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出恩人老板的道德陷阱

走投無路，偶遇好心老板

我的家鄉是個武術之鄉，因此，我從小就練出了一身好功夫，并且總夢想著有一天能憑著自己的身手“打”出威風，“打出”名氣來，成為像李連杰那樣的腕兒。

一般有點功夫的人就愛打抱不平，容易惹事，我也不例外。我們那里有個叫張二虎的土霸王，最愛欺小凌弱，很多人吃過他的虧，但都敢怒不敢言。我很早就想收拾他，但一直找不到機會。

17歲那年，我已長得人高馬大了，自覺也身手不凡，就動了教訓他的念頭。一天，張二虎拎了鄰居馬大嫂家的幾只雞就走，馬大嫂苦苦求他留一只母雞下蛋，他眼一瞪，一腳把馬大嫂踢倒在地。我攥著拳頭沖了過去，把張二虎撞了個人仰馬翻，趁他還沒回過神來，我拳腳相加，把他揍得暈頭轉向。

為防報復，母親連夜打點好我的衣服，塞給我一些錢，叫我去外地打工，避避風頭。我不愿意走，母親對著我又哭又打。 就這樣，我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家鄉，一直走到了海南。

到了海口，我身上沒剩幾個錢，住不起旅店，只能像一些盲流那樣，花兩塊錢買張舊席子，找個干凈的地方鋪開睡覺。餓了，就去買兩個饅頭，就著自來水吃下去。

第七天，我已身無分文了。人生地不熟，找工作也找不到，甚至想用苦力去一家餐館換點飯吃，卻被轟了出來。一天下午，又餓又熱又累的我實在是走不動了，靠在路邊的一棵樹下喘氣。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車和人，我覺得特別失望和茫然。

天無絕人之路。我正準備閉上眼打個盹，見一輛小車停在了路邊，一個老板模樣的中年人走下車，拿著手機邊說邊往前走。這時，從樹后竄出一個人，奪過這人的手機就跑。中年人站在原地大喊大叫，卻不知道去追。我“蹭”地站起來，拼著全身的力氣趕過去，腿一掃，將那人摔了個嘴啃泥。我奪過手機，又將掙扎著的搶匪拽了起來，把他的手擰到背后，押到中年人面前。

中年人接過手機，對我說:“把他放了吧！”

“啊？那怎么行？應該送到派出所啊！”

中年人一笑:“我可不想跟他結怨。聽我的，放了吧。”

我遲疑著松了手，那人瞪了我一眼，撒腿就跑，比兔子還快。

中年人拍了拍我的肩:“小伙子，身手不凡哪！在哪兒做事呢？”

一聽這話，我像泄了氣的皮球，一下軟了下來，肚子也咕咕地 “唱”著。我有氣無力地說：“我剛來這里，還沒找著事做呢！”

“現在的活兒啊，不好找，到處都是等活干的人。要不我怎么叫你放了那小子呢？他肯定也是沒法子了才起了這個心。說句你不愛聽的話啊，你如果再餓上兩天，說不定也會干出什么事來呢！”

“我？你別把人看扁了，我餓死也不會做強盜！”

中年人又哈哈笑起來:“不錯，不錯，有志氣。可是，餓肚子的滋味也不好受啊。你看這樣行不，你呢，剛剛幫了我一把，我就也幫你一把，你到我的公司做保安吧，包吃包住，一個月工資500元。”

“真的?”我一下跳了起來，喜出望外。原想做個苦力來糊口，沒想到能去公司當保安！

中年人把我帶到發廊理了發，又掏錢給我買了身衣服換上，就帶我回了他的公司。

給老板保駕護航

老板姓馮，開了一家開發公司。公司坐落在一棟漂亮的大樓里，有好幾間房，人也不多。我不知道這開發公司是做什么的，去問老板。他回答:“做什么？這年頭，什么來錢就做什么。你一個保安，搞好本職工作就行了，不該知道的就不要問那么多了。”我想老板說得對，即使老板告訴我，我也不一定能聽懂，還是老板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吧。雖然我文化不高，但知恩圖報。

