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沒有見到詩人食指前,通過電話,我隱約感到這是個性情中人。記者在電話里約定采訪時間和采訪地點時,說就到你家吧,他說不行,家里地方小,還挺亂;又說到附近哪家茶館也行,他說不好,貴,一杯茶好幾十呢!于是就約好在記者所在的雜志社見面。
約定采訪的這天在時令上雖然正逢立春,但北京的天氣仍然寒風刺骨。原想著食指會晚一些來,不想上班剛坐下不久,就見他穿著破舊的深藍棉大衣,匆匆地走進了編輯部。
愛寫詩的少年
食指從小就愛讀書、喜歡寫詩。這和他媽媽有關。還在上小學時,母親就給他讀很淺顯的詩,“欲寄君衣君不還,不寄君衣君又寒,寄與不寄間,妾身千萬難……”之類的,一讀就懂。詩語言的神奇,詩語言的美,讓食指覺得非常神奇,充滿幻想。
這樣的好詩,書里有許多許多,書也因此成了食指又一個須臾離不開的朋友。
食指小時就顯現了詩歌天分。還是在讀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他就開始無意識地學詩了,對詩行的抑揚頓挫和押韻很在意。處女作是一首打油詩。說起這首處女作,食指禁不住當場朗誦起來:
鳥兒落在樹梢,
三八節就要來到。
在老師阿姨的節日里,
問一聲老師阿姨好。
盡管食指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但朗誦起來還是顯得那么有活力,有節奏,有感情。雖是自己的作品,但年頭過去這么久了,我驚訝他還記得那么清楚。
中學時代的食指,在學習之余,經常和愛好詩詞的同學們在一起,談論古典詩詞,有時還用各種詩體互相唱和。“文革”中,食指又師從賀敬之、何其芳,在詩的形式、發展等多方面深受教益。這種學詩的經歷,讓食指終生難忘。
食指的詩名開始是以詩歌“手抄本”的形式在小圈子里被傳開的,但那時他寫詩純粹是寫著玩的,并沒有作大詩人的理想,反而對成為天文學家懷著強烈的希望。
讀書改變心靈
長大了雖然想當天文學家,但食指寫詩、讀書的興趣卻越來越濃。那個時候他最愛去的地方是圖書館,常常一去一整天,連飯也忘記了吃。但食指成長的時代,讀書環境是極其惡劣的,幾乎沒有什么書可讀,除“紅寶書”(指毛澤東著作)外,一切圖書都是“毒藥”。年少的食指就只有到處偷偷打聽好書的消息。所以誰一有什么好書,立即會在同學中掀起借閱風波,大家輪流著讀,有時一本書只讀幾個小時,就要傳閱給別人。
回憶起自己少時讀過的書,40年后的今天,詩人說起來仍然如數家珍,眼睛閃亮。初中時曾讀過法國作家雨果的大量作品,深深的被雨果筆下的“冉阿讓”“關伯倫”“蒂”等形象感動,他們那種博愛的心胸曾讓他激動得渾身顫抖。還有美國作家德萊塞的《金融三部曲》,美國創業者的吃苦精神、科學態度、膽識和氣魄,也讓他大為吃驚,引發了他極大的思考。
“我以前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一個民族和國家。這和我讀過的中國作家茅盾的《林家鋪子》比較,主人公同是生意人,可美國人一出監獄,就憑著他良好的信譽,參與重建了大火燃毀的大城市芝加哥,之后成為大金融家;而我們中國人只會做點“一元貨”的買賣,賺點小錢。中美兩國人民所思所慮的巨大差距,給了我極大的震撼。”
還有美國作家杰克·倫敦的《荒野的呼喚》一書中美國人敢于歌頌苦難的精神與中國作品《紅樓夢》中所寫的“公子”“小姐”的生活相比,也使食指對中國人“寵愛嬌貴”的民族心理早就有了感性的認識。這讓他從此對中國社會有了更深刻的認識。這種閱讀從此在一個正在成長的少年的心中扎下根來,以至形成了自己的靈魂世界。
關心孩子的詩人
現在的食指生活深居簡出,樸素度日,但他的精神世界無時不在同世界聯通。對祖國的下一代,他有著許多的思考。他說他對中學生、對中學教育一直很關注:“我感到我們的教育太注重知識的灌輸,而忽略了‘心’的滋養和培育。一個人的心很壞,知識越多,對社會的危害也就越大,我們不能培養自己社會的敵人。我們的教育必須要培養孩子有一顆誠實、善良、正直、勇敢的心,這是責任。今天的學校就是明天的社會,有什么樣的孩子,就有什么樣的未來!”
