啟偉夫婦送來一盆蘭花。蘭花秀長的葉片裊娜舒展，長得非常滋潤。在小陳的家里，這蘭花是年年開花；可是到了我家，很快長得就沒精神了，這一年到了冬天也沒開出花來。小陳得知后便打趣說：這蘭花本是一對，可能是我們把它們拆散了，害了相思病的緣故。其實我心里明白，是我們沒有照料好它。

為了花草，我們兩人之間也少不了要爭爭吵吵。有時候，他突然發現植物缺水了，花兒有點莠了，就會沖著我叫：“你虐待植物!”為了什么時候該澆水，什么時候不該澆水，也是爭執不下。比如橡皮樹、君子蘭等，都是耐旱的植物，不需經常澆水，多澆水反而害了它們。可是丕謨卻給我套上教條主義的帽子，說什么太熱天水分蒸發快，就應該多澆水。氣得我有時候摜紗帽：不管了，你自己去伺候吧。

還有受不了的是，他有點迷信花草的通靈，認為花草和人事有感應。據他說，“文革”初起住江蘇路底樓，他家庭院中那棵每年開花的桂花樹，忽然枯萎，不久他父親見背；一九八四年他的故妻身罹癌癥，種在破盆里的那棵月季，竟然開出白花，隨之白花又被人偷折，不久果然妻孑命歸黃泉。這就使得他經常為花草的興衰而神經過敏：花草興盛，他興高采烈；花衰葉敗，他嘆息不已。看到花開得不好，或者花蕾中落，他會發出“不好了，我要完了”的話。聽到這種話，我心里自然不好受，就會睹氣地說，以后不要種花草了。本來種花弄草是為了怡情養性，延年益壽，現在豈不是自找煩惱?說是這么說，可是他買還是照舊買。真是江山好；改，本性難移。不過我還是挺想得開，人活在世界上不容易，只要他喜歡，他要買要種也就讓他去了。

前幾天他回來很高興地告訴我，百尺樓老屋的箬葉，現在長得非常有精神。老屋有兩盆種了好多年的綠葉盆栽，一盆是竹節萬年青，還有一盆就是箬葉。這兩盆盆栽的葉子總是長得很繁茂，惹得丕謨興致勃發，寫下了一篇《多栽盆葉看新綠》的妙文，發表在《解放日報》上。前一陣老屋裝修，我們忙得竟一時疏忽，怠慢了它們。竹葉萬年青和箬葉都變得蓬頭垢面，生機不振，惹得丕謨很是難過。房子裝修完后，對剩下的盆綠，丕謨趕緊采取補救措施，翻盆整土，修理枝葉；我也給它洗洗沖沖，還了它原本清綠的俏容。經過一段時間的調理，這盆伴了我們幾近十年的箬葉，又重新煥發出生命的活力，新葉翠綠，老葉紛披。現在丕謨又買了一盆橡皮樹，終于給箬葉又找了一個新伙伴。

責任編輯 鄒正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