老板分給我的本職工作主要有這樣幾條：負責公司的安全；老板外出時跟隨當保鏢；有人來公司扯皮胡鬧時把他們喝走或是嚇跑，再不行的話就用武力將鬧事者震懾住或征服。

對我來說，前兩條不難做到。畢竟公司小，人又少，看到我這個守門神站在那兒，誰也不會去惹麻煩，小偷小摸也不敢貿然進來。和老板一起出去責任比較大，但只要提高警惕，肯定不會出事。一次，在街上，遇到幾個尋釁鬧事的，要打老板，我挺身而出，把那幾個人揍得屁滾尿流。回到公司后，老板表揚了我，還獎勵了我一個紅包。

我覺得第三條最難做到。不知為何，幾乎天天有人來公司扯皮，不是說公司欠了他們的錢，就是說老板拿了他們的錢，許諾的工程成了水中月、鏡中花。這些人來了，老板躲著不見，叫我把他們轟走。而這些人不是省油的燈，一來就擺出要在這里長耗的架勢，有的干脆帶來了礦泉水和方便面，說要打持久戰。

起初，我總說對不起，老板出差了，你過幾天再來吧。但說破了嘴皮，那些人也不愿離開，有時一耗就是一天，弄得老板出不了屋。這使老板很惱火，說我工作不力，心腸太軟，還說這些人都是超級癩皮狗，不給點顏色瞧瞧，他們是不會怕你的。后來，這些人一來，我就擺出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鐵青著臉叫他們走。不走，我就拿幾塊磚，在那里用手砸斷，一邊砸，一邊說:“老子的拳頭可不是吃素的！”還真靈，有些人一見這架勢，就面色蒼白起身走人。但也有軟硬不吃的，我還動了幾次手，打得他們落荒而逃。

老板夸我越來越會辦事了。一次，來了個老頭，很斯文，說老板騙了他們的錢，他一定要找老板討個說法。我勸他走，他不挪步；我攆他走，他不起身。我握起了拳頭想嚇唬他，老頭看了我一眼，慢慢地說:“年輕人，做事不能憑一身蠻勁，要憑良心，你們老板騙人，你可不能助紂為虐呀！”

我的拳頭慢慢松開了。我沒聽說過“助紂為虐”這個詞，但老頭話里的意思我懂了。想想這些天看到、聽到的一些事，我的心里也起了疑問：難道老板真的是個騙子？我沒有趕老頭走，讓他在那里等了一整天。那天老板真出門了，老頭沒等到老板。離開時，我見他眼里有淚水，我也感到有些難過。

和老板一起行騙

一天跟老板外出時，我吞吞吐吐地說了我的疑問。老板愣了一下，說:“看來我不能光讓你傻出力，得教你一些經商之道了。這叫計謀，不叫欺騙，知道不？”

從那以后，老板就經常帶我出去談判，還告訴我一些訣竅。我不是個愚笨的人，看多了，就看出了門道。再有這樣的事時，我也能插上嘴了，有幾次還幫得恰到好處，老板夸我很聰明，有培養前途。

后來，我逐漸明白了老板確實是在行騙。

一個施工隊很久沒接到工程了，急得團團轉。老板知道后，放出風來，說是手頭上有一張王牌，某集團公司下屬的一家工廠正要上馬一個項目，工程很大，想要這個工程的施工單位很多。老板冒充跟集團公司領導的關系很鐵，只要是我們公司牽線，定會促成這筆生意。這個工程隊竟信以為真，馬上派人給老板送來了10萬元錢，要求見見工程出租方。老板假意推辭，但還是收了錢，和我一道把他們帶到了一家餐廳，老板的兩個朋友就冒充集團公司的負責人，要求100萬元的好處費，工程就歸他們了，否則就愛莫能助。工程隊的人后悔了，想要回原來給的10萬元，老板就翻了臉。

一次，我們公司說要上馬一個1500萬元的工程，一家外地的工程隊有很長時間沒米下鍋，連忙找到我們公司洽談。那天，老板說要端點架子，吊吊他們的胃口。于是，老板煞有介事地看了他們的相關資料，并提出，要接這項工程必須先購買我公司80萬元的股票，以示誠意，而且不可退股。那家工程隊為了解燃眉之急，只好硬著頭皮答應，并迅速湊齊了80萬元購買了股票，接下了那個工程。其實，工程是莫須有的，只是老板以此為誘餌，釣著了魚后，工程就一拖再拖。軟磨硬泡了幾個月，工程隊看出了名堂，要求退股票。老板馬上翻了臉，說有言在先，只許買不許退，還讓我一次一次地恐嚇他們。

