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金融風險

不久前的一天，浙江奉化市人民法院的法警，將一名叫吳培飛的男子押送進審判庭。忽然，一位站在旁聽席的男子躥進警戒線，抓住吳培飛就打。法警趕緊拉住該男子，不料該男子死死拖住吳不放，并低頭在吳的右手上咬了兩口。

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讓該男子公然在法庭』二對吳培飛又打又咬呢?原來，吳培飛是奉化溪口的金融標會“會主”，法庭上咬他的男子是他的“會腳”，吳培飛讓這名男子幾乎傾家蕩產。

2003年9月至今，奉化市人民法院受理了200多起關于溪口標會的民事官司，涉及金額2800萬元。但這只是冰山一角。當地一位鎮干部向《瞭望東方周刊》透露，光溪口一鎮，“標會”涉及的金額就超過3億元。

事實上，最近以來，以標會、地下錢莊、民間借貸為主要形式的地下金融，在浙江進入了新一輪活躍期，而信用危機也隨之浮現。

溪口倒了“中央銀行”

奉化溪口是蔣介石的老家，境內有國家級風景區雪竇山，每年接待游客數百萬。光旅游收入，就可以讓溪口人賺得盆滿缽滿。

精明的溪口人當然不甘心把賺來的錢困死在銀行里。標會發展沒幾年，就成為溪口中小企業最重要的融資渠道之一。

標會脫胎于古老的“錢會”形式，一般由發起人(稱“會頭”)邀請若干“會腳”(普通的人會者)參加，約定每月、每季或半年舉行一次會，每次會腳需交一定數量的錢款作本金。

標會的特點是：“得會”順序(即各位人會者收回本金的先后)通過利率競標產生。誰出的利息高，就由誰把錢拿走(實際上是透支)。

敢于出高息的會頭和會腳們，把“標”來的餞都拿去參加更大的“會”。從小會標來幾萬元，去參加“十萬元會”，再從“十萬元會”標來幾十萬元，去參加“百萬元會”。以此延續，溪口最終形成了一張巨大的“標會網”。

小錢標到大錢之后，這個大錢就可以派大用場了。標來的錢是用來投資的，搞房地產、按摩院、飲食城。

標會著實讓不少會頭賺了一大筆錢：香苗(化名)，71歲，一名大字不識幾個的農婦。3年前，她拿著幾千元積蓄，到溪口來“做會”。去年，她就在溪口黃金地段買下了好幾棟別墅，她家里停著別克、奧迪這樣的名年。

據溪口人介紹，像香苗這樣資產上千萬的會頭，在溪口至少有10多個。

但好景不長。

2003年9月，幾個會頭經不住資金短缺的壓力外逃了。溪口標會資金鏈驟然斷裂，透支現金的會頭和會腳們紛紛逃離溪口，而錢還壓在會中的人們，則血本無歸。幾個會頭之所以資金短缺，據稱是他們到澳門、緬甸賭博后，血本無歸。

掘當地人介紹，在溪口至少有六成家庭參與了標會活動，會頭一走，每家損火少則數千元，多則數十萬、上百萬元。

到了2003年10月份，一個更驚人的傳言在溪口流傳：溪U有個總會主，把10多個人會主的錢標走后逃跑了，據說，這個總會主帶走的資金有上億元。總會主倒了，相當于“中央銀行”倒了。

傳言一出，會腳們奔走相告。越來越多的會腳涌到會頭家里，只要會頭拿不山錢，就會被懷疑為準備攜款潛逃。上是暴力事件層出不窮。

一名會頭對《瞭望東方周刊》說：“2003年10月中旬的一大，我正在上海辦事情。晚上接到堂妹的電話，說家里值錢的東西部被搶走了，叫我千萬別回來，一回來說不定被他們打死。”

許多會頭家被偷竊或搶劫，有些會頭被打傷，有的會頭在無奈之下白殺。

很快，兩手空空的會腳們把憤怒與失望的情緒對準了當地政府。他們認為，溪口鎮政府“行政不作為，沒有嚴厲打擊標會”。

“也許，在拘留所比在家更安全。”53歲的周瑞娣來到公安局投案自首時這樣對民警說。

從2002年到2003年，不到一年時間里，周瑞娣在奉化溪口參加了200多次標會，騙取500多萬元，用這筆錢，她買下了好幾處房產，并瘋狂參與賭博。至今她還有200多萬元的債務。

去年9月，幾個會頭出逃，標會崩盤后，她成了討債會腳圍攻的對象，無奈之下被迫自首。近日，她被寧波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15年。

在溪口倒會風波中，16名會頭入獄。因為倒會風波斷了資金鏈，溪口的許多建設項目停工，溪口經濟元氣大傷。

民間信用多米諾骨牌效應

事實上，浙江的民間金融風險向來有之，其中以標會、抬會風險最大，20世紀80年代以來，曾周期性多次釀成悲劇。

1985年溫州樂清發生了“抬會風波”。鄭樂芬、蔡勝南夫婦從1985年9月開始組織“民間互助會”，到1986年3月19日，該會被樂清縣政府取締時，居然擁有大小會主427人，會員遍布溫州各地，有些會員已發展到江蘇、新疆等地。

