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秘書生涯

自秦漢以來，歷代都有秘書機構，漢和魏晉叫秘書省，唐稱蘭臺、麟臺，明清叫翰林院，并設有專職秘書官，稱為尚書、秘書監、秘書令、秘書丞、秘書郎等等不一。歷史上有很多名人就是從秘書這個階梯一步步爬上高位的。歐陽修、王安石、包拯等人都曾做過秘書，甚至可以說是在秘書位上發跡的。但有些人，因為改不了知識分子特立獨行的性格，不能安分守己于參謀、助手的身份，或遭貶斥、或被流放，甚至還有被砍頭的。司馬遷、李白、蘇軾等都有過這樣的遭遇。

在現代，秘書仍是一個很引人注目的職業。宋慶齡就曾經是孫中山的秘書。毛澤東的幾位秘書在我們黨內也都是政治上很顯要的人物。

現在，秘書更為職業化了，各機關、企業和事業單位都設有秘書機構和秘書工作人員。有的私營企業也有秘書，有的常被人們戲娛為“小秘”。

我有過長達30年的秘書生涯，只是機關不同而已。所以“秘書”二字，對于我幾乎是一種刻骨銘心的生命體驗，一種永難忘懷的靈魂震顫。

1960年，我在縣城師范附小當教員，被抽到鄉下搞整風整社試點。因為人聰明勤快，筆頭流利，整風結束，就隨領導到一個公社當了秘書。這應當是級別最低的秘書，但從小學教師到秘書已經是不小的一次人生飛躍了。

我在機關中名為秘書，實際上是一個所有人都可以指揮的“公”勤員。不但要收發文件、起草文稿，為十多個書記、社長寫會議講話稿和各種匯報材料，還要替那些平級的組織委員、監察委員、人武部長、民政助理、婦女主任、青年書記幫忙。差不多每天都要加班加點寫材料。在那種年代，幾乎每天都有電話會議、電話通知，我常常吃飯守著電話，睡覺枕著電話。那些了解農情和社員生活安排情況的報表，多達幾十個甚至幾百個項目，填了數字還要報典型事例。雖明是逼你撒謊，但你要編得圓、不漏餡兒，也得動動腦筋、花時間呀!除此，機關里來客接待，上下聯系也是秘書的份內事。其它如處理來信來訪、下會議通知、布置會場、安排伙食、打掃衛生等，秘書既是組織者又要親手去做，真正是大至天下大事，小到吃飯拉屎，事事要問、處處要管，是機關里一塊“大抹布”。

1962年夏天，我們公社受到14號強臺風的襲擊。11級狂風裹著特大暴雨，一夜之間毀掉了一萬多間民房，六萬多畝土地變成澤國。臺風襲來時，我這個秘書也被分配下鄉組織抗災。我被分配到位于廢黃河堆頂上的李舍大隊。接到緊急通知后，立即頂風冒雨趕去。路上摔了上百個跟頭，二十多里路，花了近四個小時，才在天黑前趕到大隊部。這時，人已無法出屋，所謂“組織”只能靠一家一戶上門去動員了。因入秋以來已經下了一個多月的雨，砂質土壤里的水分處于飽和狀態，屋子的根基早已松動了，在暴風雨的瘋狂沖擊下紛紛倒塌。我和幾個村干部一天一夜沒合眼，也沒吃一口飯，沒喝一口水，好不容易才把幾百個死活不愿離窩的老人小孩從危房中“請”出來，轉移到安全地方去。有個老人，死活不肯離開那個他住了幾十年的老房子，我先后三次上門，他還是不走，最后，我和大隊書記硬是把他抬了出來。剛出門，房子就倒下了。

為了準確把全社的災情報上去，我騎著自行車跑遍村村舍舍，寫了一份上萬字的匯報材料?，F在想來，那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好的一篇文章，我幾乎是噙著眼淚一口氣寫完的。盡管我后來寫過很多文章，也出過幾本文集，但那種亢奮而又激動的創作狀態再也沒出現過。聽說省政府慰問團要來，雖然已有兩天一夜沒合眼，我還是堅持親自上機刻印(當時縣和公社都沒有打字機)。后來接到電話，因為道路不好，慰問團不到公社來了，叫我連夜把材料送到縣委招待所。這時，我又困又累，真想躺下合合眼，那怕只有半個小時也是好的。但責任重于泰山。為了把報災材料及時送到慰問團手里，我咬咬牙，連晚飯都沒來得及吃就摸黑渡過兩道河，騎自行車趕奔縣城。50多里路，花了4個多小時，趕到縣已是晚上十點多了。書記陪慰問團看戲去了，我只好耐心地等著，一直等他看完戲回來。交了材料，我準備去吃飯、睡覺。這時，書記叫我連夜把材料縮成2000字左右，按上醒目的小標題，加上典型例子，在明早七點前送給他。我不論怎么又累又餓，也不能向書記叫苦，還是高高興興地接受這一新的任務?；氐阶√?，用一盆冷水洗洗臉，再勒勒腰帶，就動手整理材料。結果整整忙了一個通宵，在第二天早晨按時交了卷。這時，我已兩天兩夜未睡覺，二十多個小時沒吃飯，但因為完成了任務，心里還是很愉快的。

由于我們的匯報及時而又詳實，引起了省和專署的重視，把我們公社列為救災的重點戶，及時撥下大批救災款物，解了老百姓的燃眉之急。雖然這里在1960年就出過餓死人的事故，但這次受到這樣一種人力不可抗拒的特大災害卻沒餓死一個人，也沒有餓死一頭牲畜，第二年的恢復性生產也爭得了主動，一年就恢復元氣，到了1964年還奪得大豐收，跨入全縣先進行列?？吹竭@一切，我再也記不得當時那些苦和累了，還常為自己曾為此盡過一個小秘書的責任而感到愉快和幸福。

