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國義是市委書記,年前退了,因忍受不了官場的勢利,決定逃離城市,和老伴一起回老家東峪村過年。在位時,丁國義沒少為東峪村做好事,可是下臺后,老家人民竟然把他做的好事一筆勾銷了,這讓丁國義十分難受。他發現了三個解不開的疑團:一是只比他大一兩歲的馬吉祥的死,二是鎮長李軍的辭職,三是村支書孫志榮的一堆反話。丁國義在東峪村再也呆不下去了,他又逃回了城市。讀到這里,我們發現:故事才剛剛開始……
一
大年三十日的下午,丁國義和王慧走進東峪村。他們臘月二十八到達縣城,縣里的賓館已放假關門,總經理忙叫回一個廚師,為他們夫婦二人做了兩天飯,直到今天下午,縣里才派車把他們送到東峪村。王慧曾對縣里住兩天提出異議,丁國義說,你不懂,農家年前最忙,去早了給人家添亂。因此把進村的時間嚴格控制在大年三十下午四點以后。
現在是下午四點十分,他們走在東峪的村街上。兩人并排而行,共同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大提包,那情形同外地工作趕回來過年的本村人一樣。日程是由王慧計劃安排的:每戶住兩天,四戶八天,正好是春節假期。正月初九打馬回朝,官場那套庸俗勢利的高峰期已經過去。他們呢,雖然經濟上需支出四千元,但精神上卻是滿載而歸。
此刻,村里的年味已經很濃了。家家門窗上對聯、窗花貼得紅彤彤。紅燈籠也在門楣上方掛好,單等夜間發揮作用。穿了新衣的孩子們東一群,西一伙,鞭炮裝在口袋里,一個一個零放,空氣里充滿燒肉炸糕和火藥混合的特殊氣味。
他們首先走進李來福的院里。丁國義舉手敲了敲門,沒等主人應聲就推門而入。他知道此地沒有敲門習慣,互相串個門兒,都是伸手推門,長驅直入。他這敲了兩下就進門,算是城市規矩和農村習慣兼而有之了。
他倆的突然出現,使李來福夫婦愣怔著不動了。
丁國義哈哈一笑:“老李,丁國義!”
李來福“噢”了一聲,依然愣怔著。
丁國義嘆了一聲:“看來我的確老了,老得你們都不認識了。”
李來福的老伴胡三梅說:“不是不認識你,今天大年三十呀!你怎么……”
丁國義笑道:“那年,我是回家過年的頭一天來看你們,大嫂你說,你要能和我們過個年多好!又說,我這是說傻話呢,你媳婦和孩子還等你回去過年呢。大嫂可記得說過這話?”
胡三梅說:“記得,記得,那時你在鎮上當書記。”
丁國義說:“當時我說,以后一定想辦法和你們過個年。話是說了,卻一直沒有兌現。現在退休了,自由了,來兌現諾言來了,歡迎嗎?”
李來福仍在驚嘆:“哎呀呀!我怎么也不會想到啊!”說著,老兩口忙接包讓座,倒水遞煙地忙開了。
王慧把包里的東西取出一份,一一擱到桌上。
李來福慨嘆道:“來就來了,買這么多東西干啥?”
王慧說:“花不了多少錢,老丁是回家過年來了,能不帶點東西?酒和茶是老李大哥的,糖果是孩子們的,肉食是公共的,這件羊毛衫是大嫂的,大嫂來試試,我擔心不合身呢。”
胡三梅脫了棉衣試羊毛衫,長短肥瘦正好,人也精干了許多。她摸著胸前,捏捏底邊,感動地對王慧說:“你真會買東西,比等上身子買下的還合適呢。”
王慧笑道:“不是我會買,是老丁會說,說得準。買以前我向他調查過你們的情況,比如身高、胖瘦、肩寬、胸圍的大致情況,全是他提供的。”
李來福說:“可見丁書記心里有我們,這么些年了,還記得我們是個啥模樣呢。”
胡三梅不知說啥好,眼里快要流出淚來了,說道:“你們先歇歇,我去做飯。”
丁國義說:“午飯縣城吃過了,晚飯不急,咱們一起吃。王慧沒見過咱們這一帶的黃河是個啥樣兒,我領她到河邊走走。老李替我跑跑腿。我這次來,還是沖著當年那四家聯系戶,你把這點東西送去,每家一份,并告他們,不用著急,我們計劃在每家要住兩天的,到時我們自己就去了。”
王慧說:“羊毛衫都讓試試,要是不合適,我給售貨員說好了,可以帶回去掉換。”
李來福說:“行行,我就去。”又對老伴說:“你把西窯再收拾一下,把那兩床沒用過的新鋪蓋拿出來早點鋪襯好,讓丁書記他們放展身子歇歇。”
丁國義說:“退休了就沒職務了,咱們互相稱老,你叫我老丁,叫她老王也行,名字也行,她叫王慧。要記住噢,并告知其他三家,統一稱呼,行不行?”
李來福說:“行行,叫老丁更順口。”
丁國義:“那我們出去走走。”
出了李家院子,向右一拐,順著一段大約三十來度的緩坡走下去,便是滔滔黃河。王慧高興道:“一看到黃河,我就真切地感到我們已經遠離城市,來到我們想來的地方了。
丁國義點點頭。
王慧又說:“此時此刻,我更覺得咱們回鄉過年的決策是正確的。你說呢?”
丁國義說:“應該說,是你的決策是正確的。”
回鄉過年的確是王慧提出來的。丁國義一辦退休,正好面臨即將來臨的春節。這個歡樂祥和的傳統節日,也被當今的腐敗風氣污染,變成一年一度人們朝拜權力的高峰期。王慧從丈夫辦退前后這段時間,已經感受到人們那種赤裸裸的勢利,那么春節期間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景就不難想像了———左鄰右舍門庭若市,熱鬧非凡,自家卻冷冷清清,門可羅雀。即便也有人進來看看,但出于應付是寫在臉上的,更令人難受。她擔心自己受不了,更擔心對丈夫刺激太大。于是她就想出了這個絕招:三十六計走為上———干脆回鄉過年。
丁國義所以能很快接受這個建議,是因為回東峪村,他的故鄉。雖然從親緣關系講他在村里沒有一個親人,他四歲時就隨父母離開東峪,對東峪也沒有任何印象,但是有一種特殊的情緣使他終生難忘。父母從河南逃荒來到東峪時,母親奶水斷絕,他餓得奄奄一息,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是村里的四位婦女輪流給他喂奶,才使他活下來。是這種救命之恩拉近了他與東峪村的關系,使這個并非出生地的村子,成為他所認定的故鄉。大學畢業后,他被分配回縣里工作,后來又到羅山鎮當書記。那時縣里提倡鄉鎮干部要有聯系戶,他便將喂過他奶的四家作為聯系對象。當年的四位婦女都已過世,他找到她們的后人,也就是當年跟他同吃一個奶頭的奶兄奶弟們。今天,他回東峪過年,就是沖著這四家的奶兄奶弟們來的。
現在他們站在黃河邊上,感受著黃河撲面而來的氣息。王慧激動得不得了,說道:“哎喲國義,這里的河面沒有山東那里寬,可氣勢磅礴,給人的震撼力特強。還有,這么大的河,竟像是在默默流淌。不是說黃河在咆哮嗎?”
丁國義說:“這黃河不同于任何小河,何況這一段河槽也平,它的聲音在白天里常常被人們忽略了,只有到夜深人靜之時,躺在被窩里靜聽,才會把一種悠遠而深沉的嗚嗚聲送進你的耳朵里。老鄉們說這叫河聲,便有‘白天看水勢,夜靜聽河聲’的說法。我在鎮上工作時,每當深夜醒來時,總要聽一會河聲,常常是聽著聽著又走入夢鄉。”
“國義!”王慧是人前稱老丁,人后直呼名。“你在這里工作過幾年,你對黃河習以為常了,可我不同,我的感受可是嶄新嶄新的。”
丁國義說:“此一時,彼一時,今天來到黃河邊上,感受也不同以往。以往總是有一種奮發向上、雄心勃勃的啟迪和鼓舞。現在三十多年的從政生涯結束了,我又被還原成一個平民,面對黃河,有種落葉歸根的親切感。”
“是啊!來這里如此輕松愉快,何必窩在家里受孤單和失落感的熬煎呢。”
“謝謝你提出這樣奇特而新鮮的創意。看來你的腦子還不老化,很管用。”
“我本來就不老,比你小六歲呢!”
王慧說著,很想依偎在丈夫身上撒撒嬌,可擔心村邊有人看見,欲動又止,克制住了。
二
丁國義夫婦從黃河邊回來時,另外三家的人已在李來福家等下了。同胡三梅并排坐在炕沿頭的叫高鳳娥,是丁國義計劃要去住的第二家的女主人。同李來福在一邊凳子上坐著的叫孫應寬,是丁國義要去住的第三家的男主人。緊挨孫應寬站著的是一位十一二歲的女孩,叫馬丹丹,是丁國義要去的第四家馬吉祥的孫女。見他們回來了,高鳳娥和孫應寬忙站起來打招呼。
高鳳娥先開言:“丁書……”忙停住了。一者李來福對于稱呼有過叮囑,二者,她也有自己的理解,退休就是公家見他老了,不讓他在那官位子上坐了,就把他攆回家里來了,你現在還喊他的官職,那不等于故意刺人家的痛處?因此她剛開口,又趕忙停住了。
李來福說:“看你錯了吧?記住稱老丁。”
孫應寬接上說:“老丁就老丁,咱們這些人誰大誰小也就是差個兩三歲,都是一輩人。喊老丁、老王更順口。”
高鳳娥從錯喊的尷尬中緩過神來,說道:“老丁———這回不錯了吧———你帶著老王妹子來,我們心里不知該怎么高興呢。只是你該寫個信來,或打個電話。電話打到鎮上,鎮上給我們捎話也方便。”
李來福說:“就是,該早告我們一聲,好有個準備。”
丁國義說:“準備啥?現在不是‘夠不夠,三百六’的時代了,我們在每家只吃兩天飯,糧食還有困難嗎?”
李來福說:“村里人沒啥好東西,用公家人的話說,水平不高。”
高鳳娥說:“是呀,我們該買點好東西才是。”
王慧說:“錯啦大嫂,我們來這兒就是沖著你們的家鄉飯,老丁講過你們有好多具有地方特色的飯食,把我饞得呀,直想早點來呢。”
孫應寬說:“也是。做那么大的官,啥好吃的沒吃過,要是為了好吃的,人家來你東峪干嗎?再說,在咱農村來說,肉、蛋就是好東西了,可城里人都不愿意吃肉吃蛋,說是有脂肪,怕胖。你買下一堆肥肉,那是招待自個,老丁和老王妹子怕看見都害怕呢。”
胡三梅扳著王慧的肩膀問:“大妹子有五十沒有?”
王慧笑了:“大嫂你可是把我小看了。五十四了。”
胡三梅嘖嘖贊嘆道:“看看,五十四了,還是這號身條兒,皺紋也不顯,你說四十四也沒人不信。你說人家敢吃你的肥肉?吃得腰身成了一簍油,老丁看不下鬧離婚,誰負責任呀?”
眾人哄然大笑。
王慧對高鳳娥說:“大嫂,咱說正經的吧。那件羊毛衫你試過沒有?合適不合適?”
高鳳娥說:“挺合適的。得花好多錢吧?”
王慧:“不算貴,中檔品,二百多點。”
高鳳娥:“哎呀,一件二百多,四件快上千了!”
王慧又問孫應寬:“你們家的還行嗎?”
孫應寬嘆了一聲說:“要是早知道,我們家的你就可以不花錢了。老伴沒這福氣,前年去世,穿不成了。不過你買來了,那就讓媳婦替婆婆穿去吧。等她過來時,讓她試試。估計也會挺合適的。”
這時一直聽大人們說話的丹丹也說話了:“我奶奶的羊毛衫也穿著合適。”說著就跪在王慧面前磕了一個頭。
王慧忙把丹丹扶起問:“你怎么啦孩子?”
丁國義也奇怪地看著丹丹。
丹丹說:“我奶奶要我過來給新來的爺爺奶奶拜個早年。”
李來福忙說:“剛才忘了給你們說了,這孩子叫丹丹,就是馬吉祥的孫女。她奶奶走不開打發她過來給你們拜早年的。”
丁國義摸著丹丹的腦袋問:“丹丹,拜年只是一句話,說一聲就行了,不要下跪……”
“不!”丹丹頭一歪,兩個羊角辮一乍,“只說話不磕頭,那是空話騙人!”
在場的人都被逗笑了。
王慧摟住丹丹問:“這話是奶奶教的還是你自個想出來的?”
丹丹:“爺爺常說,不能光說不做,說了就得做到。”
王慧:“噢,所以拜年就必須磕頭,對吧?”
丹丹點點頭。
丁國義問:“你爺爺在忙乎啥呢?”
丹丹不說話,繼而眼里閃著淚花。丁國義有點奇怪,忙看孫應寬等人,見他們的臉色也一下子陰沉了。
孫應寬說:“吉祥去年冬天過世了。”
丁國義吃驚道:“過世了?”
“過世了。”
“他比我只大一兩歲吧?”
“六十二。”
“意外事故?”
“病。”
“什么病?”
“血壓高,沒注意。”
“啊!”
丁國義腦子里出現了一位倒背雙手背微駝的中年人。紅潤的方臉膛上的表情經常是嚴肅而又不乏幽默。他把別人逗笑了,自己的臉卻嚴肅著,是一種嚴肅的幽默。他在村里威信極高,凡有夫妻口角、婆媳爭吵、鄰里糾紛,人們首先想到的就是請老馬評斷。而老馬常常是不請自到,背著手出現在矛盾雙方的面前,跟雙方一起談,拽到一邊個別談,最后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當他平息爭端背著手離開的時候,當事人才想起來:“人家老馬磨牙費舌老半天,也沒讓人家喝一口水,抽一支煙呀!”
