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一種健忘的動物,所以需要把記憶凝固下來,提醒自己曾經發生過的悲劇和喜劇、偉大和渺小、善與惡、美與丑,于是化記憶為歷史,正因為如此,人類才能在過去五千年內有所前進。然而,人畢竟健忘,且不同人的記憶又彼此矛盾,所以古往今來的歷史總有正史和野史的分別。同一時期的記憶竟能大相徑庭,于是,先是有人在記憶中背叛了歷史,接著就是更多人在這樣的歷史中背叛了記憶。再接著是集體的失憶和集體的背叛。對這樣輪番上演的悲劇,東西方有兩個人物說得最簡潔。西方的黑格爾,說法具有西方抽象思辨特色:“迄今為止我們從歷史中學到的惟一東西就是我們尚未從歷史中學到任何東西。”東方的杜牧,說法具有東方的經驗特色:“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
(一)
我和許多青年談起“文革”,聽者發天方夜譚之嘆,說者有白頭宮女話玄宗之感。比如,翻開修訂后的《辭海》、《辭源》、《現代漢語大辭典》竟查不到“文革”中無人不知、無人不讀、無人不聽、無人不學、無人不批的“大字報”一詞。可見,遺忘歷史,背叛記憶,并不難。
但,某些國人眼下正在積極實施一個宏大的計劃——將這場大悲劇喬裝打扮為一場偉大的進步運動。起先還有點羞羞答答,漸漸開始理直氣壯、肆無忌憚起來。要人證,他們異口同聲,要物證,他們眾口鑠金。已經出臺的言論無外乎這么幾種:或者彈只有“文革”才能防止資本主義復辟的老調,或者奏“文革”是反對官僚主義的大民主實驗的新曲,或者發“文革”促成中國完成偉大工業革命的妙論,又或者稱這是一次實踐偉大理想的浪漫主義試驗。
更多論者則采取直接類比法,比較常見的有:現在官場是何等腐敗,“文革”時期官員極其清廉;現在社會秩序不好,“文革”時則社會秩序井然夜不閉戶;現在人們心靈空虛、拜金主義盛行,“文革”時期大家思想充實、革命激情高昂;現在貧富懸殊,“文革”時期則共同發展;現在娼妓性病艾滋病泛濫,“文革”時社會純潔丑惡現象一掃而空;現在就業形勢嚴峻,“文革”時期就業充分各安其位等等。
我在某網站討論時,碰見一位高人沈老師,為堅決捍衛“文革”積極分子。某日,論及1959~1961年三年大饑荒時,這位沈老師可謂展現了“高超”的辯論技巧,例如:“要眼見為實,誰看見大量非正常死亡了?我是過來人,我怎么沒看見,他也沒看見,大家都沒看見,所以這件事未曾發生過。”——好一個眼見為實,耳聽為虛!
我本來以為這些言論不值一駁,然而,謬種日益流傳,謊言重復千遍,還真就要成了真理,因此不得不拿起掃帚清掃灰塵,正如“偉大導師”所言:掃帚不到,灰塵不會自己跑掉。
(二)
很多人,特別是一些“憤青”,一些自認為愛國的熱血青年們,他們褒揚“文革”、甚至主張回到“文革”時代,主要是基于對當下社會弊病的不滿和批判。
毋庸諱言,現在嚴重社會失衡和不公已經發展到了一個相當嚴峻的程度——比如經濟腐敗的肆無忌憚、恬不知恥的教育產業化、公共醫療的崩潰、權力和資本的結合對公共資源的掠奪、性病艾滋病的廣泛傳播等等,這些現象確實不能不讓人產生深深的擔憂。是的,現實的問題很嚴峻,網上網下大大小小真真假假的左派們和右派們,盡管開出的藥方各不相同,但對當前社會問題之嚴重起碼都有相當的共識。但回到“文革”能解決問題么?恐怕不能,只會是聾子治成啞巴。解決現實問題去“文革”倉庫里只能獲取教訓,不可能找到藥方。
現在官僚腐敗現象范圍之廣、腐敗官員人數之眾級別之高、腐敗金額數字之大、腐敗情節之荒唐惡劣的確觸目驚心,比如玩弄一百零八名婦女的張二江,比如“想到廣西還有六百萬人沒有脫貧就寢食難安”的成克杰,比如給安徽阜陽帶來十幾億外債的王懷中,比如福建廈門遠華和沈陽慕馬案中的整套整套班子的腐爛。但“文革”期間是否是官僚廉潔,個個都是焦裕祿式的好干部?恐怕非也。就腐敗而言,“文革”期間同樣廣泛存在,只是和現在的表現形式不同而已,現在多表現為牟取經濟利益,那時多體現為謀求政治安全。說“文革”期間沒有腐敗者缺乏對“文革”常識的起碼了解。江青動用外匯購買高級相機,看外國電影〔1〕,邱會作用玻璃鋼制作地板,下邊金魚“游來游去”,都是冰山一角而已。王洪文在1973年當選為黨中央副主席后,比他資格老的張春橋十分郁悶,他指使徐景賢給中央寫信,揭發王洪文種種腐化變質行為,除了打獵釣魚吃法國大餐外,還有一個重要指控就是:“洪文同志在家里還使用一個黑色的進口精密儀器,從遠處操縱電視機(其實就是今天的電視遙控器)。”足以見證“文革”時期絕非是腐敗的真空。
腐敗說到底是對公共權力的私用,不管是今天用來貪污,還是過去用來打擊“階級敵人”,其實質均是公共權力的異化。導致權力異化的根源是對權力無法進行監督和制約,因此要從根本上鏟除腐敗,靠樹立幾個清官,靠殺幾個貪官,靠“文革”式的群眾運動,都不能解決問題。用制度來減少腐敗才是正道,比如擴大輿論監督權,比如確保司法公正,等等。