工程隊的頭頭拿著那一堆換不來錢的廢紙，差點急得哭出來。一次和他一起來的一個高個男人憤怒地說:“干嗎要在他面前像孫子一樣？我們去告這個騙子啊！”

那個頭頭連忙阻攔:“快別瞎說，把他得罪了可是一分錢也要不回啊。你不曉得，這個老板是有后臺的，和他打官司，吃不了兜著走！”

看到這些騙局后，我十分震驚，老板帶著我一起這么干，我不是成幫兇了么？我知道我無力勸說老板，但我自己真不想干了。我對老板說:“你就讓我在公司打雜吧，做飯也成，這活兒我干不了。”

老板臉一沉:“你說得倒輕巧，我培養一個人容易嗎？剛剛把你帶上路，翅膀硬了是不？”

為了讓我跟他行騙，老板就籠絡我。他幫我報名參加了一個散打比賽，結果我得了冠軍，拿了1000元的獎金。這是我最看重的榮譽。我覺得又有些對不起老板了，老板對我真的不薄。心一軟，我就繼續給老板當幫兇，騙了這家詐那家。

被拐騙的妹妹讓我覺醒

我由保安變為老板的“助理”，工資長了一大截，加上獎金，我的收入相當可觀。在金錢面前，我的良心漸漸麻木了，覺得騙騙人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商場不就是爾虞我詐么？商人不都是無商不奸嗎？老板說我挺有悟性，又教了我許多行騙的招數。在多次行騙后，我的騙術也大有長進。我常想，空手套白狼的游戲也挺有意思的，這也算本事啊！

一次，我遇到了一位老鄉，告訴我那個被我打傷過的張二虎已被逮捕，村里人都拍手稱快。當年我逃走后，張二虎把我家的東西全砸了，鍋也砸得稀巴爛。這幾年，家里的情況很糟糕。

我向老板請了假，帶著一大筆錢，穿著名牌服裝，衣錦還鄉。母親見到我，激動得淚流滿面。但我那個機靈活潑的妹妹，卻變成了癡呆。原來，我走后，家里的東西全被砸了，日子窮得叮當響。這時鄰村的一個人說招女孩子到大城市去當服務員，看中了我妹妹，母親就讓妹妹跟那人去了。但那人是個騙子，把妹妹拐賣到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前不久才被解救出來。母親邊哭邊罵:“那個千刀萬剮的騙子啊！”

我的心猛地一震，我不也是個騙子么？騙得人家怨聲載道，沒想到自己的妹妹也被人騙得這么慘，這不是報應嗎?看著發呆的妹妹，我心如刀絞，恨不得扇自己幾個耳光。

母親見我帶了這么多錢，疑惑地問: “兒啊，你在外面沒干什么不體面的事吧？你文化不高，也沒有個手藝，哪能掙這么多錢啊？”

我不敢對母親說實話，只是說因為自己得了武術冠軍，別人請我拍廣告賺的錢。母親放心地收起了錢，我卻在心里痛罵自己：又在騙人！又在騙人！你真是個該死的騙子啊！

晚上，躺在木板床上，妹妹木然的臉和海口那些被我們騙的人痛苦無助的表情在我的眼前交替出現。買我們公司“股票”的那個工程隊的負責人，一個高高大大的男子漢，跟我們交涉多次無果后，竟然蹲在地上痛哭失聲，他說對不起工程隊的弟兄們，沒臉回去了。還有那位老頭，據說后來氣得一病不起，瘦成了一把骨頭……這都是我們作的孽啊！

良心發現的我愧疚不已，決定再也不跟這個黑心老板干了。

把老板送上法庭

我想給老板打電話，感謝他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拉了我一把；屢次幫他行騙我很痛心，我決定洗手不干了，也希望他能自重。

我老老實實地向母親坦白了這幾年的經歷，并說了我的打算。母親先是很震驚，隨后又為我能夠覺醒感到欣慰。但母親認為僅僅我自己不干了是不負責任的，畢竟我們坑害了那么多人，應該給人家一個說法；還有，不能便宜了這個黑心老板，如果不揭穿他，他還會繼續騙人害人。

