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媒人 播，還是推遲

一位從事電視行業30多年的制片人、導演和編劇。他為黃金檔新聞周刊《60分鐘》制作了70部優秀作品。他曾擔任“CBS丹·拉瑟晚間新聞”中的調查類報道部主任，同時，他是著名特別報道記者麥克·華萊士和比爾·莫耶斯的執行制片人。他的作品曾經在ABC、CBS、PBS和Showtime廣為播出，并屢獲艾美、皮博迪和導演協會獎。

“他代表了電視制作業的最高水準。”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前新聞副總裁彼得·赫福德（Peter Herford）評價哈瑞·莫塞斯（Harry Moses）說，“他一直是個非常熱情、非常容易發怒的人，愿望和現實往往無法達成一致。但是這種憤怒給他激情和力量，做出最好的片子。”

“除了做調查性報道，其他事情在他看來都不值得一做。這不是因為他不會做其他事情，是因為調查性報道是新聞報道的最高境界。”

知情權，或者兩個人質的性命

來中國之前，哈瑞·莫塞斯和他的同事關于駐伊美軍虐囚丑聞的報道仍然影響著美國公眾。片子的播出給布什政府造成了難堪，“甚至可能將布什拉下馬”。事實上，這個被他的“60分鐘”同事認為是未來一年內最重要話題的報道，并沒有在第一時間播出。它晚于《紐約客》記者西摩·赫什的報道。

在CBS即將播出這期節目時，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邁爾斯將軍打來電話，邁爾斯在電話中請求他們最好不要播放這個片子。“如果你們播放了這個片子，伊拉克人會對美軍采取更多的報復措施，現在有兩個美國人在伊拉克人手里成為人質，這兩個人可能因為你們節目的播出慘遭不測。”將軍語氣懇切。這是美國新聞史上軍方最高首腦對媒體發出的第一次請求，莫塞斯強調，這是“請求”，不是“命令”。

類似的請求往往和國家安全有關，但莫塞斯認為這次不是這樣。“將軍提出這個要求后，節目組同意推遲播出。編導拒絕，但沒有被接受。”

“你們認為我們應該怎么做？” 2004年5月20日，汕頭大學“紀實報道國際電視節”的講壇上，莫塞斯問中國的同行和公眾。播，或者推遲，知情權或者兩個人質的性命？

得知節目被推遲，莫塞斯和編導通了1個小時的電話。編導是一位女性，對此異常憤慨，甚至懷疑節目還能否播出。“我認為CBS在這個問題上大錯特錯。” 莫塞斯說，“我們知道將軍講這番話的時候并不僅僅代表軍方，也代表了布什政府。也就是說，不播放這個節目符合現政府的利益，但是對于公眾，他們的知情權被無理剝奪。將軍主要的理由是，播的話，美國士兵可能因此而死。但事實上，每天都有美國士兵客死伊拉克。”莫塞斯補充說，“根本和國家安全無關。”

做了節目就不能束之高閣，否則對自己、對公眾都是“很不道德的行為”。莫塞斯認為，這是調查性新聞記者的意義所在。

調查記者的職責

莫塞斯曾花6個月時間調查一起事故。這是他30多年調查生涯最滿意的作品。

1998年，一架美國海軍陸戰隊的戰斗機把意大利境內一座雪山的纜車撞毀，造成重大傷亡。當時的意大利總理非常生氣，他對時任總統的克林頓說，一定要把肇事者送上法庭，否則就收回美駐意軍事基地。

軍方導演了媒體的調查。其中一個指控稱，飛行員沒有執行地面的指令，比正常高度低飛了700米，意思是如按指令飛行就不會出事。

事態發展對年輕飛行員非常不利。調查期間，莫塞斯參加了一個自由派的聚會，所有的人都認為年輕飛行員的行為出格，應該定罪。莫塞斯保持了清醒的頭腦，深入的采訪使他與飛行員的律師成為好友，這位律師告訴他飛行員的另一面，并向他透露了軍方控制新聞報道的真相。