我雖然生在農村，但通過這次抗災活動，我對農民、農業、農村有了深切的了解，也產生了深厚的感情。尤其對農民所受的疾苦常耿耿于懷，總覺得該替他們講講話。出于這種使命感和責任感，這一年我先后寫出了《關于廢黃河阜寧段的情況和治理意見》《農村社員住房問題調查》《蘇北灌溉總渠遺留問題的調查與思考》等多篇比較有分量的調查報告，引起了上面的注意，國務院有關部門還專門派工作組來察看廢黃河各個險工患段的情況。江蘇省委把渠北十幾個鄉鎮列為幫扶重點，蘇北灌溉總渠的遺留問題終于得到了解決。

1962年真是多事之秋，當全國人民被三年自然災害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毛澤東同志在北戴河會議上提出了在社會主義條件下還存在著階級、階級矛盾和階段斗爭的新理論。為了給這些理論找證據，縣里發下了十七個調查提綱，要求在一個月內完成上報。這些任務自然又落到我的頭上。由于前一階段緊張的勞作，我的體質已明顯下降。我不得不拖著病連日帶夜地趕。由于超負荷勞動，我這個被人們稱為“拼命三郎”的小秘書，終于累垮了。一次搞調查時，竟出現了思維中斷現象，頭腦里一片空白，筆拿在手里十幾分鐘一個字也寫不下來。如果不是親身感受，我絕不會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調查的任務剛結束，縣里就召開了四級干部大會，會議一開就是40天。我這個小秘書是大會的主要服務人員，承擔一切會務所需的服務工作，還要天天寫匯報材料。在責任感和好勝心的雙輪驅動下，我豁上命去干，每天的匯報材料都寫得非常認真，有90％以上被大會秘書處出的《會議簡報》錄用，其中多半被放在頭條位置上。領導當然很高興，一直表揚我。我雖吃了大苦，心里還是甜滋滋的。

人畢竟是血肉之軀，弦繃得太緊就有斷掉的危險。連續幾個月沒日沒夜地弄材料，終于使我的身體面臨總崩潰的災難。會議結束，已近春節。我滿懷全家團聚的歡樂趕回家過年?？梢坏郊揖椭С植蛔×?，腦殼疼得像要裂開似的。除夕夜吃年夜飯時，我勉強坐上桌卻連一口水也咽不下去，讓一家人都很難過。母親是個最圖吉利、怕犯忌諱的人，可也不得不在人家歡慶春節的鞭炮聲中敲開醫生家的大門，請他來為我診病。醫生見到我的樣子，只是搖頭嘆氣，束手無策。家里借來一輛平板車把我送到公社。當我躺上平板車要離家遠去的時候，僅幾天就蒼老了幾年的老母親拉著我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知道她一張口就哭出聲來，就強作歡笑和她告別，囑咐她等我病好回來吃元宵。她默默地望著我，眼里寫滿惶恐、焦慮、不安和期待。四十個年頭過去了，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那雙慈母送別病兒的眼睛。

我因病情一天天加重，最后決定轉院上海。在這期間，我年邁的父母和一個正在上學的弟弟，步行一百多里來醫院看我，妻子更是寸步不離地日日夜夜陪伴我。轉院去上海，因為沒有錢，他們一個也不能跟著去。讓我一個人帶著重病到千里之外，親人們心中的痛苦和無奈可想而知，但又有什么辦法呢?

我走后，妻子哭著收拾東西回家，不久就流產了，出了很多血。四五十里路，真不知她是怎么挨到家的。據說，后來一次只能走百十米遠。到最后，連站都站不起來，簡直就是爬回家的。到家后就昏了過去，接著又得了產后風，整天喃喃地叫著我名字，半個月茶水不沾。這可把一家人難壞了。一個遠去上海，生死難測，一個又病成這個樣子。我真不知我父母怎么擔當得起這么多苦難與憂愁的。

我到上海一時查不清，就到蘇州投奔親戚了。后來查明是“結核性腦炎”，這在當時還是九死一生的絕癥。我一個二十來歲的壯小伙子，竟然癱在病床上兩個月連一步路也不能走。住院七個月，我沒有見到過家里的親人，當然家里發生的一切也沒人告訴我。直到現在我還無法想像，我的父母、我的老婆、我的兄弟和一個孤寡的老姐姐，那七個月像刀尖一樣的日子是怎么熬過來的。這是留在我心靈深處的一塊傷痕，我從來不敢去觸摸它。

苦難有時可能會感動上帝，它會在冥冥中給以神助，叫你否極泰來。盡管病情如此嚴重，治療條件又不好，我們夫妻倆都神奇地活了下來。我本以為從此腦子壞了，可能要結束秘書生涯。醫院也開出證明，“建議該同志不再從事腦力勞動工作”。誰能想到，出院后我僅休息了三四個月又重新走上秘書崗位，一干就二三十年，直到現在手中這支在秘書崗位上磨禿了的筆還在不停地耕耘。近十多年來，我在全國和省市報刊(包括香港大公報、澳門日報)發表雜文一千多篇，出版了五本專集，被《20世紀中國雜文史》稱為“新時期鄉土雜文的代表作家”“農民雜文家”“雜文界的‘趙樹理’”，還被吸收為中國作協會員。我常想，如果不在農村基層當那么多年的小秘書，我對農村、農業和農民不可能有這么深切的了解，我也不會寫出這些雖不精致但卻充滿真摯情感的文章。

不管人們對秘書這一職業如何評價，這兩個字幾乎概括了我的一生，苦在其中，樂也在其中。而今，時過境遷，一切苦痛和磨難，都成了我珍藏的回憶，我的財富，終生受用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