不少論者稱:現在農業、農村、農民“三農”問題是制約中國實現現代化、制約改革開放深入發展的瓶頸問題。其實“三農”問題的根源是城鄉二元體制的惡果,是為了實現城市工業化對農業和農民進行超經濟強制、實行高積累的惡果。其源頭始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合作化到人民公社體制的建立。有人稱,現在農民十分懷念“文革”期間的幸福時光——其實是對農民真實想法的閹割。農民是對現實不滿,但這并不等于他們同意回到“文革”時代。“文革”時期,理論上看,農民具有很高的政治地位,毛澤東也屢屢稱“廣大知識分子,青年學生,到農村中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是很有必要的”。但實際是因為城市無法滿足大量人口就業,而把城市包袱甩給本已一窮二白的農村而已,讓農民犧牲再犧牲。農民被戶籍制度限制在農村,被人民公社制度剝奪自由勞動的權利,造成農業長期的停滯。可以說,“三農”問題形成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鞏固于六七十年代,緩解于八十年代,激化于九十年代。“三農”問題乍一看,似乎是人口和資源問題,深入看是體制問題。建國以來,貫徹的經濟建設思路就是以農養工——據說三十年通過工農業產品價格的剪刀差,農民被剝奪的財富在八千億到一萬億元人民幣左右,而改革開放之初全國所有城市和工業的總值才一萬一千億元人民幣。〔2〕問題的實質是在這個人口最多的國家里,占人口絕大多數的農民被賦予不平等交易的地位(當下這種不平等交易擴充到更廣的社會階層)。他們過去為城市第一輪工業化高積累做奉獻,現在又以農民工的形式為城市的第二輪發展做奉獻,但卻沒有充分享受經濟發展成果,享受公共福利的資格。從歷史發展來看,“文革”時期的農民完全失去了自主生產權利,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他們通過自發斗爭和創造否定了人民公社制度,獲得了一定的經營權,同時也獲得了發展集體非農產業的權利,鄉鎮企業獲得發展。九十年代隨著城市經濟的快速提升和對外開放的加快,一億多農民流動到城市,部分獲得了流動權和遷徙權。這些發展,對于農民來說自然是重大的進步,也正是對“文革”人民公社體制否定的結果。當前,“三農”問題日益嚴重,問題的癥結在于九十年代以來,特別是加入WTO后,隨著農業市場日益對外開放,一家一戶的小農生產面臨國際糧食生產的擠壓而陷于困境,農村基層政權的無限制膨脹使農民負擔日益攀升。當前農村是面臨著市場瓶頸、資源瓶頸、人口瓶頸、體制瓶頸等諸多難題,這也是中國發展最難以解決的超級難題。要解決此問題,回到“文革”時代只能是死路一條,可供解決的思路只能是逐漸取消城鄉二元分割體制,給予農民平等的市場交易權利和政治權利,政府給農村提供公共醫療、教育等福利,給農業提供持續經濟補貼。現在中央的一系列政策正在朝此方向邁進,已經有了初步開端。
再說失業下崗問題。“文革”期間似乎人人有工作崗位,處處充分就業,可是那一千六百萬知青還何必去農村呢?失業下崗問題,總的來說是人口總量膨脹、勞動力幾乎無限量可供給帶來的,這一點和1957年錯誤批判馬寅初《新人口論》有直接關系,人多力量大,人多好辦事的錯誤思想盛行一時。六七十年代在人口處于六億至七億的爆炸瓶頸時,沒有采取有效的干預政策,直接導致后來嚴重的人口問題。人口問題成為牽制經濟發展、資源保護、政治體制、文化教育等其他問題的全局性瓶頸,使任何問題的解決都不能不涉及這一瓶頸。此外,由于經濟結構轉型、產業升級換代、生產自動化程度提高等客觀因素,更加速了失業問題的嚴重性。應該批判的不是失業下崗這一客觀現象,而是在操作這一過程中權力和資本借“減員增效,末位淘汰”等手段對弱者合法權利的剝奪,政府應該建立面對全社會成員的勞動和社會保障機制,而不是逢年過節上演“慰問秀”。
再如所謂的人心敗壞,道德崩潰。不可否認,當前社會面臨價值和信仰危機,似乎只有錢使人怦然心動,只有利讓人趨之若鶩。國人很大程度已經形成了“貪民心態”、“刁民心態”,整個人群面臨集體越軌的危險,社會生態有內向惡爆炸的可能。這似乎很讓人回憶“文革”時期人人大公無私,個個高風亮節的美好時光。但是否存在這樣的美好時光?恐怕要打一個問號。眾所周知,“文革”期間表面上要“狠斗私字一閃念,靈魂深處鬧革命”,但實際上所有人為了自保,時刻處于揭發別人和防止被別人揭發的心靈恐懼中,人人自危,家家恐怖。過去是不得不偽善,現在不少人則是赤裸裸地作惡。不要說現在人缺乏良心,良心早已經在“文革”中遭到重創,恢復起來甚為艱難。過去的偽善和現在的作惡只不過是一個民族的不同臉譜而已。然而,不由想到孩子們,他們眼見著后來居上,青出于藍,不由讓人暗自心驚。人心敗壞,非僅民恥,也國恥也。民何罪,求生而已。上帝已死,如蒼生何!?