似乎不想在這件事上繼續說下去,李來福忙說:“你們都回去吧,該壘火塔子了。反正老丁每一家都要去住兩天的,早點把炕燒暖。”
三家的人站起來,都說了要丁國義夫婦早點到他們家的話,就各自回家去了。這時,李來福的兒子李志全也率領一家四口人回來跟爹媽一起熬年,吃一頓團圓的年夜飯。兩個孩子一來,家里一下子就熱鬧起來。李來福拿了個小斧頭說:“西屋收拾好了,老丁你們過去歇著吧。星星和月月別鬧,跟爺爺到外面壘火塔子去。”
王慧問丁國義:“你累不累?”
丁國義說:“不累。”
王慧:“那就跟著老李,看他怎么壘火塔子。”
丁國義:“好的。我見過火塔子,可沒見過是怎么壘的。那就見識見識吧。”
兩人跟著李來福來到院里。李來福的操作本來是極簡單的,但在丁國義夫婦看來,挺新鮮,也挺有趣。第一道工序是將方方整整的大炭塊用斧刃順紋理劈成二寸來厚的片塊,再將大片敲成小片;第二道工序是壘,先找三塊磚頭,按東、西、北三個方向擺好(南面是風口),然后將片塊炭往磚頭上面一層一層壘,每壘上一層時,必須壓住下一層的縫,以求牢固。底座是圓的,一層一層逐漸縮小,最后到了頂部,用一小塊炭蓋頂。中空部分填滿大小長短適中的劈柴,風口上填塞豆秸之類作為引火柴。點火時,先點引火柴,然后人力扇風,使里面的劈柴著火,由劈柴再點燃炭塊,這時整個火塔子就熊熊燃燒起來。
王慧看著壘好的火塔子說:“明白了。所以叫火塔子,形狀就像塔,還要點火燃燒,這不就是火塔了嗎?”
丁國義點點頭:“你說得對,火塔子是因形命名,還有的地方叫旺火,點火后,熊熊燃燒,火勢很旺,預示著這家人的運氣也會一年旺盛,取其意,所以就叫旺火。”
李來福說:“老丁到底是當過領導的人,我們心里是怎么想的,都讓你給說出來了。”
丁國義說:“這倒與當領導沒啥關系。我一向對民俗很感興趣,每到一個地方,都比較留心,不懂的就問,有時還查資料,搞點追根溯源的研究。我的筆記本上,這方面的東西記了不少呢。”
火塔子要壘兩個,一個晚上九點左右點火,火著過去時再加炭,一直得維持到凌晨五點鐘將另一個火塔子點火。這樣兩個火塔子就把過去的一年和新的一年連結起來了。
每家的火塔子一點火,村里就熱鬧了。鞭炮就在此時燃放,每家起碼要放一串500響或是1000響,劈劈啪啪聲此起彼伏,連成一片。孩子們一群一伙,奔跑著呼喊著,從這家到那家,都是沖著火塔子和鞭炮來的,看誰家的火塔子大,誰家的鞭炮響。丁國義夫婦也來到院里融入快樂之中,而且巡視了左鄰右舍幾家院里的熱鬧情景。王慧看得很是興奮,說道:“哎喲國義,如果在直升機上把此刻的情景錄下像來,一定很壯觀。雖說沒有城市禮花那種絢麗,卻也別具特色,我覺得是一種……帶有原始味兒的壯觀。這么描述準確嗎?”
丁國義笑道:“一位市報的老編輯能不準確嗎?何止準確,如果放在一篇文章里,簡直是難得的佳句。”
王慧說:“謝謝老公的恭維。咱們進屋休息吧。”
兩人回到屋里。王慧問胡三梅和李來福,這除夕之夜還有什么活動?李來福說,沒啥活動了,接下來就是熬年。年輕人是通宵玩牌,主要是打撲克,而且是帶錢的。李來福一提帶錢就來氣:“帶錢就是賭博,賭博自古以來都是最壞不過的事,怎么現在都不當一回事了?人家說,現在是十億人民九億賭,這成什么事了?”
胡三梅說:“賭不賭這是你管得了的?老王妹子是問你除了熬年還有啥事,不是問你賭博。”
李來福說:“我是說,年輕人都是玩牌熬年的。老人、婦女包餃子,準備年夜飯。吃過年夜飯,歲數大身體不好的,就早點睡了,其他人起碼得熬到第二個火塔子點火以后,頂多囫圇身子睡兩三個鐘頭。”
王慧突然想到春節文藝晚會,這是城里人大年三十晚上主要的幾乎也是唯一的活動內容。就問:“村里現在還看不上電視?”
李來福說:“原來能看,現在不行了。”
李志全嘆了一聲說:“村里糟糕得沒法說了。原來臥虎嶺上安了個差轉臺,能收十幾個臺。前年差轉臺壞了,電視屏幕道道點點模糊一片,根本看不清,這樣有電視的人家就把電視機放箱子里打包起來了。要能看春節晚會,誰還打撲克,要打也得等晚會完了。”
丁國義問:“差轉臺壞了,村里也沒有修修?或者干脆換一臺機器也用不了多少錢呀!”
李志全說:“說出來不怕叔叔笑話,農民負擔重,村里連提留款都收不起來,村委窮得當當響。”
丁國義心里“啊”了一聲,沒有再問下去。
王慧原先也想體驗一下熬年的滋味,跟著李志全夫婦熬到第二個火塔子點火。但年歲不饒人,吃過年夜飯之后,也覺得有些累,作為首批退出熬年的人,便和丁國義來到西窯里休息了。中間窯里志全夫婦和另外兩個年輕人的牌局已開場,說笑爭論聲不斷傳過來。李來福又給火塔子加炭塊,火焰再度升騰起來。映得門窗上通明透亮,使投在窯頂的亮光一閃一閃的有了動態。
王慧有點興奮,望著窯頂,突然用胳膊支起身子瞧著丁國義的臉問:“你瞌睡了?”
丁國義說:“不。”
王慧:“我見你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想什么?”
丁國義:“兩件事使我心里沉沉的。一是馬吉祥的死,他身體很好,年齡比我只大一兩歲,怎么就死了?二是村里貧窮到連修差轉臺的錢都拿不出來,這出乎我的意料。我怎么也沒想到東峪會是這樣!”
王慧說:“人死不能復生,想也沒用。至于村里的事,你已告老還鄉,想也白搭。所以你干脆啥也別想為好。”
丁國義說:“問題是我在任的時候,怎么一點都不知道呢?這里是我工作過的地方,是我的故鄉呀!”
王慧用食指在丁國義鼻子上輕輕點了四下說出四個字:“官———僚———主———義!”
三
王慧注意到,這大年初一城鄉也是大不相同的。在城市或者說在他們景風市,正月初一沒有什么活動,一切如常。熟人見面,互道一聲“過年好”,親朋好友間也是足不出戶,電話拜年。因頭天晚上看春節晚會節目睡得遲了,都感到疲憊,萎靡不振,休息休息是人們普遍的想法。而東峪卻不同,盡管人們通宵熬年,但依然精神飽滿地歡度這新年第一天。青少年們尤為活躍,他們是轟轟烈烈拜年活動中的主力軍。本家同姓或外姓親戚家的爺爺奶奶、叔叔嬸嬸,都得登門拜年。單李來福家,小輩拜年者先后過了三撥兒十五人。王慧發現,這里的拜年實際是一次敬老活動,而且不說空話,全來實的,一進門,嘴里喊著輩分稱呼說,給你老人家拜年,同時雙膝下跪,實實在在磕兩下頭。然后小坐一會,喝一杯米酒,或吃兩個紅棗,或抽一支煙,小孩子還額外贈送一對好看的花饃,就匆匆而去。因為他們時間緊,任務重,按鄉俗本村內的拜年活動午飯前必須截止。如果抓不緊,就有可能落下某位或某幾位長輩,這是最大的失禮,是絕不允許的。
午飯后,正坐在一邊喝茶的丁國義夫婦聽見李來福和老伴在議論上午的拜年。胡三梅說:“除軍軍,別人都來過了。”李來福說:“對,就軍軍沒來。”“他當官時也沒擺架子,每年總要來的,今年沒官了,倒不來了,咋回事?”“沒官了,心里不好受,說不準蒙頭睡覺呢。”……
王慧聽到這里,就朝老兩口說:“看來你們還很在乎年輕人來拜年,是不是?”
李來福說:“這是村里人的禮數,一年也就這么一回。我們年輕時就這么做的,如今老了,也希望年輕人懂點禮數做下去。”
王慧問:“今天沒來的是哪一位呀?”
李來福:“老丁知道,就是李天佑的二兒子李軍。”
丁國義想了想說:“噢!對,李軍!”他想起來了,就是羅山鎮中學的那位留著寸頭的學生,不多說話,舉止穩重,見面喊他書記叔。有一次他把書記叔擋在路上,表情十分嚴肅地說,他有重要意見要提。問他什么重要意見,他說中學校長不是東西,趕快開除他。一年后,校長果然被開除,而且是雙開除。當然不是因為李軍那籠統的“重要意見”,但說明李軍對那位校長的看法是對的。這給丁國義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后來他離開羅山鎮,再沒見過李軍,因而對他的情況就一無所知了。
李來福接著告訴他,李軍中學畢業后考上農大,農大畢業后自愿回縣工作,又自愿回到羅山鎮,先是副鎮長,兩年后就成了鎮長,鎮長只做了兩年,于去年辭職回家。
丁國義一聽,有些驚訝:“辭職?為什么要辭職?”
李來福說:“聽說是和書記尿不到一個壺里。詳細情況說不來。”
胡三梅也說:“是呀,公家的事,說不來就不敢瞎說。”
丁國義感到有點奇怪,村里出了個從鎮長的位子上辭職回家的人,這可是街談巷議的話題,眼見的,道聽途說的,總能說好多好多。可李軍的事,本家同姓的李來福夫婦都只有一句話,別的就啥都不說了。這是怎么回事?這個疑點使他們提前了半天,初二早飯后就到李天佑家去了。
進了李天佑家,丁國義剛落座就問:“老李,我想知道的是李軍辭職問題。李軍進步快,進展順利,為什么要辭職呢?”
李天佑心情壓抑,吞吐其詞:“這孩子脾氣怪,不合群,就辭職回來了。公家的事,咱老百姓沒文化,實在說不清。”
高鳳娥一個勁地催他們吃紅棗、核桃、柿餅之類,好像要以此打斷剛才的話題。
丁國義感覺到一點蹊蹺。那面李來福還說是和書記有矛盾,尿不到一個壺里。可李天佑卻吞吞吐吐,只說兒子脾氣怪,再就是公家的事說不清。李軍不僅辭掉鎮長職務,連公職都辭掉了,這在一個家庭來說,是不得了的大事,作為父親居然能糊里糊涂說不清?
這時村干部孫志榮和李生貴來看丁國義。并有幾個年輕人跟隨進來。近十年來,東峪的領導班子更迭頻繁,孫志榮和李生貴是去年才換上來的,因此丁國義都不認識。
孫志榮自我介紹道:“丁書記,我叫孫志榮,任支書,他叫李生貴,任主任。你不認識我們,我們可認識你。”
丁國義:“我已退休,稱老丁,行嗎?”
李天佑:“他一來就說了,要咱們稱老丁,我們已經習慣了。”
孫志榮點點頭:“行。”
村干部來了,丁國義就問到村民的生活生產情況。這已是多年來形成的習慣了。孫志榮是個高嗓門,說道:“老丁你是問村里的生產群眾的生活吧?沒問題,形勢大好,越來越好!”
丁國義瞧著對方,在琢磨著這兩句改革開放前使用率很高、現在聽起來已經很不習慣的空話、大話是啥意思。
孫志榮讀懂了丁國義的表情,說道:“老丁你是覺得我這話有些空吧?那就說實的,全村人均純收入二千五百三十二塊錢。”
丁國義聽了很高興,說:“好哇,這與你們的工作是分不開的。”
“與我們沒關系。”孫志榮說,“這是上級領導的功勞。我們能做的就是同上級領導保持高度一致,領導說怎干就怎干,領導說怎說就怎說。”
丁國義聽出弦外之音。而且他說的形勢大好與村里連電視都看不成的情況明顯矛盾。于是問道:“怎么村里連電視都看不成?”
孫志榮說:“村里連提留款都收不上來,沒錢。”
丁國義:“人均純收入二千五百多,怎么連提留款都收不上來?”
孫志榮以苦笑作答。
丁國義:“差轉臺修理或是更換新的,都用不了多少錢,你們找找我不就解決了?怎么不作聲呢?”
孫志榮搖搖頭說:“我們應當報喜,不應當報憂,用他們家李軍的話說,這是老傳統,我們應當繼承老傳統。要是到市里找你要錢,這不是給鎮上和縣里抹黑呀?”
丁國義聽出孫志榮說的全是反話。他本想就這個話題繼續追問下去,一言未發的村主任李生貴已十分專注地吸完他給的一支“芙蓉王”,站了起來,說道:“咱走吧,讓丁書記———老丁歇著吧。”孫志榮也站起來說了聲:“老丁你歇著吧。”就往外走,不給對方一點挽留的余地。
李天佑夫婦送客到院門口以后,忙去準備午飯。窯里就留下丁國義夫婦。兩人對視了一下,丁國義說:“馬吉祥的死是一個疑團,李軍的辭職是一個疑團,村支書孫志榮的一堆反話又是一個疑團。馬吉祥的事,咱們要到他家住兩天,這疑團能解開。其他問題你能聽出來,全在鎮領導那里。我要是在職,可以了解,可以檢查,可以聽取匯報,要是真有問題,我可以批評,警告,甚至責成縣委縣政府作出處理。可現在不行了,沒有這個權了。”
王慧說:“無權了,也就沒有責任了。不管啥事,只當閑話聽聽就是了,何必往心里擱?”