該會共收入會款6200萬余元，支付會員會款6010萬余元，非法經營金額共為1．22億余元，收支差額達189，6萬元。

在1985年的中國，萬元戶就是普通百姓不可企及的夢想，1．22億元絕對是一個天文數字。一對農民夫婦玩轉了1億多元，當時中央也很震驚。

1985年標會被取締后，在樂清引起了一場巨大騷亂，會員急于向中小會主索回會款，甚至采用綁架人質、非法拘禁等手段，造成3人死亡，53人被綁架和拘禁。

1989年11月23日，浙江省溫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以投機倒把罪判處被告人鄭樂芬夫婦死刑。

1988年和1999年，溫州平陽發生過兩次“會案”，共涉及資金幾十億、造成非正常死亡幾十人。

2004年5月16日，與溫州相鄰的福建寧德也遭遇了大規模會案。寧德福安市的一個名叫李住的會頭，在當天向當地公安機關自首。

截至2004年?月15日，福安市共查實會頭225人，參與標會人員27883人次，涉及金額約9億元。當地警方共抓獲犯罪嫌疑人50名，其中45名會頭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5名會腳涉嫌集資詐騙罪，共查明涉案發生金額2．3億元。但也有人土認為，實際涉及金額遠遠不止于此。

為什么標會、抬會的金融風險如此大呢?

——位熟諳此道的會頭在蒼南靈溪告訴《瞭望東方周刊》：“標會體系呈金字塔結構，總會頭是金字塔的塔尖，二會頭、三會頭等等構成了金字塔的塔身，無數的會腳則是金字塔的基礎和底層，幾乎所有的資金都控制在總會頭手里，哪一天總會頭的資金脫節，為了補窟窿，他就設法擴大標會規模，一直到無力支撐為止。”

他說：“總會頭相當于中央銀行，中央銀行倒了，你說這個金融體系怎么支撐?總會頭潛逃或者被逮捕之后，會腳和會頭一層一層向上要錢，多米諾骨牌效應顯現，標會體系走向徹底朋塌，大批會腳傾家蕩產。”

因為標會本屆非法集資，所以會腳很少會求助政府力量和法律，而是試圖私下解決糾紛，絕望的會腳們很容易被激怒，一些會頭及其家人被打死。

事實上，多米諾骨牌效應還在會與會之間爆發。在溫州，當一個標會崩潰之后，很快就會“傳染”給別的會，最后往往是整個地區的標會體系崩潰。

民間借貸遭遇金融風險

浙江省的有關研究顯示：溫州傳統上的民間借貸行為，發生半徑一般不超過3個鄉。也就是說，借貸一般發生在熟人之間，雙方信用知根知底，而且多數借貸里面有著江湖救急、互相幫助的成分，開非純粹為了謀利。

但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民間借貸的信用正在越過血緣和地緣這個坎。

浙江大學經濟學院一份研究資料表明，從1999年開始，溫州越來越多的借貸行為正沖破“三個鄉”，越來越多的民間借貸成了純粹的獲利行為。

但是，問題也隨之而來，當民間借貸走出“三個鄉”之后，基于血緣與地緣的民間信用體系就不能維持作用了。民間借貸手續簡單，一張欠條就是所有的憑證，因此，純粹為了獲利的民間借貸，風險很大。

那么，借貸者如何規避這種民間信用危機呢?民間浮動利率是一個自發形成的解決方案。《瞭望東方周刊》在蒼南幾個鄉鎮了解到，一些信用好、經營狀況好的中型企業的借貸月利在1％左右，而小作坊型企業的利率最高可達2．5％。

“利率一浮動，就可以讓資本的收益和風險掛鉤，這是一種解決辦法。”靈溪鎮的一位錢中(民間職業貨幣經營者)認為。

靈溪鎮的一位政府官員認為地下錢莊可以跨越血緣與地緣的隔閡，融集到巨額資金。他告訴《瞭望東方周刊》，“一些錢莊因為存在時間已至少有10多年，儲戶分布跨鄉鎮甚至跨縣市，在民間有良好的信用記錄，而地下錢莊在當地往往有深厚的人脈背景，所以大家愿意把錢存到錢莊里。”

但這位政府官員同時認為，“盡管溫州的地下錢莊沒有發生大的信用危機，但一直存在較大金融風險。國家的嚴厲打擊、不可預測的天災人禍、地下錢莊老板卷款逃走等等，都可以造成信用危機。地下錢莊在中國還屬于非法金融機構，無法建立退出機制。”

“嚴打”或“招安”

據溫州市銀監部門資料顯示，溫州市民間借貸總規模在350億元左右。有官員認為，如果加上地下錢莊、標會等其他地下金融形式，溫州的民間金融資本肯定超過800億元。

地下金融沖擊了國家經濟秩序。此外，因為民間資本無法通過合法途徑得到合理又穩定的回報，許多人把錢投向了賭博和六合彩。不少人因為賭博而傾家蕩產、負債舉家外逃。一些鄉村經濟瀕于崩潰。在甬、臺、溫一帶，介紹和組織老板到澳門、泰國、緬甸等地參與豪賭，也成了一門新興職業。

地下錢莊還成為了一些貪官洗錢的去處。

面對地下金融存在的風險和危害，公安部、銀監會和央行多次組織打擊地下錢莊的專項活動。但也有專家認為，面對現實，將某些地下金融機構合法化，也是解決民間資本去處的方案之一。

國家發改委投資所所長張漢亞曾提出個人主張：“讓一些地下錢莊等民間金融機構公開化和合法化，以填補我國縣及縣以下金融機構的短缺，為中小企業提供合法的融資渠道，滿足其發展的需要。宏觀調控信貸緊縮期間，民間借貸的再度活躍，就是因為有需求，但這種需求得不到公開渠道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