綜上所述,現在的許多現象,追根溯源,不完全是改革開放的產物,有些甚至與“文革”遺產有直接的牽連,比如“三農”問題。所以,要想真正批判現實,改造現實,不但要從現實入手,更要進一步從歷史入手,兩者之間相輔相成,缺一不可。當然,徹底否定“文革”這場政治運動并不是徹底否定“文革”這一歷史時期,比如,“文革”時期農村廉價醫療是好的,農村廉價教育也好。汲取過去的合理因素,再提高質量,對遏制當下教育和醫療的畸形發展也不無裨益。但不能為了這兩點,非得要重溫全部舊夢吧。正如總不能因為羨慕盲人鼻子好使,所以把自己眼睛也給廢了吧。
(三)
“文革”是群眾運動反對官僚主義的大民主實驗嗎?
乍一看,“文革”時期確實將群眾運動發揚到登峰造極的程度,對官僚體系的沖擊也確實是毛澤東發動群眾運動的題內之義,大鳴、大放、大字報、大批判(這四大權利一度寫入憲法,后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修憲予以廢除)、游行示威、集會結社、直至文攻武衛種種所謂的“大民主”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群眾運動天然具有合理和正義性,反官僚主義今天仍然具有普遍的世界性魅力,“大民主”的做法被用來凸現工農群眾的主人翁地位,更為許多人懷念。然而撥開這些表面的迷霧,分析它們深層次的內在聯系和邏輯,不難發現,“文革”號稱群眾運動,其實是運動群眾;反官僚主義非但沒有削弱政治專制反而更加強化之;“大民主”不但沒有確立人民的公民地位,反而導致政府公權更加肆意擴張,公民私權更加弱化。這一切是不容置疑的事實。問題的關鍵在于,這一切,群眾運動、反官僚系統,不但不是什么民主,相反,是對民主的最大嘲弄。
毛澤東善于發動群眾,發動人類歷史上空前的群眾運動,是共產黨也是毛澤東能夠成功的最重要原因之一。民主革命時期,毛澤東主要靠土地政策對農民的吸引爭得了政治上的主動權。建國后從批胡風開始,到1957年反右派、1958年“大躍進”、1964年“四清”運動,毛澤東運用自如的最有效武器還是發動群眾。今天很多論者把“文革”區分為毛的“文革”和人民的“文革”,指出人民群眾在“文革”中其實是作為符號和工具被利用了,但卻相對忽視了人民群眾也有主動迎合、參與的動力。整個運動中自上而下者有運籌帷幄,也有因勢利導;自下而上者有投其所好,也另有所圖。但前者始終處于主導地位是無疑的,毛澤東能駕馭數億群眾得心應手,主要得力于以下三點:其一是近乎神跡的巨大功績、浪漫主義詩人的傳奇魅力自然使他成為全體國人的膜拜對象。在皇權主義根深蒂固,圣人出、河水清的傳統思想仍有豐厚土壤情況下,人民忘記《國際歌》,高唱《東方紅》,痛斥封建帝王,卻又異口同聲高呼“毛主席萬歲”的邏輯并不奇怪。毛澤東自己多次說過個人崇拜分兩種,正確的和錯誤的,正確的就要崇拜。其二,廣大人民群眾,特別是青年學生對僵硬體制的反叛渴望。這部分人青春的躁動、理想主義的熱情、反抗一切束縛的心理渴望一旦和毛澤東“打破一切,踢開黨委鬧革命”的詩人浪漫相結合,自然上演了空前的群眾運動。其三,少不了康生、江青、姚文元一干打手的見風使舵,推波助瀾。
脫離了具體個人價值的群眾是盲眾。“文革”中群眾運動釋放的力量是巨大的,但卻是歷史的破壞力量,而不是建設力量。群眾并不具有天然的正義性和合理性,正如多數并不一定正確一樣毋庸諱言。群眾運動很容易淪為集體無意識,成為貫徹個人意志的工具。“文革”中的群眾運動,特別是早期的群眾運動,不是善的噴涌,而是惡的爆發,根本不是馬克思所說那種“人民在自己的運動中創造歷史”。今天有人借群眾積極參加了“文革”來為“文革”尋找合理依據和正義性,實在是偷梁換柱。群眾是一個高度集合高度抽象的概念,毛澤東對此了然于胸,他永遠和群眾站在一起,就永遠具有天然的正義性。面對領袖,你也許可以質疑,但面對群眾化身的領袖,你能表示懷疑?但群眾是誰?誰見過群眾?脫離了一個個活生生的具體個人,脫離了現實生活中的你、我、他,群眾便成了一個隨時可以抽空、隨時可以利用的政治符號。