丁國義點點頭:“也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嘛。”
王慧嘆氣道:“令人不快的是躲不開的勢利。我們原本是躲城市、官場的勢利,誰知農村也一樣勢利。你給村里辦了那么多好事,你不是說,你一來人們就圍著你,說許多感恩戴德的話嗎?可這一回并非這樣,你來兩天了,誰說過這樣的話?支書和村主任也是兩天之后才露面,也沒有對你曾有過的好處吐露一個字呀!這就是說,你在臺上時,承認你的好處,而且加倍感恩戴德,你一下臺,所謂的好處也就一筆勾銷,從此不再提及。你看是不是這樣?”
丁國義也有這種感覺,但嘴上還不愿意承認。他認為,農民中也有勢利之人,但就整體而言,農民應當是社會上最少勢利的階層。王慧說,這是舊觀念,老眼光。由此王慧開始懷疑自己所倡導的還鄉之舉是否正確。丁國義不這樣認為,他說這僅僅是下來以后遇到的一點具體問題,不能以此否定還鄉的大方向。但這種分歧是在閑談之中各自表述的。他們不能在這里又是在這樣的問題上展開爭論。何況丁國義的否定態度也不很堅決,嘴上說不一定是這樣,心里卻想這種可能不是沒有。于是談話就變得有一搭沒一搭,直到吃午飯。為了方便客人,李天佑把餐桌搬到丁國義他們住的窯里來。緊接著飯菜就端上來,先是滿得冒尖的四碗:紅燒肉、肉丸子、燉羊肉、肉炒粉,接著上碟子,都是花生仁、土豆絲、粉皮之類的涼菜,上至六碟方止。因為四碗六碟是此地待客的最高標準。主食是餃子,隨后上。
“哎喲我的大嫂!”王慧瞧著桌上的碗碟驚呼道,“這么多菜,又多是肉,能吃得動嗎?”
高鳳娥說:“這是你們到我家的第一頓飯呀!”
丁國義說:“這里的人就是這樣,待客的第一頓飯不得馬虎,必須夠規格,上檔次。”
王慧把土豆絲、炒白菜換到他們跟前,說:“我們倆有這個足夠了,肉不行,一點也吃不下。”
李天佑拿來一瓶白酒說:“來,咱喝兩杯酒。”
丁國義:“李軍呢?等他回來一塊吃吧。”
李天佑:“不用等,咱們先吃,他啥時回來自個吃去。”
丁國義:“不不,我還沒見他呢,一定得等他回來。”
李天佑:“你等不上的,他媳婦說,他很少吃正點飯,常常是熱著吃剩飯。”
王慧:“哎對了,還沒見李軍媳婦和孩子。我還等著給孩子壓歲錢呢。”
高鳳娥:“軍軍的家安在縣城了,媳婦在藥材公司上班。過年時,媳婦領著孩子回娘家,軍軍回來同我們過年。”
丁國義:“老李你去,一定要把李軍找回來。現在雖說我退休他辭職,但兩個月之前,我們還同為國家公務員,只不過崗位不同罷了。我們的共同語言更多些。”
李天佑略顯猶豫,但還是出去了。高鳳娥走到門口叮囑了一句:“找不到就快點回來,別讓飯涼了。”
李天佑很快就回來了,說找不到,別等了,咱先吃吧。王慧看看表,李天佑離開還不到五分鐘,就笑道:“老李,你是不是到大門外站了一會就回來了?”
李天佑說:“我到前邊去了,問了幾個人,都說沒看見。”
王慧顯然從李天佑的臉上讀出點什么,就說:“老丁,不要勉強了,咱們吃吧。”
李軍沒有回來,使這頓飯吃得大煞風景。在丁國義看來,兩個月前,他們同為國家干部,而且是上下級關系,現在我雖退休了,也還是個長輩呀,不管從哪個角度講,他在李來福家住的時候,李軍就應當過來看看才合情理。現在是,他來到他們家了,李軍竟躲著不回來吃飯,這于情于理都不通啊!別人不懂情有可原,曾為一鎮之長的李軍不懂,就說不過去了。王慧腦子里除從人情世理的角度來評斷外,還在探究其原因:是不是有人拉大旗,作虎皮,把自己的丈夫牽扯到李軍同鎮縣領導的矛盾中來,因而造成李軍的誤會?李天佑夫婦呢,因兒子不回來自覺理虧,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幾句話。吃飯在一種沉悶的氣氛中進行。
四
飯后,丁國義夫婦到外面散步。繞到房后,拐了個彎兒,就到了學校的操場上。王慧問:“這就是你幫助修的學校吧?”
丁國義點點頭:“我辦了三件事,這是任鎮黨委書記時辦的。”
王慧留心觀察,正面一排三座教室,其余三面是辦公室、宿舍以及廚房、廁所、圍墻、大門等設施,看去十分干凈整潔。王慧點點頭說:“有這樣一座學校,全村孩子上學沒問題了吧?”
丁國義說:“修建時,連西峪都考慮進去了。容納兩村的孩子還有富余,上面幾個村子也有孩子來這里上學的。”
“好!”王慧說著,翹起大拇指。
從操場邊上漫步過去,就溜達到村邊,并走上一座石拱橋。丁國義說:“這是我當縣長時干的。據說,東峪和西峪原是一個村,是古代北川河的一次改道,把村子分成東峪、西峪兩個村。相鄰的兩村交往很多,土地也有交叉,河西有東峪的地,河東有西峪的田。可是被北川河一隔,就很不方便了。還有西面幾個村子的人到鎮上趕集,也必須在這里蹚水過河。因此不僅是東峪、西峪兩個村的人,連西面幾個村子的群眾都希望有一座橋,但是一代一代的人只能帶著這個希望離世而去。我當縣長的第二年,親自找省交通廳李廳長,找市交通局王局長,多方求援,縣里也籌了一部分款,終于把一代一代人的希望變成現實。”
王慧又翹起大拇指:“這件事,我的評價依然是這!”頓頓,又問:“那人畜飲水工程在哪里?”丁國義沒有立即回答。待下了橋,往回走的時候,才告訴她飲水工程的有關情況。
原來,這東峪西峪村歷來吃黃河水。在河邊挖個坑,將混濁的黃河水引進來,沉淀了泥沙,挑回家就吃。可誰都知道,上游的死貓死狗、垃圾糞便啥都往里扔,洗衣排污就更不用說了,簡單的沉淀,并不能解決問題。可是臟也得吃,毫無辦法。于是古輩子就留傳下兩句話來,一句叫“水流三尺能敬神”,意思是說,水不管怎么臟,只要是活水,流到三尺以外就變干凈了,干凈到足以敬神。神尚且能用,人還有啥說的?還有一句,叫“眼不見為凈”。比如北川河吧,上面村莊洗衣、扔臟東西,以及河里漂著什么臟物,這都是能看見的。所以它是臟的。而黃河太大了,且源遠流長,上游怎么污染你能看見?水里有啥臟物你也看不見。眼不見,就是干凈的。多少年來,人們就是用這兩句話自我安慰,無可奈何地生活著。丁國義當縣委書記之后,東峪、西峪兩村當時的支書、主任來找他,要求解決飲水問題。還帶了一份材料,是請有才女之稱的何玉蘭寫的,材料寫得情真意切,他首先被感動了。這位才女在材料中連解決方案都提出來了,說后山有旺泉,在那里修一個水塔,壓一根管道就能把水引到村里甚至每戶家里。丁國義派了兩位工程師作了實地勘測,認為那位女教師提出的方案省錢易行,并就此方案作了粗略預算。丁國義經過同有關領導磋商,用扶貧款項將這一方案付諸實施。現在每家每戶只要打開水龍頭,清冽的泉水就流入水缸,要多少有多少……
丁國義說:“你不要以為我只考慮東峪和西峪,不管別的地方。在我的縣長、書記任上,我是辦了不少好事實事的,比如人畜吃水工程、移民并村、牲畜改良、大棚蔬菜等,這一點我很自信。當然對東峪村在情感上是要偏一些,這大約與我小時在這里住過兩三年,特別是吃過四位阿姨的奶有關系吧。”
王慧說:“你給東峪辦了這么多好事,我聽了都感動,可是受了惠享了福的東峪人,見你退了,就一筆勾銷,只字不提,你說這不是勢利是什么?”
丁國義擺擺手:“勢利不勢利,這個無所謂。我當時做的時候,也沒有想過要人家念念不忘,歌功頌德。我現在當緊鬧清的是李軍到底怎么了?”
王慧說:“吃飯時我就想過,是不是別人拉大旗作虎皮,借你的名義說了些什么,造成李軍的誤會?”
丁國義思索著點點頭:“這樣的可能不是沒有。”
王慧問:“那我們怎么辦?按計劃住下去,還是提前移到下一家?”
丁國義想了想說:“這個謎解不開不能走。他不吃午飯,晚飯總得吃吧?晚上總得回來睡覺吧?我們總能等上他。”
誰知李軍不只沒回來吃晚飯,一直到夜里十一點鐘仍不見蹤影。睡下以后,王慧說,你睡去,我聽著。丁國義說,聽也沒用,即使他回來了,咱也不能再起床了。王慧說,咱起碼能弄清他幾點回來。這樣王慧就留心聽著外面的動靜,直到零點以后,也沒聽見李軍回來,倒是聽到李天佑出來嘩啦一聲把大門插上了。
第二天早晨起來,洗漱畢,丁國義夫婦坐下來認真研究去留問題。王慧主張吃了早飯趕快走,決不能停留。人家不想見你,你卻賴著不走,非要人家見你不可,這就太有點那個了。丁國義也覺得,如果我們住著不走,害得李軍不能回家吃飯睡覺,實在不好再住下去了。于是兩人意見達成一致,決定吃過早飯就移到孫應寬家。
他們來到中窯。李天佑出去了,高鳳娥正在撿豆芽,滿臉愁苦之色。豆芽沒有長好,長出很多毛根,她一根一根地掐。見客人過來了,高鳳娥連忙笑著讓座,但表情轉換之間,丁國義夫婦已經捕捉到她滿臉固有的愁云。丁國義落座以后,瞧著高鳳娥說:“大嫂好像心里有啥事不愿說出來。我好幾年不來了,生分了,你們把我當外人看待了,對不對?”
高鳳娥臉上的笑容顯得勉強、生硬,說道:“不會,不會,怎么會把你當外人看待?”
丁國義說:“那大嫂有什么心事,說給我聽聽。”
王慧也問:“大嫂是不是因為李軍辭職的事心情不好?”
高鳳娥點點頭,眼里已經有淚了,撩起衣襟擦了一下,說道:“軍軍爹不讓說,可不說憋在心里怪難受。以前吧,軍軍當鎮長,有工資,常常接濟我們。再說,軍軍當鎮長,即便遲交兩月三月,他們也得給點面子,不會難為我們。這以后怎么辦?軍軍辭了,工資沒了,面子也沒了,從今往后的日子就難過了。”
丁國義笑道:“大嫂你說的是什么,我怎么聽不懂?”
高鳳娥:“上面攤派下的錢,一大堆呢。”
丁國義明白了:“噢,你是說稅費吧?我有點奇怪,你們不是種十八畝地嗎?一年下來連稅費都交不了,還得靠兒子的工資和面子?”
高鳳娥嘆了一聲說:“初承包地時,好了幾年。以后就不行了,一年不如一年,到如今,地就沒法種了。累死累活干一年,只能鬧個夠吃,不餓肚。糧價壓得低,糧站還不肯收。就算糧站全收購了,也補不起開支的窟窿來。”
丁國義問:“全村有多少人家是這樣?”
高鳳娥說:“少數幾家有余頭,也余不多。多數人家都得倒貼錢。干上一年,掙不了一分錢,還得倒貼,你說這地還能種嗎?”頓頓又說:“你看,我把心里話都說了,你們可千萬別說是我說的。軍軍一辭職,我們家就夠倒霉了,再讓人家抓住把柄穿小鞋,那就更沒活路了。”
聽了高鳳娥的話,丁國義很感震驚。減輕農民負擔,上面三令五申,也是市委市政府農村工作的重中之重,怎么這里就沒有執行?更令他驚訝的是負擔重還無人敢說。李來福夫婦守口如瓶,始終未將這個真實情況告訴他。這一家,也是男人不在家的時候,經再三啟發,才流露了一點實情,還再三叮嚀不要向外說。現在言論自由,農民更少忌諱,怎么東峪人竟到了如此謹慎的地步?
王慧問:“大嫂,你們到底怕啥?怕誰?比如說,你剛才說的話被人知道了,什么人會把你怎么樣?”
丁國義說:“是啊,把你所擔心的,全告我們吧。”
高鳳娥說:“鎮上的狼書記,他是省委書記的女婿,人人都怕他。他有時也來村里,人們就說,小心啊,狼來了!”
王慧說:“你是說,鎮上的書記在你們看來,像狼一樣可怕,所以就叫他狼書記,對吧?”
