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產的傷殘鑒定，誰讓受害人變成了殺人兇手？

18歲生日的不祥“禮物”

付霞是吉林省樺甸市一家飯店的服務員。2000年4月2日是她的18歲生日。當晚8時許，付霞騎自行車回家，行至火車站站前馬路時，一輛桑塔納轎車顛簸著迎面駛來，付霞來不及躲開。剎那間，閃亮的車燈讓她覺得一片雪白，“砰”的一聲，她覺得自己飛了起來，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當晚，付霞的爸媽等女兒回來過生日，可眼看快到10點了，還是沒有女兒的蹤影。母親宋維香突然有了種不祥的預感，全家人急忙跑到街上去找，可是沒有任何蹤影。直到次日凌晨4點醫院打來電話，全家才知道付霞出了事！

宋維香和丈夫付廣志趕到醫院急救室，看見病床上躺著一個吸著氧打點滴的人，臉已經腫得看不出模樣。見女兒被撞成如此重傷，夫婦倆哭成一團。

這時，一位老年婦女走進來，把付廣志拉了出去：“你是她的爸爸吧。我叫劉淑貞，是肇事方王東明的母親，住院費已經交了一些。此事交管部門也過問了。”劉淑貞說完，就急匆匆地離開了。

醫院給付霞做了全面檢查。臨床診斷為：腦挫裂及左前額皮膚裂傷；左上下瞼挫傷；左顏面擦皮傷；左肱骨中段開放性骨折；左尺骨下段骨折；左橈骨下段開放性、粉碎性骨折；右股骨中斷骨折。看到骨科拍的片子，宋維香再一次癱倒在地，就連平時性格堅強的付廣志看完也忍不住淚流滿面。

兩天后，醫院為昏迷中的付霞做了骨折切開復位內固定手術。此時付廣志才想起來，怎么從沒見過肇事者？他趕快跑到交警大隊去問，才得知肇事者王東明是樺甸市公安局一名警察，原來在刑警隊工作，后來因與同事發生矛盾，王東明被調整到了門衛工作。事發當晚，他和四個朋友在飯店喝完酒后，到一家洗浴中心洗澡，洗完后覺得頭痛，便開朋友的車出來找藥店買藥，結果，藥沒買到，卻在回來的路上出了車禍。

付廣志到交警隊后的第二天，王東明露面了，他來到醫院，對付廣志說，看到付霞傷得這么重，他的內心也很難受，要好好治傷，花多少錢都沒問題。

4月11日晚上8時許，付霞終于蘇醒過來。宋維香一把抱住女兒大哭起來：“女兒，你可醒了，你昏迷了9天了。”付霞失聲叫道：“我是不是殘廢了，我怎么動不了？媽呀!”她撕心裂肺的一聲喊讓在場的醫護人員潸然淚下。

付霞蘇醒后，交管部門來取了筆錄。4月13日，交警大隊開出了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確定王東明負事故全部責任，付霞無責任。

2000年5月初，王東明覺得付霞的醫藥費太高了，見她沒了生命危險，就開始催她出院。5月18日，王東明強行為付霞辦理了出院手續。然而，此時的付霞左手腕關節不知何故沒有長好，嚴重畸形，必須再次做手術矯正，否則將落下殘疾。見到這種情況，王東明說：“你想治就治，反正我沒錢，等治好了一起來算。”

付家找到交警隊，交警隊說，他不拿就只有你自己墊付吧，待結案時一起算。考慮到女兒治傷要緊，付家萬般無奈借錢將付霞轉院到吉林市北華大學附屬醫院，經醫院會診，于5月29日為付霞做了矯正手術。

付霞回家后，在家里慢慢養傷。媽媽天天含著淚護理她，家里就只靠付廣志打工維持，經濟越來越困難。付廣志幾次找王東明，對方的態度都是：有病就治，等病好了鑒定完再說。為了給姐姐省下錢來治病，2001年3月，付霞的弟弟和妹妹堅決要求退了學。妹妹找了份每月收入200多元的替人賣貨的活，14歲的弟弟在家照顧姐姐。家里有三個人工作，日子雖然艱難，但勉強能維持了。

2001年8月15日下午，弟弟付權扶著付霞到外面上廁所，剛走出不遠，付霞右腳踩到一個小坑里，右腿扭了一下，沒想到右腿內的固定鋼板竟然斷裂了！家人馬上把她送往醫院，醫生要求立即手術。可這時付家手中只有300元錢。無奈中的付文志四處求借，又回到老家把賴以生存的口糧地賣掉，才湊齊了3000元錢，讓付霞做了固定手術。