很多具體的人幾乎都曾經在內心深處質疑過“文革”,也不乏個別的小型群眾組織提出過和“文革”不同的聲音,可是,這些質疑和聲音淹沒在群眾的汪洋大海中,顯得那么的不“群眾”,顯得那么的不和諧。一句話,真正的群眾是由一個個有獨立價值、獨立頭腦的人組成,脫離了這一點,一群人集合成的“眾”,哪怕他們是十億人,也僅是個人意志的祭品而已。真正的群眾運動應該是建立在個人獨立意識覺醒的基礎上,應該有一個由自發內在思考到自覺的政治訴求的邏輯過程。上個世紀一百年間,無數次人山人海的“群眾”聚集在天安門,顯示出他們巨大的力量,但能真正稱為推動歷史的群眾運動者,可謂少之又少,一次是1919年的五四運動,一次是1976年的四五運動,兩次而已。獨這兩次,無導師號召,無組織發動,無事先彩排,群眾自發也。
毛澤東理想中的統治模式是他繞過龐大的官僚系統,直接領導廣大群眾進行偉大的社會主義試驗。他極為憎惡享有特權的官僚體系,因此發動群眾起來摧毀這個把自己和群眾隔離開來的僵硬制度,創造出一個“人民國家人民管”的理想社會。有論者認為這是“文革”最豐厚的歷史遺產。
官僚主義是一種歷史性世界性的普遍現象,防止官僚集團成為一個凌駕于人民之上、與民爭利的特權和利益集團,這無疑是很多人懷念“文革”的重要出發點。表面上看來,人類歷史還從來沒有過一個政權的最高領袖發動人民起來反對自己一手締造的官僚系統的先例,這確實是一場巨大的試驗。建國以來沿襲蘇聯黨政體制,事無巨細,無所不管,乃至包括老百姓的遷徙、居住、死亡等。從中央到地方,從企業到事業,都有龐大重疊的各種組織。這個官僚體系形成的根源正在于政府要對社會發展的各個環節進行嚴密的控制。沒有一個龐大的官僚體系,無法實現這種體制的正常運轉,因此隨著控制領域的不斷擴展,必將導致公共權力和公共機構隨之不斷擴張,結果控制成本不斷上漲,最終導致公共機構自身的膨脹和特權化。“文革”中各級黨委陷于癱瘓,人們獲得了對各級官僚無限自由的監督權,甚至可以直接推倒重來,然而帶來的代價是社會運轉的全面癱瘓,在傳統政治體制下不可能解決既要保證社會體系正常運作,又要防止官僚系統特權化的兩難困境。毛澤東屢次出面制止“文革”沖擊軍隊、沖擊高級黨委,包括屢次讓鄧小平恢復工作,其內在矛盾正源于此。
要防止官僚系統集團化、特權化即異化,必須充分依賴人民的自由同意,按照法制來產生、更換、制約和監督公共權力。政府運作思路要從當運動員退后到只當裁判員,要從對社會的全面控制轉變為有限控制,要有所為,有所不為。靠轟轟烈烈、沒有法制制約的群眾運動來防止官僚體系腐敗,其思路是緣木求魚,其結果是聾子治成啞巴。毛澤東本人天縱英才,知識淵博,但一生最大的缺陷就是沒有親身考察體驗西方國家政治制度的合理因素,因此他反官僚主義的思想武器是巴黎公社式的大民主,是無政府主義思想的一次實踐。這一試驗無疑不可能解決官僚系統特權化的痼疾。因此,在傳統社會體制下,要實現對社會的全面控制,又要繞過實現控制的基本媒介——官僚體系,這是一個無法解決的課題。
群眾運動脫離了個體的真正自覺意識,大民主就與真正的民主背道而馳。判斷“文革”中的“大民主”是不是真正的民主,要對民主有起碼的了解。民主不僅是一種政治運作規范的工具理性,更是一種應該追求的價值理性。它不僅僅是保證全體公民權利(不管是少數還是多數)的一套游戲規則,更是人們追求的一種生活方式、價值理念;它不僅僅是手段,更應該是目的。民主是為了保證全體公民最大限度自由的實現,它的實現形式必須靠法制來落實,所以衡量民主的一個基本標準在于公共權力的運作是靠人治還是靠法治。民主制度下人民的權利是天然擁有并得到法律保護的,而不是什么圣人和領袖恩賜的。民主并不消滅異端,而是容納異端。民主當然反對少數人靠資本或者權力對多數人的壓榨剝削,但也反對多數人借口“公意”對少數人的暴政——因為多數人的暴政說穿了還是少數人的暴政,綜觀人類歷史,從來也未曾出現過多數人的暴政,只有少數人甚至是一個人的暴政,歷來所有專制者都把自己裝扮成人民利益多數利益的守護者,如希特勒、薩達姆、斯大林等無不如此。