高鳳娥:“也不是誰有意編派他,他就姓狼,就和我姓高一樣。”
“噢,明白了!”丁國義說,“是姓郎,郎平的郎。咱在縣里時,聽他們說過,鎮黨委書記叫郎什么德。”
高鳳娥說:“狼全德。人們背后罵他是狼缺德。”
丁國義感慨良久,安慰高鳳娥道:“大嫂你也用不著害怕。你家有啥事過不去了,你告我。我退了,對一些事情雖然沒有直接處理權,但是向市委市政府提建議和反映問題的權利還是有的,必要時我可以幫你們一把。”
高鳳娥十分感激地說:“你這么一說,我心里就寬敞多了。你看光顧說話,忘了給你們吃飯了。飯早做好了,就等你們過來吃呢。”
吃過飯,王慧拿出六百元放到箱蓋上,說:“這是給小孫子的壓歲錢……”
高鳳娥忙抓起錢硬給王慧往包里塞:“不用不用,孩子沒回來呀!”
王慧揭開柜子把錢撂進去,壓住柜蓋說:“孩子在不在跟前是一樣的,等孩子回來你轉給就是了。大嫂要是拒絕,就是看不起我們,我們心里就不高興了。”
丁國義說:“這是按鄉俗給孩子的一點壓歲錢,每到一家都要留的,不要推讓了。我們該到老孫家去了。”
高鳳娥說:“你們不是說,每一家住兩天嗎?怎么住了還不到一天就走呀?一定是我們有啥不周到的地方吧?”
王慧說:“沒有沒有,我們計劃提前回去。”
丁國義說:“走吧,不用說了。客走主人安,大嫂是忙人,快忙你的吧。”
兩人說著,走出了李天佑家。
五
孫應寬老漢的住宅是土地承包后的那幾年修建的,一線六孔磚窯,東西兩側各有兩間耳房,其余設施如牛棚、豬圈、雞窩、廁所一應俱全,圍成一座像模像樣的農家宅院。
丁國義夫婦剛邁進大門,孫應寬就出屋迎接。丁國義站在院當中環視片刻,說道:“你這院子太寬敞了,有點空曠的感覺。”
孫應寬告訴他們,他原先是和兩個兒子一起住,后來兒媳和婆婆矛盾日深,大兒子就到西峪村落戶,搬走了。再往后,種地賠錢,二兒子也領著媳婦跑到省城租房居住,長年打工。為省路費,過大年都沒回來。更不幸的是,老孫的老伴前年也去世,偌大一個院子,就留下老孫一個人。
從孫應寬的介紹里,丁國義聽出一種凄涼之意。他在羅山鎮工作時,老孫還住著祖上留下的兩孔舊窯洞,破破爛爛,住得很憋屈,但老孫和兒子們的精神上和心理上卻是舒展的。老孫曾說,我計劃修六孔窯,兩個兒子各兩孔,我和老伴兩孔,讓一家人住得寬寬敞敞,舒舒服服。兩個兒子更自信。大兒說,書記叔再過幾年來,你會認不出我們家的。二兒子說,用不了幾年,有兩三年就夠了,到時候你把鎮政府的人全領來,也能給你安排得下。丁國義到縣上工作之初,曾來東峪看過一回鄉親們,那時老孫家正蒸蒸日上,剛搬入新宅。他呢,身后跟著秘書、司機以及鎮領導,一行五六人,在屋里站了一會,說了幾句話。當他揮手向一家人告別時,看到一家男女老少燦爛的笑容,感覺出這個家正充溢著一種令人振奮的旺氣。可是十來年之后的今天再來,六孔窯洞四間平房,只住一位孤零零的老人,透著一種衰敗的凄涼氣息。他有一種不祥之感:土地承包所激發出來的致富熱情和一度曾滋潤起來的好光景,難道曇花一現地成為過去?難道農村又要回到曾有過的那種貧困中去?
老孫把丁國義夫婦迎進5號窯。編號是二兒子搞的,門楣上釘有一個白色橢圓形牌子,上面用黑油漆寫的號碼。編號的順序考慮了尊老,正中間1號、2號兩孔窯是孫應寬住的,左邊的3號、4號大兒子住,右邊5號、6號二兒子住。他們進入的是5號,5號和6號有小門相通,二兒子的東西集中到6號去了,5號家收拾得干干凈凈。老孫說:“我初一就把家收拾出來,生上火了。你們住的是樓房,不知道習慣不習慣窯里住?”
王慧說:“挺暖和,是一種跟暖氣、空調不同的暖和,而且一點也不干燥,挺好挺好!”
老孫高興道:“只要你們能住得慣,就多住幾天。以后來也就住我家。你看六孔窯空了五孔,住個三月兩月都沒問題。”
丁國義說:“這回不能多住。頂多是把老李家少住的一天給你加上,那就是三天吧。”
老孫說:“是啊,按你們原先說好的,明天后晌到我家才對。怎么提前了?李天佑和高鳳娥同意你們走?”
丁國義想了想說:“有個問題想請教你。我們到老李家以后,李軍既不回家吃飯,也不回家睡覺。按常理,你就是再忙,真的忙得顧不上吃飯、睡覺,從禮貌上講,也該抽空回來見見我們才對。可沒有。這使我們住得很不是滋味,就提前到你這兒來了。你們住得挺近,應當了解點情況,你說這是怎回事?”
老孫說:“也許與辭職有關。你想吧,他給公家當鎮長,也算是像模像樣的一個官了。現在一回家,啥都沒了,心里能好受?”
丁國義說:“可辭職與我沒有關系呀?”
王慧說:“心里再難受吧,我們到他家作客,他出于禮貌也該見見面呀!老孫你一定知道點就里,幫我們解解這個謎吧。”
老孫搖搖頭:“我說不清。要弄清是怎回事,只有找李軍坐坐。就算他不直說吧,說話聽音,鑼鼓聽聲,從他的話里總能聽個八九不離十。”
丁國義說:“李軍不露面,我見不到他呀。”
王慧說:“老孫大哥幫我們一把,行嗎?”
老孫點點頭:“你安心住著吧。你們在我家起碼得住五天,這是杏殼兒大的東峪村,不是北京城,五天還愁找不到一個人?我給你留點心。”
丁國義說:“在你家住不了五天。頂多三天。”
王慧說:“三天之內,你必須幫我們找到李軍。”
老孫說:“你們別到陳玉珍家了。她家的兩天也給我加上,那就是五天。”
丁國義問:“陳玉珍是誰?”
老孫說:“就是馬吉祥的老伴。她經常哭哭啼啼的,你們去了心里會很不舒服。”
丁國義說:“不去不合適。老馬不幸去世,我們不能躲著不去呀。”
王慧也說:“就從安慰家屬的角度講,也該去。哪怕少住一天都行。”
老孫說:“陳玉珍把莜面、豆面、蕎面都拿到我家來了,要我替她做給你們吃。她說你們千萬別去她家。她說了,凡是公家的人,她誰都不見,嫌招惹麻煩。”
丁國義一聽,愣了。不見公家人!這和李軍的避而不見是不是一回事呢?是公家人怎么啦,還是東峪人哪根神經出了問題?
老孫說:“村里的事,疙里疙瘩,誰都說不清。說不清不說了,說吃飯吧。老丁你熟悉,喜歡吃啥,點一種,我得笨雀兒先飛,早動手。”
王慧說:“到了你們家,我得發揮我的職能,不能吃現成飯。我為主,你為輔,我動手,你動口。比如米面在哪兒放,調料從哪兒取,你得在跟前才行。”
老孫說:“要說為主,還得我為主。一者,我這人好吃,好吃的人一般說來都會做飯,老伴在時我也動手,練下一點功夫了。二者,咱這是農家飯,比如莜面栲栳、蕎面饣合饣乇、紅面魚魚、豆面抿圪斗,這些飯估計你沒多做過,還得我動手。”
王慧說:“你別說,這樣的飯真還把我難住了。那就這樣吧,以你為主,我當下手,順便學上兩手,回去好給老丁變個花樣。”
老孫說:“你要歇不住,打下手也行。那老丁你歇著,我們去辦飯,到時過來叫你。”
王慧把丁國義推到炕上,脫了鞋,又推倒在鋪蓋上說道:“晚上睡得遲,躺下歇歇。能睡一會更好。”說罷,跟著孫應寬出去了。
丁國義被推倒后,一動不動,沒有調整姿勢。對于東峪疙里疙瘩的事情暫時出現麻木狀態,兩眼似乎瞧著窯頂,實際上目光是散的,什么也沒看見。就這樣,不覺便迷糊過去。待王慧叫醒他時,一看表,已經睡了差不多兩個小時。他忙問:“飯熟了?”
王慧說:“李軍回家了,老孫剛剛偵察到。”
丁國義趕忙過來和孫應寬核對。孫應寬說:“沒錯,拐過我家院墻,就能看見李天佑的大門。我看見李軍從大門進去了,你快去,肯定能堵在家里。”
丁國義轉身就走。到李天佑門口,敲了兩下,推門而入。高鳳娥臉上不無尷尬之色,說道:“老丁你快坐吧。”
李天佑說:“你走時我不在家。你說每一家住兩天呀,怎么今上午就過去了?”
丁國義說:“欠你一天,以后來了補上。我是望見李軍回家了,就來見見面。”
高鳳娥不知說啥好。李天佑朝那邊窯里喊道:“軍軍,你丁叔來了,快出來見見你丁叔。”
丁國義說:“我進去吧。”說著推開小門進去一看,屋里沒人。原來這兩孔窯各有正門,為了方便,窯中腿墻上又有一個小門相通。丁國義見沒人,知道從正門走了,便轉身走回來,說道:“里面沒人。”
李天佑說:“那是他啥時就走了,我們都不知道。”
丁國義說:“剛走,我從這門進,他從那門出。”
高鳳娥說:“你快坐下,就在我家吃吧。吃了回去。”
丁國義說:“飯不吃,吃了這面的,剩下那面的了。我是想見見李軍。既然見不著,我還是回去吧。好,你們在。”
李軍捉迷藏式的過激舉動,對丁國義刺激很大,以致使他食欲不振,對老孫精心做的莜面栲栳只吃了幾個就吃不下去了。孫應寬知道是怎么回事,覺得自己通風報信的時間不對,很是后悔。
何止吃飯?睡覺也受到影響。他一向有午休的習慣,但今天是眼睜睜地躺了一個多鐘頭。晚上更甚,幾乎通宵難眠。但他沒有驚動王慧,他不愿讓她也陪著自己失眠。一直到早晨起床后,才把失眠的情況告訴她。王慧一聽,說道:“你怎么不作聲?我一點也不知道呀!”
丁國義:“我不想把一個人失眠變成兩個人睡不著覺。”
王慧說:“不,你應當告我。你越睡不著,越要胡思亂想,越胡思亂想,越睡不著,惡性循環。這時,最好不要強迫自己睡覺,干脆到外面散散步說說話,感到疲乏了再回家睡,情況會好得多。你為啥一個人默默熬煎?”
丁國義:“剛才我說了,我不想把你也搭上。”
王慧:“照這樣下去是不行的。這就得考慮我們的日程,考慮我們是不是需要提前回去的問題了。”
丁國義問:“就這么回去?”
王慧:“是啊,春節前是從城里逃出來,春節后又從村里逃回去。我也不甘心,可有什么辦法呢?”
丁國義語氣十分肯定地說:“不能走!我總得跟李軍見一面,哪怕他罵我,我也想聽聽,落個心里明白。不然,我回去還會繼續失眠的。”
六
一夜失眠使丁國義疲乏無力,四肢酸疼。王慧強迫他服了兩粒感冒藥,說是已經感冒治感冒,尚未感冒防感冒。藥中的撲爾敏等成分很快發揮藥效,加之一夜失眠也的確困倦了,使丁國義在那暖和的窯炕上足足睡了三個鐘頭。午飯后,接著又睡了三個鐘頭。到晚飯后,丁國義覺得渾身輕快如前,便說道,我其實并未感冒,是你這赤腳醫生歪打正著,用藥幫我把一夜的覺給補上了,因而身體也就輕快了。王慧說,赤腳醫生還有后續治療,叫疲勞療法。走,到河邊散步,直到疲勞時再回來睡覺。
他們來到黃河邊上,在大約200米的一段河岸上來回走動。丁國義說:“凌汛期到了,王慧你注意到沒有?”王慧已經注意到了,只見河水中漂著無數冰塊,聽得見互相碰撞的“嚓嚓”聲。王慧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奇觀,驚嘆不已。丁國義邊走邊解釋凌汛是怎么形成的。由凌汛又講到黃河一年四季的變化。一直走到天完全黑了,也感到有些累了,王慧才說,差不多了,回吧。
孫應寬蹲在大門口抽煙,等他們回來。
王慧說:“老孫呀,你一個人的確太孤單了。白天吧,還能到處跑跑,晚上怎么辦?早早地睡?能睡得著嗎?”
孫應寬說:“咱這院子是個大戲臺,悶了就唱秧歌,哼道情,自個找樂,反正獨人獨院,也不影響別人。”
丁國義對王慧說:“還沒給你介紹,老孫當過艄公,會唱好多船工曲。秧歌也唱得不錯,那年正月十五,我在鎮街上聽過一回。”
王慧說:“老孫大哥,我很想聽你唱一段,行嗎?”