9月11日，付霞終于出院了，她在家一直休養到2002年4月，才拆除了左手和右大腿內的鋼板。至此，付家的人才終于長出了一口氣，因為治療結束，就可以進行鑒定，鑒定后就可以結案，家里欠的外債也就可以還了。

傷殘鑒定無休止，賠償遙遙無期

2002年5月31日，交通警察大隊做出交通事故傷殘評定書，為付霞的傷殘做出結論：評定為VIII級（8級殘）。然后，交警隊出面召集雙方進行調解。肇事者王東明拒不出面，由他母親劉淑貞辦理。劉淑貞拒絕調解。因調解不成，交警部門于8月10日出具了道路交通事故經濟賠償建議書：依據國務院《道路交通事故處理辦法》第37條、38條及有關賠償辦法的規定，當事人王東明以全責承擔付霞醫療費、誤工費、住院伙食補助費、護理費，以收據結算。另賠償殘疾人（8級）生活補助費38479.68元。

劉淑貞對賠償條款拒不接受，認為太高。付家無奈，于8月28日將王東明起訴到樺甸市人民法院，法院于10月14日開庭調解，這時，付家已算出賠償總額8萬多元。法官提出兩方做出些讓步。但劉淑貞當庭提出異議，說鑒定有問題，要求對付霞重新進行鑒定。

2002年10月30日，樺甸市人民法院民一庭委托法醫對付霞進行傷殘鑒定，12月11日，結果出來，鑒定結論仍然為8級。

2003年1月7日，樺甸市人民法院準備再次開庭調解。由于肇事者王東明和他的母親都找不到，最終無法開庭。

此時，付霞已經可以自己行走，身體的傷痛雖然減輕了，可接之而來的是心靈的傷痛。因為付霞右大腿手術接骨次數太多，她的右腿比左腿短將近5cm，從一個健康人變成了殘疾人，

法院因找不到人開不了庭。為了早日得到賠償，付廣志就四處找人想辦法。一位頗有正義感的檢察官看了材料后告訴他，付霞已經算是重傷，完全可以追究肇事者的刑事責任。付廣志聽了眼前一亮，立即決定起訴王東明。

2003年7月，樺甸市檢察院根據技術鑒定，對王東明實施了抓捕。樺甸市公安局同時也對王東明做出了開除公安隊伍的決定。

劉淑貞見兒子被抓進了看守所，非常氣憤，她覺得付家太狠了，多次跑到付霞家門口大罵。然后她一次次地找到樺甸市檢察院，要求到吉林市檢察院重新進行鑒定，說這份重傷鑒定不準確。

受樺甸市檢察院委托，吉林市檢察院先后于2003年9月18日、10月13日兩次進行鑒定，做出刑事技術結論：付霞符合人體重傷鑒定標準第八條第七項之規定，構成重傷。

劉淑貞依舊不服。她又申請到樺甸市人民法院，要求再次進行鑒定。

2003年11月2日，法院又來到付霞家，通知付霞到吉林省高級法院進行法醫學鑒定。見劉淑貞沒完沒了地要求鑒定，付廣志提出異議說：“這樣下去到啥時才是頭？”法院工作人員說：“我們總要讓她服氣，她不服氣就得鑒定，你要是不去就是自動放棄。”

2003年11月5日，付霞跟劉淑貞來到吉林省高級人民法院，進行法醫學鑒定。這次鑒定得出一個新的結論：付霞外傷屬輕傷，評為10級傷殘。

這個結論一出來，付家人全蒙了。付霞更是氣得不行，全身這么多骨傷，做了這么多手術，現在成了一個殘疾人，兩條腿都不一樣長了，怎么會是輕傷？宋維香怕女兒自己在家會出事，給她找了份熟食店的工作。付霞默默地每日上班下班，回家也不再說話。

2003年12月7日晚，好久不愿說話的付霞和父母說：“我要找上級部門再做一次鑒定，我不相信是輕傷。如果還是輕傷，我就死心了。”可鑒定需要錢，此時的付家為了女兒治病欠下了大量的外債，哪里還有錢呢？望著女兒的懇求，付廣志夫婦還是答應了。

晚上熄燈后，付霞久久未睡，家里沒錢去做鑒定，她想，自己趁著明天上班前這段時間去找王東明的母親劉淑貞談一談，如果她同意賠償，就不去鑒定了，王東明的刑事責任追究不追究也無所謂了。父母為了自己，已經愁白了頭發，她不想讓父母再為自己操心了！

