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這是詩人臧克家當年為紀念魯迅先生而作的《有的人》一詩中的名句,如今詩人已經仙逝,我們就把這句詩作為悼念詩人的挽歌,并在此選讀兩首小詩,以示對詩人的懷念之情。
主持人:盧成金
老 馬
總得叫大車裝個夠,
它橫豎不說一句話,
背上的壓力往肉里扣,
它把頭沉重地垂下!
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
它有淚只往心里咽,
眼里飄來一道鞭影,
它抬起頭望望前面。
1932年4月
選自《烙印》
閱 讀 導 引
這八行短詩,從表面上看,寫的是一匹負重受壓、苦痛無比、在鞭子的抽打之下,不得不向前掙扎的老馬。但幾乎所有的讀者和選本的注釋家,都說我寫的是受苦受難的舊社會的農民。其實我寫這首詩,并沒有存心用它去象征農民的命運。我親眼看到了這樣一匹命運悲慘令我深抱同情的老馬,不寫出來,心里有一種壓力。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我對蔣介石政權,全盤否定,而對于革命的前途,覺得十分渺茫。生活是苦痛的,心情是沉郁而悲憤的。這時的思想、情感與受壓迫、受痛苦的農民有一脈相通之處,對于“背上的壓力往肉里扣”的老馬亦然。因此,我寫了老馬,另外也寫了許多受壓迫的農民形象,實際上也就是寫了我自己。借詠物抒情的古詩,多如恒河之沙,有的明明是寫物,最后點出主意,是寫人,如白居易的《凌霄花》詩。有的從外表看是詠物的,其實也是借詠物發揮詩人的感慨,像杜甫的《瘦馬行》和《病馬》。蕭滌非在注釋杜詩第一首時說:“是一篇寫實而并抒情的作品,一則杜甫極愛馬,二則這匹被遺棄的官馬和他這時處境有著共同之點,故借馬以寄托自己的身世之感?!标P于第二篇《病馬》,注曰:“這也是一篇有寄托的詠物詩,其中有著作者自身的影子?!绷硗馑未罹V有一首名作《病牛》,也是借一條耕田受壓的病牛,來表現自己抗金壯志不得伸,反被流放的沉痛之感。
我覺得,可以用杜甫的《病馬》《瘦馬行》和李綱的《病?!穼懽髑闆r與寄托,來理解我的《老馬》,時代各異,而感寓正同。寫的既然是病馬、病牛、老馬,首先要經過對它們的仔細觀察,尋出特征,為它們的形象所打動,賦予真實誠摯的熱情。作者先為所寫的對象所感動,然后寫出來的詩才能動人。如果僅僅拿它們作為象征性的圖解,先有主題,然后拿它們來作標本,是決然寫不好,也不會為人所喜愛的。寫老馬就是寫老馬本身,讀者如何理解,那是讀者的事,見仁見智,也不全相同。你說《老馬》寫的是農民,他說《老馬》有作者自己的影子,第三者說,寫的就是一匹可憐的老馬,我覺得都可以。詩貴含蓄,其中意味聽憑讀者去品評。
(臧克家)
村夜
太陽剛落,
大人用恐怖的故事
把孩子關進了被窩,
(那個小心,正夢想著
外面朦朧的樹影
和無邊的明月)
再捻小了燈,
強撐住萬斤的眼皮,
把心和耳朵連起,
機警的聽狗的動靜。
1923年3月22日于相州
選自《罪惡的黑手》
賞讀
賞 讀
臧克家從小生長在農村,對30年代舊中國破敗的農村和窮苦的農民有著深切的了解。于是他描繪出一幅幅因天災人禍而致凋敝、破敗、恐怖的農村圖景。《村夜》一詩正是這類詩的代表。
這首短詩不僅是“有血有肉”,其描摹的精微、傳神,簡直可以說是讓讀者在“顯微鏡”下,見到了舊中國農村的“神經叢”和“微血管”。它描繪的是一幅30年代恐怖、陰森的農村寒夜圖,揭示的卻是舊中國的黑暗現實。詩人在《學詩斷想》中提到:生活像一棵大樹,可以寫它的枝干,可以寫它的綠葉,可以寫它地下的盤根錯節。寫全景固然好,寫它的一個側影,以小見大又何嘗不好?《村夜》一詩,正是從一個側面“切入”,寫了“生活大樹”上的某一片“葉子”,讓人看到“樹葉”上的極精微的部分。它沒有去描述人民生活苦難的全貌,只選取了農村夜晚“太陽剛落”“把孩子關進被窩”“捻小了燈”;“強撐住萬斤眼皮”“心和耳朵連起”“聽狗的動靜”等幾個“顯微鏡”下的“特寫鏡頭”,便生動逼真地烘托出動亂的鄉村一到夜晚,人們大氣也不敢出,覺也不敢睡,擔心隨時都有災禍降臨的令人窒息的氣氛。
語言的凝煉是這詩的特點之一?!坝每植赖墓适掳押⒆雨P進了被窩”“強撐住萬斤的眼皮”“把心和耳朵連起”……這些句子所蘊含的生活容量是相當豐富的,它能啟迪人們的聯想。而這正得力于“關”“強撐”“連”等動詞的準確而巧妙的選用。它們賦予無聲的動作以可感的生動的形象和難以名狀的復雜情感。讀者透過農村之夜陰森恐怖的畫面,可以看到《村夜》一詩所包容的舊中國農村動亂年代的苦難現實。如果不是詩人有堅實的生活基礎和那獨具的生花妙筆,是不容易達到這種境界的。
詩人對孩子被關進被窩后內心的一段精彩描寫,確是不同凡響的一筆。大人提心吊膽,側耳細聽,隨時害怕一聲犬吠帶來恐怖的警報的復雜心情和孩子小小的心靈中正夢想在樹陰里、明月下捉迷藏游玩的天真無邪的內心世界,形成了一個鮮明的對比。在緊張得透不過氣來的氣氛中著意地挖掘一下孩子的心靈里所反映的美好世界,把大自然靜穆、安寧的本來面目和被歷史的罪人肆意毀壞得面目全非的凋敝凄涼的現狀作了強烈的對比。像在炮火連天的戰場上驀地發現一株迎風挺立的小小野花,這光彩的一筆,不僅進一步加深了人禍給善良人民造成巨大苦難的殘酷性,也更賦予這種意境以形象的美。這既是現實生活中的真實所在,又是藝術手法上相互映襯的和諧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