孫應寬絲毫沒有推托,笑笑說:“你想聽我唱?那我就唱上一段,唱好唱壞,反正也沒外人。不過我這唱是只聽不看,你們回屋睡,睡下以后聽。好聽了你留神聽,不好聽就只當是風聲雨聲,河吼雷鳴,別往耳朵里去,說不準還有催眠作用呢。”
王慧說:“老孫大哥你別謙虛,我們一定很愛聽。你就想想詞兒,作準備吧。”說罷就回屋洗腳睡覺。睡下以后,王慧便喊道:“老孫大哥,到時間了,開戲吧。”
孫應寬干咳兩聲,清清嗓子,就唱開了:
站在船上我用目觀,
小娘子上船淚汪汪,
問娘子有何傷心事,
艄哥我情愿幫你忙。
艄哥你可快快扳,
我恨不得飛到河那邊。
負心郎君無情義,
丟下奴家整十年。
奴家死活不當緊,
老爹餓死在道邊,
顆粒無收遭大旱,
尸骨遍野好凄慘。
功名富貴你全要,
一級一級向上攀,
轄地民情全不知,
有臉安然做州官?
老孫嗓子還行,個別高音上不去,就翻低八度唱,這正是民間二人臺男聲唱法,顯得更加凄婉動人。他顯然是站在院當中,面朝5號窯唱的,因而聽得清清楚楚。唱完最后一個字,靜場約半分鐘,說了聲:“獻丑獻丑,你們快休息吧。”就回窯里去了,緊接著就聽到“嘩啦”一聲插上了門。
丁國義問妻子:“你聽得懂嗎?”
王慧說:“差不多,是一位女子訴說忘恩負義的丈夫。”
丁國義:“這個意思有,但更主要的是控訴一位不知下情、不管百姓死活的昏庸無德的州官。”
王慧:“噢,那女子的丈夫是一位州官哪?那可是地市級領導啊。”
丁國義沒作聲。沉默片刻,他突然說道:“王慧,我怎么聽著聽著,聽出另外一種味道來了。”
“什么味道?”
“老孫好像是借古諷今,影射我是那位負心郎君。”
“胡扯!我這一輩子最滿意的,就是你的心一天也沒離開過我。莫非在什么地方隱藏著一個二奶?”
“我不是說婚姻。我說的是我和東峪的關系。我離開這里也是十來年了,這里農民種地賠錢、不堪重負的情況我全然不知,我卻在市里做州官,這難道不是說我把這里的衣食父母忘了?”
“多愁善感,快成林妹妹了。”
丁國義沉默片刻,又說:“我總感到老孫這唱詞是針對我即興編的。”
王慧說:“這話缺乏根據,同志!”
丁國義說:“有這么幾個疑點:第一,從內容看,轄地民情全不知,有臉安然做州官,這些話我很容易對號入座。第二,老孫是唱秧歌老手,并不害羞。腦子里有許多唱段,張嘴就現成。可他卻要咱們睡下以后才唱,這會不會是爭取點時間構思構思。第三,唱歌唱戲是有癮的,唱開了收不住,可老孫今天反常,他平時很孤單,今天好容易逮住兩個聽眾了,他卻只唱了一小段,就謝幕下臺,回家睡去了。我懷疑,他怕唱多了沖淡他的主題。所以只送你這么一段,你慢慢玩味去吧。”
王慧有點不相信:“你把老孫當作知識分子文人了。我問過,小學程度,幾分鐘就編好詞兒,而且還唱了出來,可能嗎?”
“你不了解民間藝人。”丁國義說,“這里的秧歌有個很大特點,全是現實題材,唱的都是眼前的人和事,而且是即興口頭創作。如兩支秧歌隊相遇,就有一場對歌,其中一方挑戰,另一方應對,唇槍舌劍,你來我往,哪有時間考慮?唱著上句想下句,腦子快速反應,嘴巴一張就出詞兒,你要答不上來,或打磕巴,停頓一下,那就算你輸了。老孫曾是唱這種秧歌的老手,你還愁他幾分鐘編不出詞兒來?”
王慧暗暗叫苦。老孫要真是這樣,對丈夫的刺激就大了。她擔心丈夫因此而再失眠,忙說:“老孫即使真是這樣,也沒關系的。他影射的是那個官職,可你已經退休,那個位子已經有人占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別多愁,甭善感,身體為本,健康第一,關燈,睡覺。”
這一夜還算不錯。丁國義對老孫的唱詞猜測、揣度了一會,也就睡去了。而且睡得很沉,硬是外面的爆竹聲才把他驚醒。
“六點半了,起床吧。”丁國義看看表,首先坐起來穿衣。
“今天是正月初五,怎么還放炮呀?”王慧邊起邊問。
“這里有個鄉俗。”丁國義說,“正月十五以里,離家出遠門時必須放炮,以圖吉利。可能是有人出遠門吧。”
正說著,“嘭———叭”兩聲脆響,是老孫在院里放了一個二踢腳。王慧說:“這么說,老孫也要出門去?”
丁國義說:“咱們還在,他不會撂下咱們走的。哎對了,今天叫破五,這里的人有個講究,不過破五不出門。離家出門,起碼得到了初六。放炮可能另有說法。”
丁國義夫婦穿好衣服,來到院里。見孫應寬手里捏著剛才放炮用的打火機,笑著對他們說:“起這么早干啥?做好飯我會叫你們的。”
丁國義問:“硬是放炮驚醒的。今天放炮是啥意思?”
孫應寬說:“今天是破五。炮仗是送窮土時放的。”
送窮土是此地鄉俗。據文化人考證,此俗可能與東漢揚雄的《驅貧賦》或唐代韓愈的《送窮文》有關。人們受文章啟發,認定凡是貧窮之家,都隱藏著一個窮鬼,在死死盯著這家人,以家貧人窮為快事。為此,每年年初,每家每戶都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送窮鬼。可大年時節,人們忌諱說鬼,就以垃圾土替代。況且鬼無影無形,太空幻,垃圾土是有形之物,端著送出去,使勁一扔,覺得實實在在,心里踏實。因此從正月初一起,只掃地,不倒垃圾,積攢到初五早上,再把屋里清掃一遍,將五天的垃圾一起送出去倒掉,就算把窮鬼送走了。
丁國義說:“送窮土?這個習俗我可不了解。”
孫應寬一笑,來了四句順口溜:“破五早晨掃庭除,旮里旮旯不留土,送走窮鬼來財運,又發家來又致富。”
丁國義瞧瞧王慧:“明白老孫的本領了吧?張嘴就來四句,還押著韻呢。”
王慧會意地點點頭,然后問:“老孫你怎么不叫我們看看?”
孫應寬朝外一指:“這不,還有人正在送呢。”
這時正好有一男人從大門口走出來,雙手端個破紙箱,大步向前,目不旁視。走了大約百十米停下來,將紙箱放下,點燃三炷香插到虛土上,磕了三個頭,然后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回來。到了大門口,先點著一串鞭炮,劈劈啪啪響成一片。接住又點了一個麻雷炮,在劈劈啪啪中又添一聲巨響。待硝煙、紙屑散盡時,那人進了院子,兩扇大門已嚴絲合縫地關上了。
王慧驚訝道:“我以為把垃圾倒了就行了,還有儀式呢!”
丁國義說:“王慧你注意到沒有,這里面充滿人們跟窮鬼斗爭的策略。”
“什么策略?”王慧問。
“軟硬兼施、先禮后兵。”丁國義說,“先是對窮鬼以禮相待,意思在說,你在我家呆了一年了,挺辛苦的,該換個地方了,到別處去吧。咱以禮相待,給你燒香磕頭,這該行了吧?盡了禮,就往回走,到了自家門口,再放一通爆竹。這爆竹是避邪之物,對鬼魅最具威懾力。這就等于說,你要是不識抬舉,賴著不走,那就不客氣了。老孫說是不是這樣?”
孫應寬頻頻點頭道:“咱老百姓心里就是這么想的。只是沒文化,嘴上說不出來。”
王慧感到丈夫講得太好了,把農民那種心理描繪得淋漓盡致,栩栩如生。她朝丁國義翹了翹大拇指。然后轉向孫應寬問道:“老孫,這種鄉俗迷信色彩很濃,你們相信?”
孫應寬說:“老百姓就是這樣,光景過好了,迷信思想就淡了。初承包土地那幾年,很少有人家送窮土。以后光景一年不如一年,就又想起送窮土來了。你說當農民的,除了這,還能有啥辦法?”頓了頓又說:“我聽說后天有好幾個人決定外出打工,要撂下土地偷偷走。干部們已經知道了,說要走可以,全年的稅費交清,交不清不能走。你看吧,后天村里有好戲哩。”
回到屋里后,孫應寬提過一壺熱水來,說:“你們洗漱吧,洗完就過來吃飯,飯早做好了。”說罷出去了。
王慧說:“來,你先洗吧。”
丁國義望著窗外,沒有反應。
王慧說:“怎么,又多愁善感哪?”
丁國義說:“看了群眾送窮土,聽了老孫剛才的話,心里覺得沉甸甸的。”說著走到臉盆跟前,正要動手,又停住了,說道:“王慧,我基本弄清李軍是怎么回事了。”
王慧問:“怎回事?”
丁國義說:“東峪的情況很不好,甚至可以說很嚴峻。這一切都是發生在我在職的時候。我是從羅山鎮起家的,東峪是我的故鄉,我卻對這里的情況一無所知。應該說,我是無顏見江東父老的。可我不知趣,居然大大咧咧地見江東父老來了,李軍作為江東父老的代表,不跟你見面難道不是很自然的事嗎?”
王慧點點頭:“有道理,很可能就是這么回事。”
丁國義這才開始洗臉。
七
猜著了“李軍避而不見”這個謎,丁國義在沉痛地責問自己:為什么在職時對東峪的真實情況竟這么一無所知?人說當局者迷,為什么當局者就會迷?那時若是不迷,能及時發現,他完全有權力采取措施,東峪以至整個羅山鎮就不會走到今天的地步了!
丁國義是在院里踱步時這樣自責的。聽到王慧在叫他,才停止踱步,走進1號窯里去。
原來老孫決定晌午給他們吃蕎面饣合饣乇。這是城市里少有的一種面食,自然也就少有人會做。首先要和好面,也就是要和得軟硬適中。然后掐一塊,搓成指頭粗細的條,夾在左手指間,右手在條上掐一點,就便捺到左手心,右拇指稍稍用勁壓著一旋,一個饣合饣乇就掉一盆里去了。旋到夠吃的時候,就下鍋煮熟,擱上各種調料和羊肉臊子。這羊肉臊子也是有講究的,那肉丁要切得不大不小,筷子一攪和,正好能嵌到每一個饣合饣乇里面去,吃起來就更有風味了。
女人家對做飯就是有天分。王慧是向老孫學的,可一學就成,此刻已能熟練操作,動作老練,速度也不比老孫慢。丁國義進門時,老孫正夸她:“行了行了,走時給你帶幾斤蕎面,回去自個做著吃。”
王慧很是高興,見丈夫心事重重的樣子就說:“來老丁,你也學學,用大拇指壓住一旋,就成了。學會了回去好給我打下手。我已經出師了,老孫剛才說的。”
丁國義心思不在學做飯上,搖搖手說:“不行不行,王慧你知道我連稀粥都熬不好,這玩意兒更不行。”
老孫說:“不用難為他了。讓他還是出去散步吧。多走一會,就能多吃半碗飯,這比啥都強。”
正說著,門嘩一聲開了,一位靚麗的年輕女子出現在門口,并說道:“丁叔、王姨好!”說著邁進門坎,與丁國義和王慧一一握手。
丁國義一看,說道:“咳呀,是玉蘭!”又對王慧介紹道:“何玉蘭,當年縣委機關灶廚師何永祥的女兒。”
王慧打量著玉蘭,說道:“老丁曾提到過你,說你聰明能干,但對你的什么事,他沒辦了,很遺憾。你今年有———很不好意思,不知你介意不介意問你的年齡?”
玉蘭微笑著,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說道:“長輩問晚輩,有啥不可。不小了,而立已過,不惑將近,三十五了。”
“噢?”王慧瞧著她,“我還以為你沒出了三十呢。”
丁國義說:“玉蘭你坐,坐下說話。”
玉蘭很有禮貌,等所有人都坐了,她才落座。
丁國義說:“玉蘭,你的事因我工作變動以后,沒能及時關照,就給耽誤了。待我想起問縣里時,你早已辭職。見了你父親,我得向他道歉。”
丁國義說的是玉蘭的工作問題。玉蘭家在西峪村,師范學校肄業,在縣城東關小學當民辦教師,教六年級。他父親何永祥在縣委機關灶上當廚師。丁國義當了縣委書記后,何永祥找過他一次,要求解決女兒的轉正問題。話說得很實在:“丁書記,我不是要走后門,要你無原則照顧。你先了解一下她的工作怎么樣。工作不好,不用考慮。工作一般好,也不用考慮,一般好的人有的是,考慮了她,人家別人有意見。我說的是,要是她工作特殊好,別人都比不上,能不能破格解決一下?”丁國義答應了解一下再說。一了解,何玉蘭教學成績非常突出,她所代的課,她所包的班不管是平時統考、畢業考試還是升學率,都是全縣名列前茅,穩居第一。可是本校有異議,說她的教學方法不正規。有些課,她登臺講開了頭,就坐到下面做學生,讓學生登臺講解,辯論,有時竟像演小品似的,逗得下面哄堂大笑。所以有人就說,她不像教師,倒像當裁判或做評委。教育局長呢,對她的成績不敢否定,但對她的教學方法也不敢肯定。后來省教育報的記者采訪了何玉蘭,回去發了篇通訊,引起省教委主任的高度重視。外縣外省都有學校派人來,要學習“玉蘭教學法”。這一下,教育局長不敢不重視了,就找丁國義匯報,同時也想趁此機會要點錢。丁國義說:“何玉蘭這樣的教師,既有勇于探索的精神,又有實際教學效果,不管從哪方面考慮,都應當給予獎勵。你今年先把她的轉正解決了,用自然減員指標。教齡不夠長,破格。”局長見書記如此堅決,就頻頻點頭,說是是是。可是等自然減員指標下來時,丁國義已調到市里去了。教育局長手上還有好多重量級人物的親戚處理不了,哪能輪得上何玉蘭?何玉蘭見轉正無望,又感到和那些憑裙帶關系進來,水平又次得沒法說的七姑八姨們在一起,真感到憋氣,就將一張辭呈遞給校長,揚長而去。
現在玉蘭見丁國義對她的工作問題一再表示抱歉,就說:“當時丁叔能做到那一步,已是十分難能可貴了。我爹說,盡管事情沒辦了,咱也得感謝丁書記,因為人家當時是真心實意想給咱辦的。”
丁國義嘆道:“這是你們父女倆的寬容大度,從我來說,沒法不感到遺憾。因為我不是平調出去,是升遷,只要盯得緊點,他們也不敢變的。可是剛到一個新單位,任務重了,事情多了,沒能記得及時關照這事。待想起來時,已經遲了。”
王慧說:“玉蘭,你就是有怨言,老丁他也是能夠理解的。”
玉蘭說:“王姨,我無怨言。你道我干啥來了?我來請你們吃飯。我要有怨言,還會請你們去吃飯嗎?”