痛苦變味，受害人成了殺人兇手

2003年12月8日早上5點多鐘，付霞早早起床，一個人出了門。

這天早晨，劉淑貞也是剛剛起來，聽見有人敲門，打開門一看是付霞，便讓她進了門。

付霞坐定后說：“我今天是來談賠償的事，這事拖得太久了。”劉淑貞說：“你把我兒子都弄到監獄去了，還想要錢。你胳膊根本不是我兒子弄的，是你自己沒恢復好！”她一激動，手指碰到了付霞的臉，付霞一揮手撥開劉淑貞的手說：“要不是你兒子，我怎么能到今天這個地步，你們還不賠償，也太不講道理了！”劉淑貞激動地說：“我連兒子都看不到了，我還想要賠償呢！”說著她又湊了過來。付霞隨手一推，劉淑貞倒在了地上。她大叫道：“你還敢動手，你就殺了我吧！不然我絕不會讓你有好日子過！”

三年來遭受的痛苦和委屈一幕幕在付霞眼前閃過，她沖上去抓住劉淑貞的頭就往墻上撞。劉淑貞一看慌忙喊：“救命啊！救命！”付霞更急了，忙去掐劉淑貞的脖子。不一會兒劉淑貞就昏了過去。看著躺在地上的劉淑貞，付霞有些怕了，但轉念一想，如果就這么走了，劉淑貞不會善罷甘休的！想到這兒，她轉身去廚房拿了一把菜刀。劉淑貞剛醒了過來，見到付霞手拿菜刀，她又喊了起來：“救命，救命啊！”

“反正我也好不了了！”積壓在心頭三年多的怨恨一下子全部涌上了心頭，付霞舉起了菜刀……直到血泊中的劉淑貞沒了動靜，付霞才扔下菜刀一下子坐到了床上。不久后，110民警接到電話，趕到了現場。

付霞殺人的消息當時就傳遍了樺甸市，知情的人們都為這個本是受害人的女孩感到惋惜。付霞入獄后，慢慢冷靜下來的她認識到了自己的魯莽。然而，大錯已經鑄成，一切都晚了。

鑒于吉林省高院法學會已對她做出輕傷鑒定，王東明就不構成刑事犯罪，樺甸市檢察院只好對王東明予以釋放。王東明釋放后，付家夫婦開始四處借錢，強烈要求再次到上一級司法機關做傷殘鑒定。受樺甸市人民法院委托，吉林省司法鑒定委員會為正在樺甸市公安局看守所羈押的付霞做了第七次鑒定。

2004年3月10日，吉林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了付霞故意殺人一案。3月22日做出一審判決，以故意殺人罪判處付霞死刑，緩期2年執行。付霞未提出上訴。

2004年4月2日——付霞被判刑10天后，吉林省司法鑒定委員會做出結論：1、付霞右下肢縮短和左腕關節功能不全喪失，屬重傷。2、左腕關節評定為玖級殘，右下肢評定為10級殘。

這一天，正是付霞22歲的生日。付廣志和妻子宋維香捧著鑒定書涕淚長流，如果沒有一次次的傷殘鑒定，順利拿到賠償，女兒就不會激憤殺人啊。然而，他們不知道，手中的這一紙鑒定還算不算是法律上的最終鑒定？如果對方依舊提出不服，是不是還要有下一次鑒定？

付廣志找到樺甸市檢察院，要求再次起訴王東明，然而，檢察院答復說：省司法鑒定委員會和省高法法學會是同一個級別，因而不能采納。付廣志有苦難言，他很想再到國家一級鑒定，但自知已經折騰不起了……

編后：

記者采訪了相關的法律及心理學專家。吉林市明匯律師事務所律師、法學副教授劉家珍說：依照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司法鑒定管理問題的決定（草案）》，司法鑒定可由司法機關自行進行，也可由當事人一方申請進行，若一方對鑒定結論不服，可申請重新鑒定或補充鑒定。本案肇事方先后六次向三級法院、兩級檢察機關申請鑒定，暴露了我國現行司法鑒定運行機制仍然比較滯后，急需制定嚴格、科學的法規使之規范化。不久前，全國60余名專家在中國人民大學召開了“司法鑒定立法研討會”，相信不久的將來，有了相應的立法來確保司法鑒定的公正性，人們將不會再遇到類似的“拉鋸”情況。

首都師大心理學系章華教授認為：“物極必反，人的精神在遭受壓抑時往往要尋找一個釋放壓力的‘應力口’，肇事人對受害人拖延賠償，尤其是王東明母親一次次無休止地要求傷殘鑒定，致使付霞治病欠下的外債無法得到償還，受到的身心傷害無以平撫，積存了潛在的心理壓力。交通肇事案本來是一種意外，而非王東明存心而為，但事發后，肇事方不顧受害人實際家庭困難，在錢款賠付上久拖不決，同時又不給對方相應的精神安慰，一味想通過不斷申請司法鑒定減輕自己的責任，這從某種程度上促成了付霞后來的報復行為，應對受害人最后淪為殺人兇手負擔一定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