通過一系列艱苦的調查，莫塞斯最終發現，提供給年輕飛行員的飛行路線圖沒有標明纜車的存在，戰斗機在撞上纜車前顯示高度的儀表失靈，儀器顯示的高度和實際高度不符。但軍方拒絕了“60分”的采訪。

莫塞斯和他的同事用半年的時間證明了飛行員的清白。這期名為《死亡之谷》的節目在軍事法庭開庭前三天播出，最終，年輕飛行員無罪釋放。“這就是調查記者的職責所在，當機構動用國家力量試圖改變真相時，因為你的報道，扭轉了主流意見，并使當事人得以昭雪。”

年輕人無罪獲釋，但沒有任何機構對此事故負責，連正式的道歉都沒有。

“把良心推開”

一個好記者，必須時常反抗自己的偏見，如果事實和真相不是你所想像的，你必須改變你的想法。莫塞斯認為，這是新聞調查記者最危險的趨向——不愿意讓事實告訴你真相。因此必須采訪那些不同意你想法的人，雖然很難，但是一定要這樣做。

一次，莫塞斯和同事對一個化學公司進行調查，這家公司生產一種農藥，污染了水源。在法庭采訪時，有人拍莫塞斯的肩膀，說，里面還有內幕。但他只給莫塞斯一個信封就跑了。

信是公司會計寫給其上司的，說這個農藥已經毒倒了生產線上的員工。信上說他們的農藥只在國外賣，已經算入了工人投訴的成本。這說明這家公司已經準備好讓死人來給他們賺錢了。與此同時，美國環保署也在調查，最后環保署停止了這家公司的生產，但是他們不能停止這家公司出售藥品到全世界。

莫塞斯說他“差點發瘋”，“我一定要追究這家公司，他們這樣做是在批準謀殺。”他決定去采訪該公司的總裁。他和他的同事在采訪時一直在逼問，氣勢洶洶。總裁是個和藹的人，溫文爾雅，非常可愛。

節目播出后收到一大堆觀眾來信：你們為什么對采訪對象那么兇？觀眾完全不管公司在做壞事，反而專注于記者對一個可愛的人的采訪態度。

“我是一個很容易生氣的人，常常會不得不把良心推開。”莫塞斯說他從這次采訪明白了兩件事：第一，要很小心你的語氣，就是采訪希特勒也要和氣；第二，即使找到這么好的故事，也要積極地聽取官方的看法，而不是攻擊他們。

激情從哪里來？

“‘60分鐘’有沒有過失實?不是故意編造的失實，而是失誤？占多大比例？”

“我就有過一次。”

頭發花白的莫塞斯在“60分”服務了31年，他有過一次失實的報道。

那是采訪一位國會議員，議員說他們正在調查卡斯特羅用國家經費豢養一批販賣毒品的人。莫塞斯盡力核實，他給聯邦調查局打電話，對方不愿意回答。雖然確有這方面的調查，卻不能確定是政府所為。莫塞斯也打電話給古巴方面，當然，卡斯特羅不愿意接受采訪。

很多細節未經核實，節目播出了，決定播出節目的，包括CBS的老總。

這個失誤讓莫塞斯內疚至今。

就電視新聞報道而言，“60分鐘”是先驅者，它以調查性報道起家，上個世紀70年代是它的黃金時期。莫塞斯雙眉盡展，“我激動于70年代初，我每天早上起來都對自己說，我會發現真相。”

發現真相，然后講給觀眾，莫塞斯說，“60分鐘”成功的關鍵所在，是聚集了一幫講故事的老手——“60分”記者原來的平均年齡為60歲，現在的年輕一些，但也近50。

“干了30多年，很多故事似曾相識，不厭倦嗎？”我們問莫塞斯。

“不會。”老頭不加思慮。

“激情從哪里來？”

“生來好像就是這樣，我想可能是因為——有良知，充滿感情，好奇。每個記者都應該這樣，我們的職業讓我們可以問很多別人不能問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