老孫一聽,慌了,說道:“奇女子,你看我正做蕎面饣合饣乇,就是專給他們吃的。你要請客啥時不能請,偏要瞅住今晌午和我老漢爭呀?”接著又對丁國義夫婦介紹道:“這閨女可不是普通人,人家叫她奇女,是咱羅山兩大奇人里的第一奇,另一個奇人就是李天佑的小子李軍。她現在開藥店,賺了大錢,是咱東峪、西峪開天辟地以來第一個大財主。”
王慧問道:“人們稱你奇女,就是因為你有頭腦、能賺錢嗎?”
玉蘭笑道:“這一半是認真,一半也是開玩笑。說我教書時教學方法奇;轉正遇阻時,有最大最頂用的自身資源不用,而是寫辭呈,處理問題的方法奇;辭職后開了個藥店,別人經營藥品是為了牟取暴利,我卻平價出售,比醫院的藥價要低百分之二十到五十。結果呢,薄利多銷,反而賺了錢。于是就說經營思想奇。其實這都是自自然然的事,人們非要說奇不可。”
王慧愛撫地抓住玉蘭的手撫摩著說:“果然奇女名不虛傳。還有一奇別人沒說,這相貌也美得出奇。”
玉蘭說:“謝謝王姨夸獎。其實王姨年輕時,比我強多了。好,咱言歸正傳,說吃飯吧。今中午的客我是請定了。也許孫大叔又要取笑我,說奇女子請客也是什么奇招兒吧?”
老孫說:“可不,你遲不來,早不來,偏偏這當兒來了,這還不奇嗎?”
玉蘭說:“大叔,可我沒辦法。我是剛才路過你們代銷店時,聽人們說丁叔在你家,就找上門來。晚上我有事,明早就得進城,你說吧大叔,今中午你該不該讓我?”
老孫說:“要這么說,那我讓奇女子吧。”
玉蘭說:“我回家不想顯擺,是騎自行車的。我先到鎮上去,過一會開車來接你們。”
丁國義說:“二里地,還要車接?你不愿意顯擺,讓我們顯擺呀?”
王慧說:“我們每天散步,起碼要走十來里路,二里地算啥,溜達溜達就去了。”
玉蘭說:“那就尊重你們的意見。我十二點鐘在黃河賓館門口恭候。”
玉蘭走后,老孫和王慧也停止旋饣合饣乇,三人坐下來閑聊。話題是丁國義提起的。他問老孫:“你剛才說李軍也是奇人之一,這李軍奇在什么地方?”
老孫說:“羅山出了兩奇人,聽我細細說分明,男的家在東峪住,他的姓名叫李軍,女的家住西峪村,何氏門里一千金……”
丁國義朝王慧甩甩下頦說:“我的話怎么樣?張口就現成,都是押韻的。”
王慧說道:“服了,服了,老孫可是個民間藝人哪!你干脆把二奇唱上一段吧?”
老孫說:“說比唱來得容易,還是說吧———咳,不能說了,你們該動身了,等你們吃了飯回來咱慢慢聊。”
丁國義點點頭道:“好的,回來你詳細說說,能唱更好。”
王慧說:“這東峪、西峪可是藏龍臥虎,奇人輩出。我說老孫你也是奇人。”
“我?”老孫連連搖頭,“好我的老王妹子,我算啥呀?扳了半輩子船,窮了半輩子,后來才種地,種到今天也種不下去了,我想退了地扳渡口船。一輩子啥也沒弄成,就修下一院六孔窯,還空蕩蕩沒人住。唉……\"
王慧說:“你會唱秧歌,即興編詞,出口成章。昨天晚上,你剛唱了幾句,我們還等著聽,你怎就不唱了?”
“唱得不好,唱多了怕影響你們休息。”老孫說,嘿嘿笑了兩聲,“不要光顧說話,誤了你們的時間。快看看你們的表吧。我那鐘沒電了,死下好幾天了。”
王慧看看手表說:“十一點半了,真的該走了。”
羅山鎮在村西二里處。他們走到村口西坪時,見十來個人正忙乎,有的挖坑,有的栽桿。李來福也在其中。丁國義忙走過去問:“老李,你們這是干啥?”
李來福說:“請來鎮上的師傅,指揮布陣。”
丁國義問:“布陣?布什么陣?”
李來福說:“九曲黃河陣。”
丁國義問:“鎮上每年正月十五都搞呀,今年不搞啦?”
李來福說:“往年都是湊鎮上的熱鬧,今年大伙要求單另搞。鎮上是十五,我們安排在十四。”
丁國義還是有些不明白:“我是說,村子離鎮上只有二里地,十五晚上到鎮上熱鬧熱鬧不就行了,為啥還要花錢費力單另搞呢?”
李來福對這個問題的回答似乎很費思索,好一會工夫才說:“擺九曲黃河陣是為了祈福消災。村里人如今活得不大順當。馬吉祥一死,人心慌了,害怕再有什么災禍降到頭上,就要求擺一回九曲黃河陣。唉,咱老百姓比不上你們公家人,除了求神,還能求啥呢?”
丁國義覺得,李來福這幾句話,一字一句像是在他心上敲擊,他感到渾身震動。
八
丁國義夫婦12點準時步入黃河賓館1樓3號包間。丁國義環視室內裝修,十分感慨地說:“我在鎮上工作時,還想不到旅游經濟這一招。后來的幾任看來也沒想到。想到的是市里的企業家,人家來這里蓋賓館。看來觀念滯后恐怕是這里經濟發展緩慢的主要原因了。”
玉蘭說:“其實觀念滯后的是主要領導,具體講就是郎全德。我不滯后,李軍也不滯后,可有啥用呢?”
丁國義問:“你們有過發展旅游業的想法?”
玉蘭說:“我曾想,我們守著黃河,而且我們這一段黃河風光獨特,應當考慮旅游業。具體設想是:把鎮西的紅灣那片寬闊的河灘開辟出來,一半是游泳場,一半是其它娛樂體育設施,比如籃球、臺球、錄像廳、射擊場、沙灘排球等等,讓游客來了有個玩處,而且能玩得痛快。同時在鎮口蓋一座小賓館,解決游客吃、住問題。我估算了一下,大約得三百萬。我當時的藥店還沒有擴大,經濟實力還不夠,就想同鎮政府聯手,鎮上出大頭,我出小頭,并負責經營管理。我先找李軍。他剛當鎮長不久,很想干點事情,一看拍案叫好,這一拍,把玻璃板都扳裂了。李軍說,光文字材料不夠,你能不能畫個圖,哪怕簡單的示意圖都行。我找了一位工程師,按我的意圖、設想搞了一份初步設計圖。李軍非常滿意,拿到黨委會上研究。不料郎全德一看,說了聲:‘胡鬧!’就扔到一邊去了。”
丁國義很有點驚訝:“這是他們鎮長拿去研究的呀,怎么是這樣的態度?”
王慧也說:“是呀,這么狂?”
“狂著哪!”玉蘭說,“你道他是誰?他是省委方副書記的駙馬爺。下海十年,賺錢洗錢兼而有之。該賺的賺夠了,該洗的都洗了,這才回來謀官。謀官本來是小菜一碟,但老爺子掌權沒幾年了,在老爺子退休以前,他必須到了縣委書記那一格上。按一般的程序,最簡單也得先在縣委副書記的位子上呆個一兩年吧,這樣時間卡死了,他在鎮上只能呆兩三年就得走,因此他急于抓的是見效快的形象工程。這你就明白他為什么會不考慮我們的項目了。至于說話狂,那是特殊背景決定的。縣委書記、縣長見了他,五十米以外就提前朝他笑上了。別人就更不在話下了。全縣上下,只有一個人不怕他,就是李軍。人們說,李軍這人硬,硬得出奇,這也是他獲得‘奇人’稱號的原因之一。”
丁國義聽了頻頻點頭。他明白東峪人為什么說到存在的問題時噤若寒蟬了。王慧朝丁國義看了一眼,交換了相同的信息。
這時服務員拿來菜單。玉蘭要丁國義點菜。丁國義說:“客隨主便,由你定。但應本著力求簡單、有特色、花錢少、吃得舒服的原則。我知道你想掏錢,也能掏得起,可你鋪張的飯菜我們不一定喜歡。酒喝干紅,其它一概不要。”
王慧說:“你要不按他說的辦,他吃不舒服,心里也不高興。”
玉蘭點點頭,點了四個涼菜,八個熱菜。然后說:“丁叔不讓鋪張,實際上也沒法鋪張。賓館是初十才正式開門營業。是我把廚師和服務員叫來臨時做一頓飯。黃河賓館就是正式營業以后,也做不出什么高檔次的飯來。飯好飯壞在其次,主要是聚一聚,表示一下歡迎丁叔、王姨回東峪過年的意思吧。”
在上菜期間,主客閑聊,彼此都很坦誠。丁國義說,他這次下來,遇到一些他壓根兒沒想到的情況,使他百感交集。首先沒想到的是,現在的東峪和他所了解的那個東峪截然兩樣,使他大吃一驚。他有點奇怪,他調離羅山以后,回羅山的次數不下十次,其中三次來過東峪,最近的一次是三年前,他剛調到市里不久。他沒有發現任何問題,東峪也沒有任何人對他說過什么情況!難道自己是聾子、瞎子,什么都聽不到看不見了?
玉蘭笑道:“丁叔你說對了。做了官的人,視力、聽力越來越差,這也是必然的。比如,做鄉鎮級的末品小官時,同農民群眾直接接觸較多,可以看到農村的真實情況,聽到農民的真實聲音,這時他的聽力、視力基本正常。做了七品縣官,離農民群眾有了距離,即使下來,屁股上有秘書、司機,左右有鄉鎮領導陪同,這時就會看不到多少真實情況,聽不到多少真實聲音,他的聽力、視力低下,基本快到失明失聰的地步。官做到地市級,也就是丁叔你們這一級,那就完全成了聾子瞎子。你們偶爾也蜻蜓式地下來點點水,有秘書干事跟隨,縣鄉兩級頭頭陪同,前呼后擁,還想聽到看到真實的東西?如果官再大一點,比如省級領導下來,那還了得嗎?秘書班子、新聞記者、保衛人員,加上地縣兩級領導陪同,浩浩蕩蕩,警車開道,老百姓躲閃不及,誰還敢把真話告你?有個故事,丁叔、王姨愿意聽嗎?”
王慧:“很想聽。”
丁國義:“你講你講!”
玉蘭說:“這是一件真事。去年春天,省委方書記要來咱們縣視察農村工作。省委書記出行,秘書、記者、保衛這一套人馬就不用說了,市里是書記、市長陪同,縣里是書記、縣長陪同,浩浩蕩蕩,那陣勢你可以想像得到。方書記要到農村看看,縣里安排到羅山,郎全德安排到金月灣,并把徐大民家定為方書記要去視察的農戶。丁叔可能還記得,土地承包以后,徐大民發家致富搞得最好,記者采訪過,上過省報。這郎全德也太官僚主義了。徐大民這幾年已經走下坡路,他卻一無所知。家里空蕩蕩,一件像樣的家具和電器都沒有。郎全德問是怎回事。徐大民說,二兒子成家時,買不起家具和電器,他把自己的全搬去讓年輕人用了。郎全德急中生智,把自己辦公室的沙發、電視機全搬來武裝徐大民。方書記到來時,在徐大民家坐了幾分鐘。方書記坐在沙發上,拍著扶手問:‘真牛皮沙發,比我家里的要好。多少錢?’郎全德說:‘八千多,是吧老徐?’徐大民點頭說是。方書記走到路上時,問一位記者:‘假如你家只有一兩萬元,會不會買徐大民那樣的沙發?’記者說:‘方書記,不會的,沒有十大幾二十萬的家底,誰會把近萬元坐到屁股下呢?’方書記聽了,深深地點了兩下頭。方書記太高興了,除了親眼看了富裕起來的徐大民,還聽了那么多匯報,沿途又看了好多路邊工程、門面項目,于是他回省后,對記者們說了一句話:‘農村形勢的確令人鼓舞!’你看看,方書記下來一回,聽到的匯報是夸大的注水的成績,看到的純粹是假布置的現場,還有路邊專供過路人看的梯田和魚鱗坑。可以說沒有一點是真實的,說他是聾子和瞎子,難道過分嗎?”
丁國義說:“去年方書記來時我知道,陪同的任務與副職無關,那是一、二把手的事。”
玉蘭說:“這故事還有續篇,你們聽嗎?”