反觀“文革”“大民主”的實驗,與民主精神的實質相去何止道里計!表面上看人民似乎擁有空前的自由,比如鳴放,比如批判,比如監督各級官僚,比如串聯。但仔細分析一下卻并非如此。
從來源看,這些“民主自由”無一例外都是“文革”領導小組和毛澤東賦予的,號召則有,禁止則無。是我替你做主,而不是由你自己做主;是外在權力的允許,而不是內在自發自覺的享有。
從享有這些恩賜的“民主自由”的主體看來,只有根正苗紅、出身好的“紅五類”才享有這些所謂的民主權利,而近百萬被打倒的知識分子、上千萬的“地、富、反、右、壞”及其家屬不要說擁有這些權力了,連依據法律為自己申訴和辯護的權利也被完全剝奪。而真正的民主無疑是針對社會全體成員的。
從這些“民主權利”運作的范圍看,是十分狹隘的,根本不能逾越階級斗爭的范圍,除了擁有持續“造反革命”的自由外,正常安排自己工作、學習、生活、思想、言論的權利被剝奪殆盡。這根本不是讓人民自己決定自己命運的民主權利,而是由上面安排,只能奉行不能僭越的一套行為桎梏。
從這些民主的實施途徑看,民主權利體現為必須在法律約束的范圍內活動。“文革”時期的所謂“大民主”則是對社會主義法制的極大破壞和踐踏,法紀廢弛,整個社會秩序失控。國家主席劉少奇手拿憲法為自己辯護,卻遭到紅衛兵語錄本雨點般的敲打。因此,失去法律規范的“民主”只能是殘酷的暴力專政。
有人說,“文革”時期人民群眾獲得了空前的言論自由,其實完全是對言論自由的誤解。以所謂大批判為主要形式的言論自由并不是真正的言論自由,而僅僅是宣傳“文化大革命”的自由,實際是言論的專制。言論自由的實質是保護人民自由發表真實意見的權利,包括發表錯誤言論的權利——只要這些言論未侵犯他人和社會的利益。我堅決不同意你的觀點,但誓死捍衛你發言的權利——伏爾泰這句名言迄今為止仍然是言論自由的最完美詮釋。但,反觀“文革”時期的言論自由,其實只是機械背誦社論和領袖語錄的自由,哪里能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一個民族連說真話的權利也沒有了,連自由思考的權利也被剝奪了——今天竟然還有人說這是言論自由的偉大實踐!再比如,宣傳時要特別注意用詞造句,一個用詞不準不當、一次喊錯口號、一次舉錯手就可能使一個革命積極分子迅速淪為破壞“文化大革命”、惡毒攻擊偉大領袖的現行反革命——因為喊錯口號、舉錯手等而鋃鐺入獄的例子舉不勝舉,可參看馮驥才《一百個人的十年》一書。這和受法律保護的真正言論自由可謂背道而馳。
通信秘密是民主社會的基本私權,早在1954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中就規定:“公民的通信自由和通信秘密受法律保護。”〔3〕但“文革”期間因為私人通信被好友、戀人甚至丈夫揭發而慘死的也絕不僅僅是李九蓮等幾人。實際上自胡風私人信件作為他反黨集團的證據以來,憲法規定的私人通信秘密不受侵犯的條款早已經蕩然無存。一個連私人通信秘密都不能維護的特殊歷史時期,一個私人空間被極度擠壓的荒誕十年,距離真正的民主自由是何等遙遠!
總之,“文革”期間這些鳴放、批判、監督根本不是什么公民享有的自由權利的實現形式,而是消滅“階級敵人”,改造全民思想的手段而已。
(四)
毛澤東確實曾經十分醉心于實現中國的工業化,為此曾經多次走到前臺,親自指揮工業化建設。但經歷過“大躍進”的失敗之后,毛本人也不得不承認自己搞經濟“某些地方違背了規律”。七千人大會上,毛澤東說:“地方有責任,中央也有責任,直接的責任歸我,間接的責任我也有份。”〔4〕
先看幾個數字(以下數字均來自《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史》,該書經濟數據出自《中國統計年鑒》):“文革”十年平均每年經濟增長率為百分之七點一,低于1952年到1966年的百分之十〔5〕。即使是百分之七點一的增長速度在當時世界上也是少有的。但使我十分困惑的是有以下幾點:其一,《國史》后邊又稱1966年工農業總產值是兩千五百三十四億元,1976年增加到四千五百三十六億元〔6〕。