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與海

每當見到海，我就想起父親；每當記起父親，我就想起海。

在我的書房里，有一幅“海”的油畫。畫面上有金色的沙灘，奇崛的礁石，飛揚的浪花，海天相接處是大片大片燃燒的云霞，海面上還有一條無限延伸的七色彩帶……我能聞到那濃烈醉人的魚腥味，能聽到父親在沙灘上啪拉啪拉的腳步聲……

我父親是位漁民，他于20年前去世了。

那是我上大學后的第40個晚上。令我至今感到奇怪的是，那夜我怎么也睡不著，老是在想這想那，直到凌晨四點多，才有了一絲困意。結果上午第一節課后，系主任在門外等我，臉上沒有了平日的笑容，只悲憫地望著我，遞給我一張紙。我心中一怔，原來是我父親凌晨四時去世的電報……

悲從天降，我仰天長嘆，眼淚刷地溢滿全臉，什么話也不能說了，只深深地垂下頭，長流的淚水伴我去了城內的長途汽車站……

父親在離開這個世界時，一定非常想我。

上學前，父親胃癌已經到了后期。醫生只讓回家等著了，那結果是十分清楚的了。當然情感上實在難以接受這個結果，父親查出病的前一天，還在海上生產的。我經常喃喃自語。父親好像知道自己的病情，勸我不必惦記。他寬慰我說：只要春天到了，腳一沾海水什么病也好了。

春天還沒到，父親的病明顯加重了。他要我把他推到海邊去。

大海記載了他一生，他期望大海再次給他力量。

那還是個冬季，海面上沒了漁船，空曠，幽深，冷冽。海灘也很少行人了，長天與大海一色，藍得像一個神秘的夢。父親瞇著眼看著海的深處，冷峻得像尊雕塑。

他在想什么呢?也許在想年復一年早出晚歸的勞作，在想那一次次出生入死的驚險，在想我的爺爺在天之靈，也許在想先他而去的一個又一個的伙計們……

父親17歲就下海，直到71歲了，因為滿腹疼痛，從船上抬下來，查出那種病才不下海的。過去海上生產條件很差，漁民被稱為“死了沒埋的人”。老家有句話是：一個草筐子下雨了還要拾到屋里去，而漁民只能在船上淋著。他說過，雨大得眼前像掛了塊幛子，雨點子打得臉上起包。他還說過，冬天打蠣子，草鞋凍在腳上脫不下來，得用“角勾”（一種鐵制的工具）敲打才行。當然還有更嚴重的，龍卷風、海嘯、險灘暗礁……父親次次都躲了過去。有人說他福大命大，他說每次都快頂不住了，硬是抗過來的。

父親常穿著補釘摞補釘的一大片海水浸漬發白的破衣服。背上桐油油的布衣褲，那是在海上生產防水用的，不是現在皮的或者是塑料做的。懷前搭著煎餅包袱，也叫干糧袋子。往往半夜就出海，白天很晚才回來。父親老了背傾得厲害，走路弓著腰，很吃力的樣子……父親很少笑，說話慢慢的，走路也是慢慢的，急了說話好重復：“我叫你快嗨你不快，我叫你快嗨你不快……”他到60歲的時候，我們弟兄幾個都勸他別下海了，他嘴上應著，過幾天就又走了，一直干到70多。

父親對苦難的巨大的承受力和抗拒力令我終生感動。

我清晰地記得我隨父親第一次出海的情景。

那是60年代的一個早春。天沒亮，我與父親就在家里吃了飯，來到海頭上。由于潮沒漲上來，船在灣里擱著。海濤有節律地在灣外轟響著，給人以特別悠遠的感覺。月亮掛在西邊天上，特別亮又特別近，縷縷月光似乎可以挽起來似的。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的孟浩然詩句中的情景，后來才理解的。

我們上了船。父親安排我在前艙板上坐著。

人們都在忙著起錨升帆，整理網具，做著生產前的準備。我新鮮地看著一切。不知不覺中，猛地發現陸地已經離我們很遠了。原來海水已經慢慢地漲上來了，水面柔滑得如同涂了一層亮油，灣里風不大，帆升上去走不快，船工們就搖櫓作助力。船槳在水中—撥，在月光的輝映下，一團團水花如同碩大潔白的蓮花在面前翻動，好看極了，生動極了。

風大了起來，船開始顛簸，船頭迎浪發出嘭嘭的轟響，浪花飛濺，海水在船的兩邊刷刷地向后流去。我看得入神。不一會兒，最初的愜意沒了，我呼吸變得粗重起來，心口窩里難受，有些惡心，想吐。父親看出我的異常，明白了怎么回事，突然向我大喊：“向遠處看，向遠處看。”也可能頭暈的緣故，我鬧不明白父親說什么。父親走過來，捧著我的臉，讓我向前。又告誡我：別光看眼前，別光看眼前……只看眼前，容易發暈。那時他有點急了。

我下意識地依著父親的要求去做，放眼遠望，頭腦果然清爽些。那時海面上開始發紅，像鍍了一層金色，不久眼前出現了一大金黃色的彩帶，像無數金子在閃閃發光，我被這輝煌壯麗的景色驚呆了。

我往后看，后邊怎么沒了這景色呢?我問父親。

父親說：就叫你向前看，別回頭……回頭看什么也沒有。

那時我不明白什么意思，很快也忘記了那個情景。

可是當我離開了故鄉的懷抱，走出了父親的視野，第一次隨父親出海的那個清晨在我腦海里越來越清晰了。那是在軍營里極度困難的日子里，在求學的路上坷坷坎坎的步履里，在工作崗位上灰心意冷時……月兒悄悄地照著水面，微微泛起柔的漣漪，我踏著一襲薄薄的夜色走向大海，在船的前方，那條眩目的光帶在我的前方閃亮著，別回頭，向前看……

我走出了童年的港灣。

人們眷戀大海。有人說，人類是一步步地從大海中走來的，從大海里能找回人類的過去，從大海里也能發現人類的未來。我從大海里回憶父親、尋找父親。

科學家說物質不滅，這海水、浪花，及海中的一切，是過去的也是現在的更是未來的。那么就有父親的，有我們的。大海就這樣激蕩起我的熱血、我的遐想、我的寄托。

二十多年來，在我的記憶里，父親還在老家那間草房里住著，叫著我的乳名，帶我干這干那……每次回家，我要到海灘上走一趟，去尋找父親當年留下的腳印；每年夏季我都要下海游泳，當海水擁抱起我的時候，就覺得還偎依在父親身旁……當我行走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上，當我在空中俯瞰藍寶石般的大海，看那一個個小黑點兒似的漁船時，就想起父親站立在船上勞動的形象，就想到這里有父親晶亮的汗水……

時空在大海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