王慧說:“聽,你快說。”
玉蘭說:“方書記一走,郎全德派人去搬沙發和電器。這事原是瞞著李軍搞的。李軍在王坪下鄉,路上遇見搬家具的人,給擋回來了。郎全德問,你要干什么?李軍說,你不能這么欺侮老百姓,既然搬去了,已經達到了你的造假目的,那就讓徐大民用去,就當是扶了貧吧。郎全德不聽,執意要搬回來。李軍說,你要敢這么做,我今晚寫材料,明天上省里,首先把材料給你老丈人,然后再給方書記,揭露你欺下騙上的惡劣行徑。郎全德氣粗地說,你去找吧,你以為省委是你們家,你說啥就聽啥?李軍說,省委領導可能不理我,但我另有辦法,一是找新聞媒體曝光,本省的不行找外省的。還有一個辦法,這是任何人阻擋不了的,就是把材料貼到網上,讓全中國全世界都知道你的丑行,我看他省委理睬不理睬?這一說,郎全德軟了,終于沒敢去搬。第二天,秘書說,要進城給郎書記買辦公用品,李軍說,你買你掏錢,我決不簽字批條子。嚇得秘書也不敢去了。這樣辦公室空蕩蕩,人去了都沒個坐處。郎全德最怕人們問沙發哪里去了,只好把自己家里的偷偷搬去用。老婆回來一看,沙發沒了,當即打電話罵了他個狗血噴頭;轉手撥通父親的電話訴了一氣苦;接著又撥通縣委書記的電話,發火道,郎全德被一個爛鎮長李軍欺負得沒法活了,你們管不管?你看這臺戲多熱鬧啊!”
“哎喲玉蘭,”王慧聽高興了,“這簡直是小說哇!好生動!”
玉蘭說:“可它不是小說,是百分之百真實的現實生活。———說故事把話扯遠了,咱回過頭還說又聾又瞎的高官吧。我曾想,我要當省委書記的話,決不這么當———也許我的想法很幼稚,你們聽了會笑的。”
丁國義說:“你說說,看你有什么奇招?”
玉蘭說:“我決不當聾子、瞎子,決不上當受騙。按正常程序的匯報我聽,材料和報表也看,但聽過看過之后,我要采取措施,對你匯報的情況和數字要進行核實。措施也簡單,學習清代的康煕和乾隆。這兩個皇帝所以冒險歷艱,頻繁私訪,是意識到單靠閱朝臣奏折和浩浩蕩蕩出行,已經不能獲得真實下情,不得已才微服私訪的。皇帝尚且如此,我們為啥不能帶著秘書和便衣警察,開個什么名義的介紹函,到下面暗訪呢?當然省委書記不能撂下別的事不管,整天下去暗訪。我可以成立一個欽差班子,讓他們替我下去暗訪,一樣奏效啊!”
丁國義聽得笑了:“粘個假胡子,戴頂趙本山那樣的帽子,對吧?”
“喬裝打扮也是必要的。”玉蘭說,“這樣的事例在當今世界上是可以找到的。比如約旦國王阿卜杜拉二世,為了了解下情,化裝成出租車司機,開了一輛最普通的鮮黃色出租車就上街去了,因沒系好安全帶,被交警訓斥了一頓才放走。為了弄清廣遭非議的自由貿易區的真實情況,他扮成電視臺新聞攝制組工作人員,粘了白胡子,穿了阿拉伯傳統長袍,扛著攝像機在自由貿易區四處走動,視察貿易區的運作情況。我想,這位國王要是再聽有關自由貿易區匯報,心中有數,可辨真偽了。國王尚且如此,我們一個市委書記、省委書記就不能?我想,這樣搞它幾年下來,不管是一個省還是一個市,下面的人還敢報喜不報憂?還敢浮夸虛報?還敢公然造假?”
王慧說:“你知道的東西真不少,講得有理有據啊!”
丁國義說:“看來,你在一些重大問題上的確是有想法的。你要是做了省委書記、市委書記,真會使出些什么奇招來呢。你可真是名副其實的奇女啊!”
王慧說:“老丁,你就請奇女幫你解個謎吧。”
玉蘭問:“什么謎?”
丁國義說:“關于李軍的謎。”說著便將李軍避而不見的情況講了一遍。
玉蘭笑笑說道:“李軍的謎讓李軍自個解不是最好嗎?”
丁國義說:“他老躲我,我找不到他呀!”
玉蘭問:“丁叔很想見他?”
丁國義:“很想見。我已下了決心,見不到李軍就不回去。”
玉蘭說:“那我把他叫過來。”
丁國義問:“他會過來?”
玉蘭說:“我想請李軍加盟,公司叫二奇藥業責任有限公司,店名叫二奇平民藥店。他已答應,正在貸款。我要他過來,他一定會過來的。”說著拿出手機,正要撥號,又停住說:“他來了以后,咱喝酒、吃飯,啥話都不說。等吃完飯,我讓服務員開個房間,你們倆從從容容談去。王姨第一次來,我領王姨到鎮上轉轉。丁叔看行不行?”
丁國義說:“很好!按你的安排進行。”
九
201號是黃河賓館唯一帶接待室的大套間。丁國義和李軍都沒有坐沙發,來到窗下,一人一個小圈椅,隔小圓桌對面而坐。窗是落地玻璃窗,可以看見黃河浩蕩東流之勢。
兩人的談話以李軍的奇人稱號為切入點。丁國義說,我聽人說了,你號稱奇人,是羅山二奇人之一。李軍淡淡一笑,搖搖頭說,說玉蘭奇,這名副其實,玉蘭確有奇法奇招高人一籌,令人嘆服。我沒有這水平,我是性格有點倔強,只要認為對的,就非堅持不可,總是同多數人的想法做法相左,有點逆潮流而動。大學畢業,別人都爭取留大城市,我卻主動回縣,又主動下到鄉鎮,一竿子插到底。仕途中的人都知道,前途命運捏在上司手中,因此竭盡討好、巴結之能事,我對上司卻連一絲諂笑都沒給過。工作中,都懂得報喜不報憂,問題少報或者不報,成績必報而且多報,我卻死咬住實事求是,一是一,二是二,為此竟和書記郎全德鬧到三干會上,郎全德列舉的成績和數字,我卻予以糾正和反駁。縣委領導怒不可遏,見了我臉陰成黑鍋底,揚言要免我的職。而且還有來自市委某些領導的壓力。別人勸我回頭是岸,趕緊寫檢查認錯,而且要聲淚俱下,求得上司原諒,保住頭上這頂來之不易的烏紗小帽。我呢,寫倒是寫了,但寫的是辭呈,我把辭呈一掌拍到縣委書記的玻璃板上,轉身揚長而去,回家當庶民百姓來了。人們都說,當今官場仕途,像我這樣的人幾乎沒有。物以稀為貴,人以稀為奇,于是就說,我是又一個羅山奇人。
丁國義聽到這里,點點頭說,你辭職的事,我是一無所知。來東峪之后,聽老孫講到一些,剛才玉蘭又講了一個故事,我才對你辭職的背景有了一點了解。
談話到此,停頓下來。片刻之后,李軍說:“丁叔,見面話已經說過,該轉入正題了。我想我首先應當說明的是這幾天為啥沒有來見丁叔。可以說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呀。要是按我的脾氣,按我的性格,按我慣常的做法,我對哪個人有意見,有看法,非但不躲避,還會主動找上門去,毫不客氣,一吐為快。可是面對你丁叔,我猶豫了。這是看在你曾為老百姓辦過不少好事的恩德上,看在你到鄉下農民家來過年這樣不尋常的舉動上,也看在你還記著我們家的這份情意上,我第一次畏縮了,最后終于采取了三十六計走為上的不接觸政策。”
丁國義說:“李軍,我明白了。你躲著不見,已算是特殊對待我了,是給足了我面子。這么說,你對我有意見,甚至意見很大,對吧?”
李軍說:“應該說,我不是對哪一個人有意見,而是對干部隊伍中的一種壞作風有意見。何止有意見,我是非常痛恨!如果丁叔有染此風,那就想錯也錯不開,咱們只能狹路相逢了。”
丁國義估計,李軍在自己身上找到并瞄準的靶子,一定和老孫唱秧歌影射的一樣,是高高在上,官僚主義,不了解下情,忘了衣食父母,等等。這一點他已經有過反省,并深深感到內疚,準備承受這位晚輩的一通猛烈轟擊。這樣他反而會好受一些。因此他幽默地說:“我現在是《英雄兒女》中的王成,我在向你呼喊:‘向我開炮!’”
李軍說:“也不能一味地開炮。公道講,丁叔為官三十年,不貪不占,兩袖清風,這一點群眾已有公論,我也很佩服。”
李軍點到了丁國義引以自豪的強項,丁國義心里覺得很舒坦,笑著問了一句:“你也認可這種公論?”
李軍說:“我認可。我這人愣,不會講究什么說話方法,我不認可的,絕不違心地說話。俗話說,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你所到之處都留下清白的足跡,人們不但了解你有著清白為官的胸懷和境界,也了解你維護清白的決心和所采取的行動。這一點,丁叔你響當當,硬邦邦,沒說的。但是……”說到這里停頓下來。
丁國義笑了:“你完全可以直接說但是后面的話.難道怕我接受不了?”
李軍說:“但是在另一個方面,我就不敢恭維了。丁叔來東峪幾天了,一定對東峪農民負擔的現狀有所了解。近年來,年年喊減負,年年在加負,明減暗加,虛減實加,已經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
丁國義點點頭:“沒人跟我詳細講,但我已感覺到了。”
李軍:“當然農民負擔重,是多種原因造成的。但在羅山來說,虛報、浮夸是最主要的原因。你清楚,農民負擔是按上一年人均收入的百分比下達的,羅山每年上報的農民純收入都是注了水的,這樣農民負擔就會有不合理的逐年遞增,到了郎全德書記這一任,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我和郎全德的矛盾斗爭就是在這個問題上公開化、白熱化的。我發現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羅山存在一個以秘書王大頭為媒介的數字腐敗鏈,連接著四任鎮黨委書記,而丁叔你是這個鏈條的發端。這是沒法回避的事實,也是我所不愿意看到的事實。所以我們只能在這里狹路相逢了。”
丁國義好像后背上被蜂蜇了一下,倏地坐直身子:“你是說,我是一個腐敗鏈的發端?”
李軍點點頭:“是數字腐敗鏈。你們那時每年的測算表我都搞了復印件,我認為測算是比較符合實際的。有一年因遭災,農民收入下降,表中也真實地反映出來了。可你們是怎么上報的呢?這些數據,我也從縣里查到了,比實際測算都高了一截子,是逐年增收,連災年也照增不誤。我說的沒錯吧?”
丁國義有兜頭潑了一盆涼水的感覺,渾身激靈了一下。他腦子里首先作出的反應是:沒法否認。接著是那些從未當回事因而已經淡忘了的往事,又在腦海里清晰地浮現出來。那是他由關杉鄉調任羅山鎮書記的第一年,當時的秘書叫王秀成,但沒人叫他的姓名,而是喊他王大頭。王大頭的腦袋的確有點不合比例地大,但特聰明,記憶力極強,都說是與腦容量有關。此人喜歡數字,善于擺弄文字,不管是總結還是匯報,能將所有的內容量化,變成一大堆數字或百分比。而數字也用不著實際測算,只須仰臉望一下屋頂,實際增長多少,同比提高多少,占到百分之幾等等,就全有了。丁國義剛升任羅山書記,對全年工作總結還是認真的,有些重要數字都是經過反復調查測算出來的。然而王大頭在報表和上報材料時全沒有用。他用的還是從屋頂瞧出來的數字,比丁國義測算得要高得多。丁國義知道后,問王大頭,為什么自作主張,擅自改動數字?王大頭說,丁書記你別急,不說你也清楚,數字是考核干部的主要依據,報低了要吃虧的。再說,你今年是新官上任,不點三把火吧,還不點它一兩把?你總得有點新表現讓領導看呀。這樣吧,報已經報了,先別管它,你倒是可以了解一下其它鄉鎮的情況,看咱們是不是太冒了。要是太冒,重報一下,第一次作為錯報,責任在我,這還不行嗎?丁國義想這樣做也行,于是就到縣里摸了摸各鄉鎮各項任務指標完成情況,結果是羅山排名第五名。前四名中,第一和第二兩家是條件好,基礎扎實的老先進,這沒說的。第三和第四兩家,他就有點不服氣了,論基礎論條件都在羅山之下,兩家的書記和丁國義一樣,也是這次調整班子時才調去當書記的,干了還不到一年,就跑到羅山前面去了。那么羅山在他們之后還有啥說的呢?到了年初三干會上,前五名成為年度明星,領導大會小會一個勁表揚,而那些后進的也沒少挨批評。會后,王大頭問丁國義:“怎么樣?”丁國義笑笑,伸手在王大頭后腦勺上輕輕拍了兩下。王大頭說:“丁書記,事實證明,咱們還是有點保守了。右豐和劉家莊都跑到咱們前面去了,我心里不服。再說了,古代考試的前三名,叫狀元、榜眼、探花,咱們這第五名算啥呀?今年解放思想,目標應該是:保證前三名,爭取當狀元。”這以后,丁國義每年都要認真測算一下,為的是心里明白,但上報時就按高參王大頭的意見辦了。因而在你追我趕的數字競賽中連續三年全縣奪冠,三連冠的突出成績終于將他推到副縣長的寶座。做了副縣長的丁國義又是包羅山鎮的點,羅山鎮每年的成績他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更明白這些突出成績給自己頭頂上繼續增添著光環,這些光環使他的職位一路攀升,做了縣長不久,又升任書記。他做夢都沒想到李軍從這里捅他一下。這個地方,不捅就從未感到有疤,可捅開了卻又疤痕累累。他不知該如何作答,有種坐在被告席上的感覺。
李軍喝了兩口茶,又給兩個杯子加了水,然后說道:“丁叔,我說這些,絕不是針對你個人。我說的是我們國家干部隊伍中的一個可怕的癥結。現在人們一提腐敗,想到的是買官賣官貪污受賄,也就是金錢腐敗,卻忽略了另外一種腐敗———數字腐敗。金錢腐敗,說到底是改革開放以來,到了九十年代才泛濫起來的;而數字腐敗,建國之初就有,到了五八年登峰造極。那可是史無前例的一場報喜不報憂、浮夸虛報的運動。問題不能提,事故不準報,至于報喜,不只能報,還得解放思想大膽報,狠狠報,美其名曰放衛星,說鐵水流成河,畝產萬斤算低估,一個南瓜幾個人都搬不動。這種赤裸裸的浮夸虛報雖然以勞民傷財的可悲結局收場,但這種數字游戲卻深深滲透到干部升降任用的機制中去了。報喜是貼金,報憂是抹黑,黑少抹最好不抹,金要貼盡量多貼。其中奧妙誰都清楚,下級無黑,上司也光亮;下級貼金,上司也跟著重塑一個金身,上級與下級,彼此心照不宣……”
李軍停頓,沉默少頃。
丁國義臉上曾有的一絲笑意,此刻已完全凝固了。他腦子里突然跳出這樣一個畫面:一位抓了一輩子小偷的老警察,突然間被小警察給抓了,從他身上搜出以前他并沒有當回事的贓物。他也說不清這是從書籍和影視作品中來的,還是頭腦的即興創作,反正此刻的自己,和那老警察一樣尷尬與狼狽。
“當然,你退休,我辭職,我們都已離開官場政界,說這話已經沒有多大意義了。”李軍面對窗外黃河,聲音沉沉,好像不是說給丁國義聽,而是在獨白,“不過,就是一個普通老百姓吧,當這種可怕的癥結得不到治療,甚至上上下下都不當一回事的時候,心里能安然嗎?搞金錢腐敗的人,起碼還知道自己干的事犯法,因而做賊心虛,提心吊膽,唯恐東窗事發,遭法律嚴懲。而搞數字腐敗的人,雖作賊卻心不虛。何止不虛,還理直氣壯,堂而皇之。因為恢恢天網對別的腐敗者是疏而不漏,唯獨對數字腐敗的人是網開一面,使他們逍遙于天網之外。即使哪天露餡,也只是個批評與檢討的問題,‘是不對的’,‘是錯誤的’,領導的嚴厲批評和個人的深刻檢討,有這兩句話八個字足夠了。殊不知,數字腐敗對上誤導決策,對下坑害百姓,比金錢腐敗有過之無不及啊!”