不知道寫書的人有沒有學過函數:如果增長率是對的,連續十年平均增長率為百分之七點一,那1976年經濟總值應該是五千零三十一億元,而不是四千五百三十六億;如果總值是對的,那經濟增長率應該是百分之五點九,而不是百分之七點一。是不是按可比價格計算的?要是按照可比價格計算,1976年的數字應該比五千零三十一億還高得多才對,這是因為紙幣的購買力逐漸有所下降才符合經濟發展的一般規律。其實,過來人都清楚,“文革”期間通貨緊縮才是事實,在此只能懷疑數字的可靠性。其二,該書以下又有其他數據:十年中職工平均工資反而下降了百分之四點九!〔7〕經濟連續十年平均增長了百分之七點一(職工收入反而下降)這是世界任何國家經濟發展都未出現的情況出現這樣的奇跡,主要是因為超強度的高積累和低消費維持工業的高投資。《國史》中談到這一點時,舉出1971年積累率為百分之三十四點一〔8〕,其強度之高,恐怕在人類歷史上也是僅見的。如此高積累,自然難怪工農群眾幾十年不漲工資了。對于建國后,特別是“文革”期間經濟增長數字,一向有不同的看法。筆者曾經看到,有人稱1950年到1980年中國經濟增長率在世界上僅略低于日本、原西德等國。對此說法,筆者并非專業人士,只以外行的身份說這樣一個事實: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中國經濟總量和日本經濟總量相當,到現在中國經濟總量也僅是日本的三分之一強,而且最近十年日本經濟幾乎處于停滯中,而同期中國經濟則持續增長。因此,不難對所謂的經濟高增長打個問號。
官方公布這十年經濟損失合計人民幣五千億元(薄一波說是損失八千億),而1949年到1979年三十年的基建總投資才六千億人民幣〔9〕。這是什么概念?三十年中前二十年的積累幾乎在“文革”中折騰殆盡!如果說還有什么家底,也是十年中以世界最高的積累率換來的,是以人民長期的巨大犧牲換來的——而且還是低效率的方式。
再看一個數字。1958年毛澤東為一千零七十萬噸鋼而發動九千萬人上山砍樹,大搞小高爐,結果浪費二十三億人民幣煉了六百萬噸海綿鋼。到1976年全國煉鋼量也不過兩千六百萬噸。而現在全國煉鋼量據說已經達到兩億五千萬噸以上,到底偉大的工業革命是在什么時候取得突破性進展的,不難有一個認識。當然,所謂偉大工業革命不能只看鋼鐵石油,還要看看各家各戶有些什么工業革命的產品。讀者不妨回家看看:看看自己家哪樣電器是“文革”期間生產的。
“文革”初期,全國大串連,全國交通陷于癱瘓,廠礦企業長期陷于派性斗爭,生產陷于停產半停產狀態,國民經濟完全處于無政府狀態——1968年甚至連國民經濟計劃也沒制定,經濟混亂程度可見一斑。〔10〕
經濟增長和“文革”之間完全不是正相關,而是負相關——稍了解“文革”期間經濟情況就知道,1973年、1975年經濟發展較好,為什么?就因為這兩年“文革”搞得不太火爆,凡是搞得火爆的年份經濟一律負增長,例如1967年、1974年。看經濟增長不單要看本身的增長,更重要的是要看本來應該實現、本來可以實現但卻由于“文革”未能實現的增長!歷史不容假設,但談論歷史還是不妨假設。假設沒有“文革”,那經濟增長率又該會是多少呢?“文革”十年,錯過了世界經濟發展的黃金時代,拉大了我國經濟建設和世界的差距——這已經是歷史定論!對此中共中央在1981年6月27日通過的《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中明確指出:“‘文革’期間我國國民經濟雖然遭到巨大損失,仍然取得了進展……這一切決不是‘文化大革命’的成果,如果沒有‘文化大革命’,我們的事業會取得大得多的成就。”而今天,竟有論者稱是“文革”促成了偉大的“工業革命”,對歷史的健忘足令人拍案稱奇。
即使“文革”期間經濟確實增長了多少倍,這也不能成為肯定“文革”的理由——這是明顯的偷換概念,這完全是兩碼事。例如斯大林大清洗期間蘇聯的工業增長是世界最快的,那為什么俄國人民還要徹底否定那個歷史時期呢?希特勒統治德國的1933~1938年,德國的經濟增長率是世界最快的,德國人民的生活水平顯著改善,但德國人怎么不說希特勒領導德國完成了偉大的工業革命?