母親的話再次感動了我。是啊，我怎么能不負責任地一走了之呢？的確不能再讓老板行騙了！只是，一想到他曾有恩于我，我又有些猶豫了。這樣做是不是恩將仇報呢？想了一夜，我徹底明白了：不能因為個人的恩怨而犧牲大義，我必須站出來，揭穿老板的丑惡行徑！而且，我決定將我這些年掙的昧心錢全部交給相關部門，用以返還受害者！

陪母親和妹妹住了幾天后，洗心革面的我重新回到了海口。老板為我擺宴接風，并問我家里的情況。我故意說了妹妹被騙的事，并大罵坑人的騙子，看老板有何反應。沒想到老板毫無赧色，還大言不慚：“看，這就叫下三爛。拐一個人能賺多少錢？刨去花銷最多也就是一兩千吧？還挨著臭罵擔著犯法的風險。真正會來事的那不叫騙，叫運作，那才是大手筆呢！”看來指望老板良心發現回心轉意是不可能了。

我開始不動聲色地搜集證據，找到了那個勸我不要助紂為虐的老頭。他正在住院，身體很虛弱。聽了我的來意后，他激動地抓住了我的手:“年輕人，你總算是覺悟了，他那條路是通往黃泉的絕路啊！”老頭掙扎著爬起來，咳著喘著顫顫巍巍地寫下了他知道的內幕。

公司的會計掌握很多的材料，但他是老板的死黨，不太容易下手，搞不好還會打草驚蛇。我了解到老板的情人是從他那里搶去的，會計一直敢怒不敢言，便約他一起喝酒，并借機煽動他的不滿情緒。我跟他天南地北地侃，而后說:“男人嘛，有兩樣東西是不能侵犯的，那就是：頭上的烏紗和懷里的女人。”說得他面色通紅。

過了幾天，我又故作神秘，說有關部門已經盯上了老板，老板的好日子長不了。如果對他死心塌地，恐怕沒有好下場，不僅撈不到錢，還可能替他頂罪，背黑鍋，這才叫賠了夫人又折兵呢。會計一激動，就抖出了很多隱秘的證據。

此時，老板又有了一個子虛烏有的工程，開始了新一輪的誘騙。他不知我已發生了變化，談判時還像往常一樣帶著我。那天他對一個外地來的工程隊吹得天花亂墜。眼見那人要答應他先付8萬元的要求，我假裝肚子疼上廁所，偷著將那人絆倒。扶他時，我向他使了幾個眼色。那人畢竟久走江湖，馬上會意，再談時語氣就有些舒緩，不急著表態了。當天晚上，我找到那個工程隊負責人，揭穿了騙局。他還有幾分疑惑，我索性提供了原來幾個受害工程隊的聯系方式，讓他們給他現身說法。結果，這個騙局泡湯了。老板埋怨我說：“你小子，我那8萬塊錢就是栽在你那一泡屎上！”我心想，老板，你是機關算盡太聰明，這次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暗中鼓動受害者勇敢地揭發老板的惡行。開始他們還有顧慮，怕惹惱了老板更拿不回錢，甚至擔心老板有后臺，斗不過他。那個被騙買股票的工程隊頭頭還可憐兮兮地說：“你行行好吧，別折騰了，把他的公司折騰垮了，那我這堆股票就更變不成錢了！”我對他們說，正是大家的軟弱和忍讓，才使老板肆無忌憚、為所欲為。如果還對他抱有幻想，到頭來吃虧的還是自己，同時，也使老板越陷越深，這樣是虧了自己也害了他人。老板說他有后臺不過是虛張聲勢，我們應該相信法律、相信政府。

在我的多次規勸下，受害人終于站了出來，老板的丑惡行徑被揭穿了，我自己也向相關執法部門要求接受相應的懲罰。但由于我反戈一擊有功，得到了寬大處理。老板被傳訊的那天，他咬牙切齒地對我低吼：“沒想到你小子是一只白眼狼！”

我的心情異常沉重: “老板，只可惜我醒得太遲了，沒能早一點挽救你！”

沖出了老板的道德陷阱，我感到海口的天是那樣地藍。現在，我仍在海口打工，仍是當保安。但這次，我做的是一名憑良心吃飯的名副其實的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