為接受這次采訪,食指準備了很久,他說這次采訪是有備而來的,前些天他翻閱了申荷永先生的《心理學心要》,有一段對他很有啟發,就是解讀“思”字。
食指說,他查字典,思,小篆作“思”,從囟,從心,隸書寫作“思”,這說明“心”和“囟”是貫通的,漢字中和思考、思緒、情愫有關的字都離不開“心”字。申荷永先生說,這就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心理學”,“囟”代表腦子,“心”代表良心和良知。教育就是教學生“思”,即老師和學校既要教授學生知識(做事)又要培養孩子的心靈(做人),也就是培養教育出既有知識,又是心靈高尚的人。而現在的學校教育,基本上用在了知識和技能的教育上,而忽略了另一個而又是特別重要的“心”的教育。
對這種教育現狀,食指有許多的話想說。他說,對語文教育來說承擔著知識和愛心教育等多種責任,特別對在成長之中的中學生,心的教育和培養,則更是重中之重。“語文一方面對孩子的心靈有重大影響,另一方面在培養文學功底方面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中學時代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時期,不僅學知識,陶冶心靈,還要長身體,這就要求教師給孩子推薦一些好書,并做些輔導,使孩子們的身心健康地成長。在中學時代好好讀讀《史記》《古文觀止》,這對學好寫文章,學會做人一生都有用。”
寫作需要良心
我們的采訪,寫作當然是繞不開的話題。
食指說,對于時下我們的寫作情況,他有個感覺,少時讀翻譯作品,如西班牙文學在塞萬提斯《堂·吉訶德》時代是不明快的,甚至有點冗長,而到了伊巴湟斯的《血與沙》和現代獲得塞萬提斯獎的作品,已經極清晰明快,我們古代也講究“文約意廣”,但現在我們的白話文說半天都說不明白,太多的是言之無物的瑣碎的東西。為什么?食指認為一方面是因為作家對所考慮的問題自己都沒有弄明白,搞清楚,但出于功利的考慮就急于發言,另一方面也和作家的文字功底有密切的關系。
近幾年來,其實他完全可以利用他的知名度,和其他的作家一樣,用稿費、版稅生活得很好,但事實上一年下來,他沒有幾篇東西發表。在這個浮躁的物欲橫流的時代,這種堅守讓人肅然起敬。記者想請他說說這是什么時候形成的內心要求?
食指說:“這是因為從小讀書,受作品中高尚的情感的熏陶,養成了一顆‘心’,我認為一個作家應有社會的良知,作家應成為社會的良心,所以寫作一定不能脫離社會生活,要對社會發展起到好的作用,因此就要能坐冷板凳,能耐得住寂寞,真正地靜下心來弄清社會上的問題,再清楚地表達自己的意見,絕不能浮躁。現在吃吃喝喝,吹吹捧捧的社會風氣是要不得的,現在提倡‘學習型社會’就是針對這種不良風氣的。”
看著他那雙明亮深邃的眼睛,我能讀到他的憂慮。
兩個多小時過去了。我們的采訪意猶未盡,但窗外的寒冷卻越來越濃,風也沒有消停的意思。“我該走了。”食指說。記者建議他坐出租車回家,但他不肯。只有陪他到101站臺候公交車。食指精神雖然矍鑠,但腿腳不方便,實在讓人不忍。北京的公交車太難等,我們在風中又隨便聊了幾句。食指問我是哪里人,在北京怎么生活的,可要注意身體,在外面生不起病啊……全然是一個鄰居老大哥的慈愛。