總之,“文革”促成偉大工業革命說,顯然站不住腳,事實的真相是:“文革”妨礙了偉大工業革命。溫和的說法是:“文革”期間經濟仍有增長,但這些增長本來可以更高、更快、更好,然而由于“文革”的阻撓,影響了經濟建設的成效。
(五)
這場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以空前的深度和廣度摧殘了文化,蹂躪了道德,踐踏了信仰,留下的是經濟的爛攤子、道德的真空、法律的荒野。
“文革”以追求理想社會的美好目標開始,以導致中國歷史的大悲劇告終。歷史嘲弄了自以為是的人們。痛定思痛,“文革”的悲劇絕不能重演,社會的進步固然是人人所欲,但不管為了追求多么正義、宏大、高尚的目標,還是要固守一些起碼的底線,講價值正義,更要講程序正義。否則,突破底線,不講程序,只會是背離正義和目標本身。
革命是手段還是目的?革命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把手段當成目的,為革命而革命便會走向革命的反面。法國大革命的第三個階段,即雅各賓派專政時期,以前多被我們高度評價為大革命高潮,但就是這個高潮,也走入了為革命而革命的誤區。羅伯斯庇爾頒布的《懲治嫌疑犯條例》背離了革命的本意,該條例中劃定反革命嫌疑分子的一項標準是:“不能持續表現出對革命的熱情。”〔11〕該款可謂開了政治表態的先河,不積極擁護革命,不主動投身革命,就有反革命的嫌疑!這種邏輯在“文革”期間更是登峰造極——你敢聲稱自己對革命是旁觀者么?要么是投身所謂革命大洪流,要么是被洪流所淹沒——革命面前,沒有旁觀的權利,沒有沉默的自由!所以,去世不久的思想家柏林區別了消極自由和積極自由,革命固然是積極自由,但積極自由不能侵犯消極自由,我可以有做什么的積極自由——例如或者革命或者反革命的自由,但我更有不做什么的消極自由——例如不革命或不反革命的自由。消極自由是保護自身權利不被侵犯的根本所在。反革命是罪,不革命也是罪!革命已經完全走到了反面。革命的目的是人的解放,不是抽象意義的人民解放,而是每一個具體個人政治權利、經濟權利、思想自由等權利的解放,如果打著革命的旗號肆意剝奪具體個人的上述權利(包括不革命的權利),那就和革命的實質背道而馳。衡量真革命和假革命的界限應該是個人權利是否得到了改善——不僅是口頭上的,更要看實際上的。所以,“文革”是否是革命就不難判斷了。革命在道義上是高尚的,但要是革命要你出賣正義呢?革命要你出賣感情呢?革命要你出賣良心呢?“文革”期間,出賣正義、感情、良心的何止萬千!革命由實現進步的手段變為踐踏善良的重錘。“革命”面前,親情被疏遠,子女和父母劃清界限者多也!劉少奇女兒劉濤書寫《看劉少奇的丑惡靈魂》的大字報給父親慘痛一擊,如此人倫悲劇何止一例!“革命”面前,愛情被出賣,李九蓮寫的情書也成為情人揭發立功的籌碼!“革命”面前,友情被利用,在胡風冤案中,知識分子們紛紛落井下石,最終一起落井。雨果晚年所寫的《九三年》就以尖銳的聲音發出了質疑:當革命和人道主義對峙時怎么辦?雨果讓良心戰勝了革命。
人是目的還是手段?人只能是目的,不是手段。中國社會沒有經過真正啟蒙運動的洗禮,所以也缺乏個人主體意識的覺醒。有些耳熟能詳的主流話語,乍一聽理直氣壯,深究一下卻十分荒誕。比如“文革”時期“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看起來義正詞嚴,實際卻本末倒置。在這里,形式大于內容,外在標簽高于內在本質。比如,個人利益無條件服從集體利益,個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集體的事再小也是大事。這種說法籠統看來,似乎十分高尚美好,但實際是簡單粗暴的形而上學。集體并不天然高于個人,個人對集體的犧牲與其說是無條件,毋寧說是有條件的——條件就是集體必須是保障個人成員的合法利益,而不是打著集體利益的口號掠奪個人成員的利益。應該合理劃分集體和個人利益的范疇,該是個人的合法利益就要保護,該是集體的利益就依法維護。人們組成集體不是為了無條件犧牲個人的價值、尊嚴和自由,恰恰相反,是為了最大限度地維護個人的價值、尊嚴和自由。個人價值不可化約,人不是歷史發展的手段,而是歷史發展的目的。那種憑借所謂公共意志、集體利益、全局發展等字眼,無原則、無條件、無代價要個人犧牲一切,包括情感、生命、靈魂、良心的做法,值得警惕。
國家執掌的公共權力是公民通過社會契約賦予的。在洛克的社會契約論里,公民通過契約賦予國家的權力僅僅是公共權力,即洛克所認為的行政權和外交權,后來孟德斯鳩將其發展為“三權分立”的學說。公民的私權,包括財產、自由、反抗壓迫的權力神圣不可侵犯。洛克明確劃分了公共權力和私有權力等范疇,指出,公共權力正是為了保護私有權力而存在,私有權力在邏輯上優于公共權力,在法律上兩者處于平等的交易地位〔12〕。人們與其是無條件擁護國家,不如說是警惕和限制國家,時刻防止公共權力對私人權力的侵犯。“文革”時期公共權力肆意侵入私人思想領域,正是因為長期以來我國公私權力的范圍沒有得到合理劃分,主流宣傳片面強調國家利益至上,忽視依法保護私人權力的結果。在很多情況下,某些地方表面宣稱是為國家利益著想,暗地里是為部門利益、小集團利益甚至是個別特權人物的私人利益而算計。公共權力肆意侵犯公民私人權力,造成“文革”時期無數小人物的人生悲劇。
