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旅夜書懷》),詩句看似平淡,實則不然。杜甫為詩一向“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而且一向格律嚴謹,因而妙語迭出,意蘊雋永。在詩人的清詞麗句之中,短篇巨制之內,有一種不被詩家注意的語言現象,這種看似普通而實為詩人匠心獨運的詩句即是“一沙鷗”這種形式,對此我姑且稱之為“一字格”。即“一”加名詞(或名詞性詞組),構成三個字,置于詩句的句末。例如:
①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
(《月夜憶舍弟》)
②身世雙蓬鬢,乾坤一草亭。
(《暮春題西新賃草屋
(五首第三)》)
③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
(《江漢》)
④萬古一骸骨,鄰家遞歌哭。
(《寫懷二首》)
⑤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云霄一羽毛。
(《詠懷古跡第五》)
⑥關塞極天惟鳥道,江湖滿地一漁翁。
(《秋興八首第七》)
⑦萬里橋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滄浪。
(《狂夫》)
⑧滄波老樹性所愛,浦上亭亭一青蓋。
(《楠樹為風雨所拔嘆》)
由此我們不難看出,詩人通過大膽的藝術想象,將“大”和“小”構成鮮明的對比,在對比中產生強烈的藝術感染力,構成了“一字格”最突出的藝術特色。我們深入品讀詩句,就會發現:所謂“大”,實際上分為兩種意境,一為時間的亙古,如“萬古”;一為空間的寥廓,如“天地”“乾坤”“江湖”等。詩人借助“大”來襯托“小”,收到了獨特的藝術效果。萬古流逝,只此“一骸骨”,令人哭痛不已;千百年來,只此“一羽毛”(諸葛亮),燦耀古今昊空。“天地”“乾坤”,廣袤無垠,唯“一沙鷗”,唯“一草堂”,更見詩人生活顛沛流離、窮困艱辛,更見詩人內心的凄楚與苦痛。“一”數量雖少,卻勝許多。詩人正是借助這些“大”“小”意象的反差,創造出或哀婉,或傷感,或欣喜,或褒揚等各種意境;同時讀者又可以插上想象的翅膀,在巨大的時空中自由翱翔,領略詩人藝術筆法的高妙。
其次,“一字格”也往往用到比喻、借代等修辭手法。如“天地一沙鷗”,詩人喻指自己生活漂泊不定,如同沙鷗一樣棲飛不定。“萬古云霄一羽毛”,詩人借用“一羽毛”代指曠古奇才諸葛亮,三國時代領兵統帥多手執羽毛扇,以示運籌帷幄、決勝千里、鎮定自若的儒將風度。“一羽毛”形神兼備,舉重若輕。詩人運用文字之嫻熟,刻畫形象之鮮明,創造意境之幽遠,不可不令人嘆為觀止。
詩是語言的精華。杜詩“一字格”是詩人鑄煉語言的獨創,雖非煉字,勝似煉字;雖非煉句,勝似煉句;雖非煉意,勝似煉意。“詩圣”之美稱不虛,由此也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