丁國義原本不是氣量狹小之人,加之在各級領導崗位上多年磨煉,使他具備了一種迅速從尷尬與狼狽中擺脫出來的應變能力。他振作了一下,瞧著李軍說道:“今天和你見面,聽聽你的肺腑之言,聽聽我在別處聽不到的話,很好,太好了。你提到我曾有過數字不實的問題,我不否認,也不必要作任何解釋。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任何人都不敢保證他一生就不犯一點錯誤。關鍵在于早發現,早糾正。比如我在職時,不管是做縣委書記還是市委副書記,只要你們有人提出,就可以及時糾正。可是很遺憾,沒人提出。你在羅山工作也幾年了,你又以敢于直言著稱,怎么也不提個醒兒?直到今天了,我已退了,你才———當然不是今天不該提,是說今天提已沒有意義了,農民受了那么多的損失和傷害沒法彌補了!”
李軍說:“起初我是副鎮長,副鎮長的任務就是包村下鄉,沒有權力過問別的事。當了鎮長以后,我才開始干預這事。我沒有想過到上面找你,我想問題最終也得由鎮上解決,我就在郎全德身上下工夫,由提醒到勸阻到堅決斗爭,最后的結果是以我的敗退辭職而告終。”停頓少頃,又說:“村里倒是有人想上訪,就是你當縣委書記的最后那兩個月吧,東峪西峪兩村七名高中畢業生,要聯名上訪,自稱七勇士。馬吉祥一聽著了急,就辦了一桌飯,請七勇士喝酒。老馬問,你們說,丁國義對咱們有恩沒有?青年們說有。老馬說,知恩不報非君子,我們該怎么報答?青年們說,不知道。老馬說,你們狀子里說的那些事,前面的事都是丁國義在鎮上當書記時的事,后面呢,他是縣委領導,掌管全縣,他也脫不了干系。聽說他可能又要提到市里去。你們在這個節骨眼上一鬧騰,他那提拔非泡湯不可。知恩不報反而給他添麻煩,這不是恩將仇報嗎?青年們問,那你說怎么辦?老馬說,把狀子撕了,各干各的去。眼下的困難我們咬咬牙,忍一忍,讓丁書記順利升到市里去,就算我們對他的一點報答吧。”
丁國義聽到這里,內心感到一陣強烈的震動。
李軍說:“老馬在村里德高望重,把七勇士說服了。此后,七勇士有的遷居別處,有的外出打工,都走了。上訪的事就沒人再提。直到去年冬天,有人問老馬,你說忍一忍,已經忍了三年了,丁國義也很快就要退休,咱們還忍呀?老馬說,既然影響不到丁書記了,那就別忍了。人們問,你說怎么辦?老馬說,咱大家一條心,對一些不合理的費用抗交。能抗得住,那也就減輕了咱們的負擔,咱就啥話不說了。若是抗不住,上訪!這回我領頭。郎全德得知這個消息后,派人把老馬叫到鎮政府去辦學習班。他對催款隊的人說,一天二十四小時,你們三班倒,不罵,不打,連一指頭也不要戳,讓他認錯。什么時候他認了錯,愿意交費,而且能負責把受他影響的人家的費也交齊,就放他回去。有隊員問,他要不認錯呢?郎全德說,那你們就耐心陪著他。六十多歲又患有高血壓的老馬,怎么能吃得住六個年輕人的車輪戰?熬了三十多個小時,到第二天晚上10點多,他本來要上廁所,一下子摔倒了,再沒起來……”
李軍哽咽而止。丁國義腦子里轟地一下像著了火,驚問:“老馬是這么死的?”
李軍點點頭:“郎全德給老馬的兒子安排了一個臨時工作,就把這事給壓下了,私了了。沒人敢說真相。陳玉珍不想讓你們去她家,原因也在這里。她怕以后萬一走漏風聲,人家找她的麻煩。”
丁國義問:“你鎮長也沒管,任由郎全德胡作非為?”
李軍嘆了一聲:“真不巧,是我辭職回家后第三天發生的事。當時我在縣城的家里呆著,人死以后才知道的。”
丁國義向后一仰,像突發重病,臉色很不好看。
這時玉蘭和王慧回來了。玉蘭一看情況,忙對李軍說:“丁叔有午休的習慣,咱們走,讓丁叔休息一會。”說罷,拽了拽李軍,兩人告辭而去。
王慧問:“你怎么啦?李軍到底說了些什么?”
丁國義說:“咱們回東峪告個別,晚上就住這兒。你聯系車,明天回去。”
王慧有點奇怪:“怎么這樣著急?真的又要逃回去嗎?”
丁國義說:“沒法呆下去了,逃吧,逃吧,快快逃回去吧。”
十
正月十四晚上,東峪村的西坪熱鬧非凡。一場九曲黃河陣牽動了周圍幾十個村莊。場地上已是人群熙攘,還有人在不斷地從四面大道小徑上向這里匯集。本來明晚鎮上就有九曲黃河陣,那是每年例行的燈火晚會,但東峪的活動也不能誤。轉了九曲黃河陣,一年四季交好運,娛樂在其次,主要是祈福消災。這樣的事不厭其多,多轉一次,多一分虔誠,增一分福氣,何樂而不為?
場地上栽了三百六十五根桿,代表三百六十五天。每根桿頭一盞燈,表明天天亮堂,日日光明。現在管理人員將電閘一合,三百六十五個燈泡嘩一下全亮,整個西坪一片燈海。這在鄉村來說,是最燦爛輝煌的夜晚了。
關于九曲黃河陣的起源,有諸多說法。一說是:既為陣,必與古代戰爭有關,這個戰爭就是《封神演義》中說的,三姑擺下黃河奇門陣,欲把玉虛門下十二大仙困進陣內,使其失神、銷魂、喪本元、損肢體。于是民間就效法三姑,也來個九曲黃河陣,當然斗爭對象不是十二大仙,而是日常給人們制造厄運的陰魂鬼魅。擺下黃河陣,不怕鬼猙獰,人們只要進九曲黃河陣轉游一回(簡稱轉九曲),就能消除災禍,一年通順。如此說來,民間的九曲黃河陣始于明代《封神演義》成書之后了。
另有一說:不是民間受《封神演義》影響,而是《封神演義》受民間影響。也就是說,許仲琳在寫《封神演義》中三姑欲擒十二大仙時,借用了民間已有的九曲黃河陣。若此說成立,民間的九曲黃河陣就遠在《封神演義》成書之前,歷史更久遠了。
不管是誰受誰的影響,有一點是一致的,即九曲黃河陣是非常厲害的。其厲害在于“九曲”二字———曲曲彎彎,復雜難辨,因而連玉虛門下的十二大仙這樣神通廣大的仙人,困于陣中都無法出來。這種復雜絕不是寓意性的,象征性的,你只須看看陣圖,就會明白它的文化底蘊和知識含量,就會為其構思奇妙和構圖嚴謹驚嘆不已。它根據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易理,以三百六十五根桿為點,而連成乾、坤、艮、兌、震、離、坎、巽八宮。八宮之外,又設中宮,這就構成復雜的八卦九宮圖。轉游起來,大彎套小彎,小彎連大彎,轉出來又轉回去,轉回去又轉出來,越轉越感復雜,越轉越覺奇妙,使轉游的人迷失方向,分不清東南西北。
如果有人貿然入陣,必然走錯而困在陣內。這被認為是很大的不吉利。沒人敢冒這個險。所以就形成有人引導的集體轉游。引導者多為識陣的僧道之人或是吹鼓手。引導者在樂隊吹奏的舒緩樂曲中前行,其他人將點燃的線香舉在胸前,魚貫其后,迤邐行進。紛亂嘈雜的人群,一旦入陣,就變得莊嚴肅穆,加之手舉點燃的線香,更增加了虔誠、神秘之氣氛。
今天來東峪轉九曲的人們,多了一個興奮點,那就是丁國義出現在轉九曲的人流之中。他是正月初六下午倉促回家去的,初十又出人意料地重返羅山,住到黃河賓館。入鄉隨俗,他也來轉九曲,也是將線香舉在胸前。但他腦子里想的和當地群眾完全不同。他沒有為自己祈求什么,他是突然想起社會上人們常說的一句話:人生如戲。他覺得太對了。小時候自己是一名小觀眾,后來成了大觀眾,在看別人表演,同時躍躍欲試地作著上臺準備。終于上臺了,演的是連臺本戲,一口氣演了三十多年。現在劇終幕落,自己又被還原成觀眾,一名老觀眾,到了臺下,看別人表演,同時也回頭反觀自己那臺戲,細細品味自己所扮演的是個什么樣的角色……在整個轉游過程中,他的思維活動主要集中在這個“角色”上,自然想到了李軍說的數字腐敗,東峪人的沉重負擔以及馬吉祥的慘死……
陣外,關于丁國義的話題在等待入陣的人群中廣泛傳播著。有人說,丁國義這回下來是要調查農民負擔問題,然后以個人名義向市委、省委以至中央打報告。沒人派他,是他自個主動下來發揮余熱。
有人說,他的調查已經進行了三四天,而且已經觸及到馬吉祥之死這樣令東峪人諱莫如深、噤若寒蟬的事件。他由此發現羅山還有類似的事件,他要一一調查。這一下,郎全德慌了,就給岳父打了電話。一個鐘頭以后,市委書記就給丁國義來了電話,說老丁你要注意身體,快點回來,讓老干局組織你們幾個作一次全面體檢,還計劃召集幾位老同志開個座談會,希望你盡快回來。丁國義接完電話,想了想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況我已不在將士之列,解甲歸田了啊!
有人說,郎全德見丁國義沒有回去的意思,又趕緊進城找縣委書記匯報,說丁國義私自在下面活動,不利于羅山的安定。縣委書記一聽是丁國義,也有點無可奈何,指示郎全德看看情況再說。郎全德回到鎮上后,就派了一個心腹對丁國義暗中盯梢。
有人說,羅山二奇何玉蘭和李軍成了丁國義的左膀右臂。李軍幫丁國義安排日程、提供線索、打印材料。何玉蘭呢,說丁叔的活動有危險,擔心有人暗算,就從縣城公司抽調來兩名保安,白天跟隨保衛,晚上住隔壁,要做到萬無一失。
還有人預測,丁國義的行動會牽動鎮、縣、市、省四級神經,所引發的斗爭恐怕比復雜的九曲黃河陣還要復雜百倍千倍。
總之,有關丁國義重返羅山的話題,多出自鎮政府干部及其家屬、親友之口,因此在整個九曲黃河陣的場地上,人們深信不疑地傳播著,演繹著……
作者簡介:
田東照,男,1938年生,山西興縣人。曾任山西省作家協會常務副主席,山西文學院院長等職。七十年代開始文學創作,著有長篇小說、中篇小說、短篇小說及散文、報告文學、影視作品等,共計四百余萬字。中國作協會員,一級作家,作品曾多次在省內外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