革命、國家、發展、強大等宏大主題能夠無條件凌駕于一切個人權利之上,很多情況下都是打著人民意志、公共意志的旗號。然而公共意志是誰的意志?所謂長遠利益又如何具體體現呢?公共意志其實是一個很抽象的詞匯,始作俑者是盧梭。著名學者王元化在談到盧梭的公共意志時是這樣說的:“我們都能夠明白,公意是被宣布為更充分更全面地代表全體社會成員的根本利益與要求的。它被解釋為每個社會成員本身更準確無誤地體現了他們應有卻并未認識到的權利,公意需要化身,需要權威,需要造就出一個在政治道德上完滿無缺的奇里斯瑪式的人物。不幸的事實是,這種比人民更懂得人民自己需求的公意,只是一個假象,一場虛幻。其實質只不過是悍然剝奪了個體性與特殊性的抽象普遍性。以公意這一堂皇名義出現的國家機器,可以肆意擴大自己的職權范圍,對每個社會成員進行無孔不入的干預。一旦泯滅了個體性,抽象了有血有肉的社會,每個社會成員就得為它付出自己的全部自由作為代價。民間社會沒有了獨立的空間,一切生命活力也就被窒息了。”〔13〕我們可以對照1957年到1977年的歷史,可以發現王元化這段話是驚人的深刻。當這一代人都為這個宏大價值犧牲了自身價值后,作為公共意志抽象代言的國家卻面臨著經濟崩潰、道德淪喪的亂象,距離那個許諾的美好未來越來越遠。今天看來,那時所謂的公共意志已在相當程度上淪為個人專制的工具。
自由思想、自由言論是否屬于犯罪?病從口入是大自然的基本規律,禍從口出是人類社會的普遍現象。人類五千年文明史,因為說真話而招致慘禍者也是一個天文數字。殷紂之比干,漢武之司馬,燒死于鮮花廣場之布魯諾,流亡于祖國之外的伏爾泰,皆以言獲罪者。較為開明者如趙宋王朝,太祖立“言者無罪,不殺文人”遺訓,但也并非完全做到,如蘇軾“烏臺詩案”者。以言定罪,以文字構陷,于清為盛,所謂“康乾盛世”恰恰是思想自由的末世。“文革”發明了以思想定階級定反革命的做法,十年期間,以言論獲罪者不計其數。言論自由,包括錯誤的言論都不是犯罪,消滅了所謂錯誤言論,“正確”言論又從何而來呢?自以為是消滅了謬誤,其實是毀滅了真理。沒有思想自由,沒有言論自由,其他一切自由都將是空談。“文革”的悲劇,說到底在思想認識上就是要貫徹真理一元論,要輿論一律,不允許所謂異端的存在。從這個意義上看,“文革”的悲劇和中世紀宗教裁判所有一脈相承的關系。馬克思曾經針對普魯士的新聞檢查制度說:“你們并不要求玫瑰花和紫羅蘭散發同樣的芬芳,但你們為什么卻要求世界上最豐富的東西——只能有一種存在形式呢?”〔14〕多元價值、思想寬容才能最大程度地保持思想自由、言論自由,從而才能最大程度地接近真理,才能最大程度地保持進步。
只有法律才有定罪的權力。1215年英國貴族們為了限制國王對領主權利的無原則侵犯,通過武力迫使國王同意遵守《大憲章》,形成了后代憲政政治的源頭。其中一款是:“未經合法裁決和法律審判,不得將任何自由人(當時不包括農奴,后來逐漸擴展至社會全體成員)逮捕囚禁,不得剝奪其財產,不得宣布其不受法律保護,不得處死,不得施加任何折磨,也不得令我等對其群起攻之,肆行討伐。”〔15〕以法律治國、以法律約束政治權力的憲政傳統由此發韌。“文革”期間,法紀蕩然無存,未經法律審判就讓人長期失去人身自由,甚至以專案組形式的專政工具繞過法律肆意剝奪公民財產權、人身權和生命權。1954年新中國通過第一部憲法,劉少奇在作關于憲法報告時說:“制訂憲法是我國社會主義偉大勝利……但這并不是說,憲法公布以后,憲法所規定的任何條文就都會自然而然地實現起來,不是的,在憲法頒布以后,違反憲法規定的現象并不會自動消滅,但是憲法給了我們一個有力的武器,使我們能夠有效地為消滅這些現象而斗爭。”〔16〕當劉少奇后來被非法剝奪憲法所規定的言論、人身自由時,他果然拿出了憲法為自己辯護,結果卻被紅寶書敲打得鼻青臉腫,憲法條文怎能抵擋大字報和紅語錄的威力!
十年“文革”堪稱噩夢,而某些人卻以為“紅腫之處艷若桃花”,真是可悲之至。
注釋:
〔1〕葉永烈:《江青傳》,時代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233頁。
〔2〕1952~1990年間,我國農業通過“剪刀差”方式為工業化提供了高達八千七百零八億元的資金積累,平均每年二百二十三億元。參見馮海發等:《我國農業為工業化提供資金積累的數量研究》,《經濟研究》1993年第9期。
〔3〕〔4〕〔5〕〔6〕〔7〕〔8〕〔9〕〔10〕靳德行等著:《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史》,河南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120、256、461、463、462、462、461、450頁。
〔11〕呂一民:《法國史》,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25頁。
〔12〕(美)約翰·麥克里蘭:《西方政治思想史》,彭淮棟譯,海南出版社2003年版,第268~269頁。
〔13〕王元化:《清園夜讀》,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見《談公意及其他》一文。
〔1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7頁。
〔15〕錢乘旦、許潔明著:《英國通史》,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61頁。
〔16〕李輝著:《文壇悲歌——胡風冤案始末》,花城出版社1998年版,第247~24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